晚餐的過程異常沉悶,大家都不願再繼續討論與死者相關的任何事情了,餐後各自回宿舍休息。唐姐和蔡敏陪着葉子在客房歇息,老楊的房子被警方貼了封條。
我和小周在房間裡整理相片,老舅打來電話:“你和小周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安全!”
“哦……沒事,放心好了。”
“死了三個了……你們要當心,要不……我另外再安排兩個男的過來?”
“不用了,真的。這事,也快完結了。”
老舅難得地對我表示關心,不過,我心裡明白,老舅的關心是一直都在的,只是,我們都屬於比較矜持的類型,不大會在口頭上做出表示。看來,小小的美術學校裡,連續的死人事件讓老舅也有些擔憂了,居然主動打來電話關心我們的安全。
沒多久,呂昭也打來了電話:“你還在學校?”
“是啊。”
“那……我稍晚到學校來。”
小周將整理好的圖片存入平板電腦,問道:“楊校長可能是自殺的嗎?”
我搖搖頭:“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這事還真不好說。”
“殺死藍月的高上已經死了,楊校長如果不是自殺,難道說,這學校裡還有一個殺手?”小周搖搖頭,微蹙着眉低頭盯着平板電腦上的圖片,面色沉靜得如深秋的嚴霜,“這……這也太可怕了。”
“現在說這些都太早了,等警察的現場勘查和屍檢結果出來後再說吧。”我頓了頓,“你一晚沒睡,跑前跑後的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我不累,”小周使勁睜了睜眼睛,籲着氣說,“我跟你一起等呂昭過來。”她回頭看了看牀,“我就在這裡和衣躺一會,呂昭來了記得叫我。”也不等我答應,自己走過去側身躺下扯過薄毯蓋住,背對着我就睡了。不一會,就響起細碎的鼻息聲。
我走到門前,把大燈給關了,只留下書桌上的檯燈,然後坐在圍椅裡等着呂昭。昏黃的燈光裡,我投在牆上的身影不是那麼清晰,有些模糊,可腦海中那些之前在美術學校裡發生過的事情卻漸漸清晰起來。
很多時候,我們會忽視自己的第六感,那些在我們潛意識裡對事情本相的辨識。我想起了那個夢,在夢裡,高上用一支寬寬的羊毛刷蘸上不知名的液體在他的畫上塗啊塗,畫面漸漸清晰又繼而慢慢模糊。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原來我的內心早已經告訴了我,高上是明白事情的真相是怎樣的,但他卻用了冰塊和情詩的詭計,用障眼法把我,還有呂昭給成功地引入了歧途。如果我沒有發現塑料盒的秘密,或許,真相將永遠被他遮掩。
現在,我的心裡卻有些亂。
高上死了,就死在我的眼前,像枯葉飄落,更像消融的雪花。他在死前將殺死藍月的原因告訴了我們,可是,我還是覺得有隱隱的不安。說實話,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心亂心慌,或許,是我的內心再一次在提醒我?但我卻觸摸不到。
高上的死還沒讓我回過神來,楊颯又接踵而亡。他會不會是自殺,又因爲什麼而自殺呢?如果不是自殺,那他又是被誰所殺?又因什麼而被殺?這些問題,在我的腦海中來回盤旋,卻沒有一個可以明確的思維方向,我再次陷入那個巨大的漩渦,迷失了方向。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太多變數,殺人與被殺,或許是終極的表現,以摧毀生命的形式對雙方的關係進行最終的確認。想到這些,我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有了更多的感觸——信任,是把雙刃劍,你所信任的人,或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最大的敵人。所以,真正的相互信任,顯得多麼的寶貴。
我看了看在牀上熟睡的小周,她睡得很沉,像熟睡的嬰兒,偶爾嘴脣會吧唧幾下。我想,這也是一種對我的信任,沒有戒心,沒有猜疑,完全放心的託付。我暗暗涌起一種感覺,很微妙,這感覺很舒心,很溫暖——被人信任,是件美好的事。我走過去,把因她翻動身子散開的毯子又輕輕蓋上。
“篤、篤、篤”響起輕輕的敲門聲,節奏穩定,力度相等——呂昭來了。我拉開房門,呂昭表情凝重地站在門外,帶着些許疲倦。他看了看我,取下警帽走了進來:“怎麼這麼暗?”隨後他看到了躺在牀上的小周,回過頭來輕聲說,“要不,我們到外面談談?”
