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利安城堡外的森林黑魆魆的, 黑色的幕布蠕動着吞沒天空。
天氣預報的報表中寫着:紫外線(最弱)。
太陽的味道散盡,用力呼吸似乎要將夜的黑混雜着月光吸入鼻腔。
紗容靠着背後的僵硬,看着透明的防彈電梯下沉。
叮——
移動門向兩邊挪開讓出道來。
順着面前的走廊向前, 紗容徑直朝着瑪蒙的臥室走去。
途中越過的浴室門輕輕掩着, 敏感的鼻腔捕捉到從門縫裡滲漏的一絲嫋娜的溼氣。紗容邁着均勻的步伐倒退三步, 回到那白色門框的磨砂玻璃門前。推開門撫上背面可以感到一層被水汽撩溼的凝結水滴。整個室內被那佔據地板三分之一的池水霸佔。圍繞着的回形走道貼着透明的玻璃磚, 通過腳下被迷濛的地面可以看到鋼管支架和冒着白氣的水面。讓人全身發癢, 感覺下一秒那些被鋼架支撐的玻璃地板就會傾塌破裂,墜入池中。四周的牆壁被鑲着門樣邊框的落地鏡以及假的內凹窗戶裝飾着,因而使得本就大的浴池看上去更加空曠。而紗容身邊那幅大理石牆壁上的壁畫中的人物被水汽侵蝕好像在細密地冒着汗。
對面的角落一邊擺放着配着茶几的藤椅座位, 一邊則擺着兩張躺椅。瑪蒙正在對面的浴池邊沿處,泡在水裡的他被水汽打得迷迷糊糊嫋嫋娜娜, 只能看清蒙着白頭巾的隱約的頭部輪廓。在門打開的瞬間, 瑪蒙閉着的眼睛微微顫了一下。
往前走了一步, 紗容發現自己得分外小心,因爲被水汽蒸溼的玻璃地面並沒有摩擦紋, 走起來十分的滑。
“不要過來。”瑪蒙低聲喝止。
但是不顧忌他人感受一向是紗容的特色,紗容完全沒有在意瑪蒙,只是徑自朝着那邊走去。然後蹲在浴池一角,看着瑪蒙被水汽薰得泛紅的臉。
“有什麼關係,瑪蒙小的時候還不是我幫忙洗澡的。”
“……”那是你強迫我的!
瑪蒙嘆了口氣, 背對紗容往水中的臺階走去, 水面降到腰際, 抽過一邊的浴衣披上再邁出水面。
“以後不要隨便進男人的浴室, 也不要看男人的裸.體知道嗎?”
“這個世界還有我不能進的地方嗎?”紗容很不高興地把臉扭到一邊, 覺得瑪蒙是在批評她隨便闖入他的私人領地。
沒有回答,瑪蒙只是摸摸紗容的頭。
“……找我有什麼事嗎?”
“現在是晚上沒有太陽了, 瑪蒙可以到外面去了吧?”紗容擡頭看着瑪蒙,隱隱期盼。
瑪蒙似乎想到什麼臉上略微蒼白。
“怎麼了?不行嗎?”
