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半夜本來就是個人精,方泊靜這邊剛一開口,他就明白了對方是什麼意思。於是也就很順從地起身,同樣顯出一副非常理解的表情:“對啊!對啊!周大爺一個人常年看着這麼大一片墓地,確實也不容易,編點瞎話嚇唬一下賊,確實是情有可原嘛!你說咱們倆也是,還巴巴地想看呢!這世界上哪有什麼羅剎鳥?哪有什麼會說話的貔子?更別說什麼看不見的鷹王了!走吧走吧!”
兩個人一唱一和,根本不去理會周瘸子那張越來越黑的臉。眼看着兩個人已經跨出了房門,周瘸子這纔有機會說話:“哎哎哎!我說你們倆小年輕咋說話呢?有些事你們年輕人沒見過,沒聽過,可不一定就是沒有!來來來!你們倆先別走,俺先給你們講個故事。”
陳半夜回過頭,顯得是十二分不情願的樣子:“大爺,這半夜三更的,講什麼故事啊?有啥事咱撈乾的說好不好?”
周瘸子顯然是有些激動了,老臉通紅,臉上的那一層疙瘩在煤油搖曳昏黃的光線照射下竟然也發出了淡淡的亮光:“你咋就知道俺不是撈乾的說?你不是不相信貔子會說話嗎?俺就給你講一個俺親身經歷的事情。”
見老頭上了勾,陳半夜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緊,於是向方泊靜使個眼色,猶猶豫豫地又轉身坐下。也許是獨居寂寞太久的緣故吧,見兩個年輕人終於肯相信自己的話,周瘸子頓時興奮起來,他一邊起身燒水,一邊在煙霧繚繞中給他倆談起了一件久遠的往事。
那還是三十多年前,正當壯年的周瘸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加上他常年一個人呆在墳地裡,見多了那些靈異之事,所以對於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些孤魂野鬼、靈怪妖仙根本就不拿着當回事,時間久了,他甚至還和它們交上了朋友,這其中,剛纔他所說的那個貔子王皮子山就是一個。
周瘸子好酒,雖然這份看墳的工作收入微薄,但他沒有家室拖累,也從來沒想過以後攢錢成家立業,所以他向來是革命小酒天天醉,穿衣吃飯不講究,邋里邋遢的,但每天的酒是從來不缺的。而且他這人還有個好處,雖然他嗜酒如命,但只要是有人肯陪他喝,他卻是從來都不吝嗇。只不過可惜的是,由於他職業的緣故,一般正常人是很少會來陪他喝酒的——誰會有事沒事跑到墳地裡來玩?所以儘管他嗜酒多年,儘管他也好客,卻一直沒什麼朋友。
說起來也是巧合,有一個夏天的夜裡,他覺得心裡煩悶,一個人坐在小屋門前喝酒的時候,不知不覺竟然醉倒了,就在涼風習習的夏夜裡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也感覺到身邊有動靜,但他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已經習慣了,甚至可以說已經和這片墳地裡的那些鬼魂混熟了,也不覺得害怕,依舊閉着眼睛睡覺。
這一覺睡得酣暢淋漓,直到第二天黎明時分才被一泡尿給憋得醒了過來。不過他剛一睜眼,就忽然發覺身邊似乎躺着一個人,不,或者應該說是一個東西。這東西跟人差不多大,也穿着人的衣服,但是周瘸子搭眼一掃就覺得不對,因爲這人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上長滿了黃色的長毛,甚至一張臉都是毛茸茸的,嘴巴子還老長,乍一看倒像是一條大狗的樣子。
周瘸子心裡恍惚,卻也沒覺得害怕,自顧自起身跑到屋後的簡易茅房裡去撒尿。但是就在他撒尿的過程中,隨着腦袋逐漸清醒,他就感覺有些奇怪:誰家的狗會穿着衣服跑到墳地裡來?而且......而且它好像還一直在打呼嚕!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到底咋回事。
他三下五除二提上褲子跑了回去,卻發現剛纔那個躺在地上的東西不見了,一個身穿長袍的中年男人正席地坐在那,捏着酒盅,有滋有味地喝他的酒呢。
周瘸子也沒多想,總以爲自己剛纔是看花了眼了。雖然他不懂什麼叫做‘有朋自遠方來’應該‘不亦說乎’,但是他的孤獨和寂寞卻是真真切切的。難得有個人來陪他喝酒,他甚至都沒想過要問一問這個人的來歷,馬上就又高高興興地從屋裡拿出一壺散酒,還破天荒地從鹹菜甕子裡掏出來兩個鹹鴨蛋煮上,又切了一點蘿蔔條端過來。那人也不客氣,有鹹菜吃鹹菜,有酒喝酒,兩個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
據那人自己說,他叫皮子山,是泊壽縣公羊鎮人,家裡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生活得還算和睦,日子呢,過得也算興旺。但是有一點,他喜歡喝酒,但家裡上上下下卻都很討厭他的這個嗜好,於是呢,他就經常藉着出門做生意的機會,一個人在外邊喝點酒過過癮,解解饞。今天夜裡他這是做完了生意往家裡趕呢,因爲急着回家,所以就連夜趕路,沒想到路過這片林子的時候,遠遠地就聞到了一陣酒香,肚子裡的饞蟲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
說到這裡,那皮子山還有點不好意思,說是他摸到小屋跟前的時候,周瘸子已經醉倒睡着了。他本來是想叫醒周瘸子的,但想想又覺得不好意思,想回頭就走,又舍不下地上的那壺酒,猶豫了半晌之後,還是沒抗拒住美酒的誘惑,就這麼坐在周瘸子身邊一個人自斟自飲起來。
酒好喝,但長時間的趕路也讓他睏倦不堪,他喝了一會,酒意和睏意一起襲來,就這麼躺在周瘸子身邊呼呼大睡起來。後來,周瘸子起身撒尿的聲音驚醒了他,他心想反正酒也喝了,覺也睡了,一不做二不休,繼續喝吧,大不了走的時候給放下點酒錢就是。
周瘸子聽得哈哈大笑,很豪爽地大手一揮道:“皮大哥說這話可就沒意思了啊!俺一個破看墳的,你這能來俺這喝酒,那是瞧得起俺。以後啊,只要你樂意,隨時都能來喝,俺這裡別的沒有,鹹菜條子、臭鴨蛋倒是有點,酒嘛,不用說,管夠!”