“好。”
“不用了……我醒了。”小周擡起手捂着臉擦了擦,睜開眼睛眨巴幾下,“怎麼這麼暗?”翻身在牀沿坐了起來。
“沒事,你繼續睡會吧,我和呂昭到外面走走也行。”
“沒事的,我也想聽。”小周伸手在牀頭櫃上按下了大燈的開關,房間裡馬上亮堂了起來,她眯着因睡眠不足而有些腫脹的眼睛,“我去洗把臉,就來。”說完,就起身到隔壁自己的客房去了。
“昨晚你們都沒睡?”呂昭問。
“你不也沒睡嘛。”我將呂昭讓到圍椅前坐下,幫他倒了杯茶。
呂昭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你把事情的經過再好好跟我說說吧。”
我隔着小茶几與他對坐着,把昨晚發生的一切都詳細地跟他說了一遍,甚至連高上的表情也做了細緻的描述。呂昭緊抿着嘴脣,凝神望着虛空中的某一處認真地聽着,偶然會輕輕地點頭,或不易察覺地動一動眉梢。
小周洗完臉進來後,關上房門,就安靜地坐在牀沿,聽我們說話。
“就這些?”
“嗯,就這些。”
呂昭自失地一笑,搖着頭說:“區區兩塊冰,就把我們耍得團團轉……”
“也不僅僅是兩塊冰的問題,他對我們的心理變化掌握得恰到好處。”
“是啊,最早,我們認定是縊殺,就在我們苦無進展的時候,他拋出冰塊和小詩的證據,一下子就把整個偵查方向都扭轉了……”
“不說這個了,楊颯的事是怎麼回事?他是自殺的嗎?”
呂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現場勘查的情況,沒發現他殺的證據。”
“沒有他人留下的痕跡嗎?”
“有,四個人的痕跡都有,楊颯、葉子、小蔡和唐姐的都有……可,這很正常,他們都在那裡出現過,沒有他人的痕跡纔不正常。”
“死亡時間是什麼時候?”
呂昭搖了搖頭:“現在只有模糊的推斷,具體時間還在分析檢測當中。”
“爲什麼?”從發現楊颯的屍體,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了,按理,死亡時間應該是檢測出來了的。
“因爲楊颯是在浴缸裡溺死的,而當時溺死時的水溫是多少,我們並不清楚。屍體浸泡在不同溫度的水中,人體衰竭的特徵指標都會不一樣,真正的死亡時間就無法準確檢測出來。如果是熱水的話,死亡時間就會推前,如果是冷水或冰水,死亡時間就會推後……”
“那法醫推斷的死亡時間大概是什麼樣的?”
“時間跨度比較大,法醫解剖屍體後,大概框定的死亡時間是在昨晚8點到12時之間。”
“呃……”這個時間跨度也確實大了些,整整4個小時,“依據呢?”
“法醫在做這個結論時考慮了各種可能,從溫水到冷水,從40度到20度的溫度都考慮進去了。不過,最終下結論時還是根據死亡初期溫水對屍體的影響進行了換算,如果是冷水的話,死亡時間還要往前推。——但誰會在浴缸裡用冷水泡澡呢?”
“屍體是裸體嗎?”
“是的。”
“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是一個疑點。如果楊颯準備自殺的話,放滿水直接撲下去就是了,就沒必要脫光衣服。可他脫光了衣服,似乎說明他死前是在泡澡的。如果他是想泡澡,就不該是涼水,而應該是熱水或溫水纔對。可他死後的姿勢又是俯臥的,這個現象似乎又說明了他不是泡澡,而是一門心思尋死。這些現象都需要認真分析。”
“會不會是他先是在泡澡,然後再尋死的呢?”
“有這個可能——我們分析過後,覺得好像也只有這個可能。”
“自殺的話,爲什麼要選擇俯臥的姿勢?”小周問道。
“人的鼻腔和咽喉遭到突然進水,可引起昏厥而迅速失去知覺。仰面躺着當然也是可以成功自殺的,不過,俯臥的方式更容易些。”
“爲什麼?”
“仰臥的話,第一口水嗆進肺裡的時候,人可能出於本能會不自覺地掙扎,這個時候,處於身體上方的手臂的活動空間是不太受限制的,攀着兩側的浴缸壁,再利用腳的蹬力,相對而言更容易把頭部從水裡探出來。而採用俯臥的方式的話,手臂的活動空間受到一定的限制,特別是腳掛在浴缸外不好用力,倉促間很難爬起來,可能一下就嗆昏死過去了。而且,參照以前淺水溺亡的案列,自殺者確實是以俯臥的姿勢居多。”
“哦。”
我接着問道:“楊颯自殺的結論,有什麼證據支撐嗎?”
“有。”呂昭的面色愈加凝重,他端起茶杯輕輕晃着,烏沉沉的瞳子盯着茶杯裡旋舞着的茶葉,“我們在牀頭櫃裡發現了楊颯的遺言。”
“遺言?”我心頭一震,“楊颯留有遺言?”
“是啊,他留了一張條子,經過初步鑑定,是他的親筆。”
“什麼條子?”
“一張裁下來的紙條,上面說他很愧對藍月,還說,永別了。”
“啊?”我和小周面面相覷。這怎麼可能?還在不久前,楊颯親口跟我們說起藍月時,對藍月是那樣的怨恨,可轉眼間,就變成愧對藍月,並因而自殺了?這樣巨大的轉變,讓我和小周猛然間回不過神來。
呂昭默默地啜飲着茶水,房間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