“……怎麼會,我去換一下衣服,等一等。”
瑪蒙沒有帶衣服到浴室間,要回臥室那邊拿。紗容靠在瑪蒙臥室外面的牆壁上看着整條幽寂的走廊兩排弧形的壁燈脈脈地輝映着,在燈光中交織出無盡般的隧道。
她突然推開門向裡面大叫了一聲瑪蒙。
正套着T恤的瑪蒙嚇了一跳,還保持着高揚的手臂,扭轉的半身露出白皙纖細的胸膛。
“怎了了?”瑪蒙拉了拉衣服低頭看紗容,他潮溼的長髮還吞沒在衣領中,被水潤溼的劉海變得長長的貼過眼皮。
“我突然想到月亮是反射太陽光的,我們還是不出去了吧。”紗容衝過去撲到瑪蒙懷裡一把扯住了瑪蒙胸前的衣服,力道過大讓沒準備的瑪蒙踉蹌了一下,不穩地坐倒在牀上,“下次下雨了我再叫你吧!”不安讓她的眼睛像黑色的火焰熠熠生輝。
“好。”瑪蒙伸手撩了撩她滑下臉的長髮。
“除了光屁屁瑪蒙,還是第一次看到瑪蒙穿便裝的樣子!”紗容開始興奮地扯着瑪蒙的袖子打量起來。
瑪蒙臉微紅,有些不悅地皺眉頭:
“我已經不是小嬰兒了。”
紗容用臉蹭了蹭瑪蒙的胸,感慨:“瑪蒙嫩嫩的小胸部也沒有了……”
瑪蒙哭笑不得地捏着紗容的肩膀:
“你也已經12歲了,要注意點……”
“什麼?”紗容爬到瑪蒙旁邊的牀鋪上,對着腳丫盤坐着,“瑪蒙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所以要飛出我的懷抱了嗎。”
“……”瑪蒙無奈地摸摸對方的頭頂,“沒有。”
紗容大咧咧地張大手臂在瑪蒙的牀上躺了一會,盯着天花板。
“瑪蒙,火炎和box真的很厲害嗎?”
“看情況,不過可以讓人力量提升不少。”比如澤田綱吉,平時是個廢柴,進入死氣模式就可以黑化成另一個人。
紗容翻了個身,捲了卷身子,把自己捲成蝦米的形狀,額頭貼在瑪蒙的身邊。
“怎麼了?想要開啓火炎嗎?”瑪蒙的手輕輕放在那顆黑髮流溢的腦袋上。
紗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胳膊靜靜地抱着瑪蒙。
即使不聞不問,不說不聽,躲在安穩的角落,那種與時代脫節,無法掌控時代的感覺依然隱隱在她心中搖墜,不可終日。
無法學會自欺欺人,卻欲求無門。
紗容輕輕的鬆開橫亙瑪蒙腿上的那條手臂連着的手,微弱的顫抖在孩子淺薄的掌紋中抖動。叛逆的張狂的血液的齧噬。她想要殺戮這個時代。
這種慾望令她如此寂寞無告。
〉〉〉
“你終於想通了,不再苟延殘喘,要好好地去死了嗎?”靠着窗臺的貝爾的微笑被晨曦的陽光鍍出一層聖潔的光芒,曲線小刀像是陀螺圍着他細長的食指旋轉出流光,“王子可以幫你哦。”
“昨天拿到了遮擋非7射線的斗篷,”整理整理衣領,瑪蒙只是淡淡迴應貝爾,“我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即使瑪蒙沒有說,貝爾也知道後半句不是對他說的。
“……隨便你。”
〉〉〉
那個夜晚她在瑪蒙的牀上睡着了,然後記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紗容從膝蓋間擡起頭,她的手臂緊緊鎖着摺疊的小腿,像是用來箍住木桶的鐵絲圈,要把自己囚禁,勒出凹痕,直到崩裂。
黑黢黢的房間像是平面畫,除了發光的四方的窗,周圍一切都被厚厚的黏黏的乾乾的黑色顏料塗滿,一層一層地刷上去,刷得不留縫隙,連她自身也被吞沒。
像是古老的磁帶,在沒有計時的老式錄音機裡倒轉。
紗容記起了不知道某一天的某個白爛的清晨,被砸窗的聲音吵醒,她光着腳踩下地面,避開碎片來到窗口就看到抓着窗框踩在窗臺上的貝爾那張被反差光線擦去一切凸面棱角的臉。
他的聲音低啞如大提琴,卻有着小提琴的高調和細膩。
他細微的嘴角好像在笑着,整個正面被背後的爛漫映襯,像是一幅畫掛在窗口。