皮子山聽得高興,也扯着破鑼一樣的嗓子笑了起來:“周大哥是痛快人,俺也不跟你玩虛的。這樣吧,說實話俺常年做生意,不缺錢,更不缺酒,就缺個能說的上話的酒伴。要是老哥你不嫌棄,乾脆咱哥倆拜個把子,以後呢,俺就常來。你放心,以後你也別買酒了,俺讓人給你送來就是,肯定供得上咱哥倆喝的,咋樣?”
周瘸子此時已經酒意頗濃,意氣風發之下也不客氣,就這麼一口答應下來。不過雖然兩個人嘮的高興,但皮子山沒等到天亮就走了,周瘸子怎麼留都留不住。
那皮子山說話算話,果然從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經常在夜裡跑來找他喝酒,而且也不用周瘸子再去買酒——每隔一段時間,半夜裡就會有人悄沒聲地把一大罈子酒放在他的小屋門口,而且這些酒或醇厚濃香,或清淡可口,與周瘸子以前買的那些劣質散酒不可同日而語。
周瘸子也不客氣,有酒必喝,兩個人的交情也越來越是深厚,逐漸地變得無話不談起來。不過讓周瘸子有些奇怪的是,這皮子山來的時候都是夜裡,白天從來看不到他的人影,而且雖然聽他說話像是個有錢人,卻好像從不洗澡,身上總帶着一股挺濃的腐臭味。好在周瘸子向來邋里邋遢大大咧咧的,也不在乎這個,雖然也無意中問過,卻總被皮子山三言兩語遮掩了過去。
卻說這一天夜裡,兩個人照例又湊在一起喝酒侃大山。這時候兩人之間說話已經很隨便了,酒過三巡之後,那皮子山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說瘸子,咱哥倆已經交往這麼長時間了,有些事呢,我也不想瞞你,你不是總問我爲啥總是夜裡來找你嗎?我告訴你實話,你可別害怕。”
周瘸子一呲牙笑了:“子山哥,你這話說得,有點瞧不起兄弟啊!瘸子俺在墳地裡住了這麼多年,啥怪事沒見過?害怕?!俺活這麼大還不知道啥叫害怕呢!”
皮子山‘滋溜’喝了一口酒,很認真地對他說:“你要是真不害怕,俺就告訴你。其實俺不是人,是一隻已經修成人形的貔子。”
關於貔子這種東西,生活在墳地裡的周瘸子可不陌生。雖然因爲餘家祖墳裡有‘鷹王’的存在,所以這種動物極少出現,但關於這種專門生活在墳地裡的動物的傳說卻知道的不少。他知道,貔子這種東西喜歡以死人爲食,尤其喜歡死人腦髓,而且有時候還會襲擊活人。所以聽皮子山這麼一說,心裡也不由得打了一個突。不過轉眼間他就鎮定了下來,一來這餘家祖墳中有‘鷹王’在,他不必害怕;二來兩個人交往已久,他也相信皮子山就算真是貔子也不會傷害他;三來他孤苦伶仃一個人,過得又是這種半人半鬼的日子,生死對他而言好像也沒有多大區別。
打了一個愣之後,周瘸子笑嘻嘻地說:“嗨!俺還以爲啥事呢!俺早就覺得你有點奇怪,就是一直沒好意思說罷咧!俺這種整天跟鬼作伴的人,還會怕貔子?能說上話就行!就行!”
這下子倒輪到皮子山打愣了,他向周瘸子豎起一個大拇指讚歎道:“不錯!瘸子,老哥我真沒看錯人!不過嘛,俺現在雖然已經修成了人形,也不愁吃,不愁喝,但是有一件事卻一直解決不了,唉!真他孃的愁死人啊!”
周瘸子一聽,頓時熱血上涌,他一仰頭把酒盅裡的酒乾掉,大聲說道:“老哥你說吧!到底是啥事解決不了?只要俺能做到的,一句話的事!就算要俺這條賤命,俺也絕不含糊!”
皮子山搖着頭連連嘆氣,猶豫了好久這才說道:“瘸子,老哥我現在發愁的,就只有這一件東西一直去不掉。”
說完他站起身來,一把撩起長袍後襬,一條毛茸茸的黃色大尾巴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