他說——
「瑪蒙死了。」
哦,瑪蒙死了。
爲什麼要爲這種事來吵醒她呢。
那張稚嫩的臉上是從骨中淡出的冷漠,她沒有溫度地瞟了貝爾,然後徑直地走向牀。
那些碎片就這樣扎入粉色的腳底,有些被拖走,有些則脫落下來。帶着血跡在陽光下閃耀着瑪瑙色的輝煌,好像那些碎片受了傷,在靜靜地流血。
那些受傷的碎片看起來比她更溫暖。
「喂,跟我去領屍體。」
貝爾好像不耐煩地叫了一聲。
然後她停下來,面前是衣櫃的長方鏡子,裡面有她,白色展開的連衣裙樣式的睡衣,邊緣的殘留映照出身後的窗戶和貝爾的焦躁——儘管他一定覺得他很優雅。
之後她換沒換衣服她不記得了,怎麼到達那個地方也不記得了,那是個什麼地方——教堂、體育館、還是基地——一概不記得了。
有記得的必要嗎?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
不需要浪費力氣去銘記。
就像裝在腦中滾動的磁帶長長的磁條壞掉的一小截一樣,漫不經心地滾過去,留下短暫的啞音就好了。吱嘎吱嘎的轉動聲突然像是被痰梗住,然後就會像吐出來一樣舒暢。
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雨,紗容睜大眼睛也看不到。
那些本該像鉛筆線條一樣一條一條滑下她窗戶口用空氣鋪陳的畫面,現在只是一片沒有起伏的灰暗色。只能聽到雨聲。
瑪蒙的葬禮正在進行中。
紗容沒有參加瑪蒙的葬禮。她發現自己忽然像是得了病一樣顫抖不已。微弱的急速的顫抖,從腳趾到頭頂,以至於每一根髮梢。她抱住自己冰冷的膝蓋,坐在關掉燈光的房間裡。灰色的光線將窗戶切出方塊,像是一隻偷窺的四方的眼,而她就躲藏在陰影之中。
那該是一場黑色的葬禮。
黑色的棺木邊穿着黑衣服的人撐着黑色的傘遮擋黑色的雨。棺木頂端的金屬小門被打開,但是她怎麼也看不清裡面——本該出現在視野的臉被黑色吞沒了。
只能聽到雨聲。
每一點雨就像是打在身體上,在毛孔上濺起漣漪。
無端的寒冷,因爲雨的聲音讓人聯想到寒冷。
記憶也因爲這寒冷而戰慄,於是追溯過往的鏡頭便像是顫抖的手中的攝像鏡頭晃盪不已。
體育館、基地、教堂……在任何一個地方,周圍空蕩蕩的有着寬闊場地的地點,陽光繞過高高的窗戶的鐵架穿過,在空氣裡糜爛地發白。
一抹鮮血噴濺在窗玻璃上,通向窗外的天空的視野被猩紅繚亂的花紋打斷。
眼睛好像失去了焦距,怎麼也看不清前方。
「想知道兇手嗎?」好像有人在發問,比貝爾深的金色捲髮,誇張的大帽子,除此之外看不清楚。「殺死那個術士的是真-六吊花哦。」
「哦。」
她看了看那具屍體,真難看。
她轉身往外走去。
貝爾在身後跳腳:「混蛋你纔是搬運工啊!」
「我纔不要,」她回過頭用冷得幾乎冒出殺氣的眼神斜視貝爾,「碰那種垃圾。」
媽媽也是,爸爸也是,破掉的小熊布偶也是,瑪蒙……也是。
全部都是垃圾。
骯髒的垃圾。
紗容看着地面的大理石地板。
看着地磚和地毯交接的邊緣,不用看停留在眼角餘光裡的靴子,憑着恍惚聽見的一兩聲腳步,她知道是貝爾。
“你會死嗎貝爾?”她問。
“你死一萬遍王子也不會死。”
“哦。”停頓片刻,她又補充道,“……那就好。”
沉默片刻,貝爾把一個小盒子放在紗容面前的地板上。
“他一直拿着的東西,應該是你的吧。”
貝爾走了。
紗容想把那個東西丟掉,垃圾的東西好像在散發着讓她噁心的氣味。
既然要丟掉它就得把它拿起來,於是她把它拿起來,對準窗口。
紗容吸了吸胸膛,緊緊握着手中的盒子,好像要把那棱形的角都捏得粉碎。
最終還是攤開手心,打開。
是兩個戒指。
一個嵐,一個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