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平日看過的宮女雖是數以百計,但架不住他從未留心,只覺得所有人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連賣弄風情的架勢都是差不離,這會兒見一個個性子絕不相同的女子活生生站在眼前,他只覺得眼睛大亮,每個人都是仔仔細細上瞅下瞅.而這些姑娘們全都是經過好一番調教出來的,見朱厚照這麼一個赫然生得俊俏的少年小郎君在眼前,誰不愛多看兩眼?而那多看兩眼之中的眉目傳情,更是不足爲外人道。
在一衆人當中挑了好一會兒,朱厚照卻突然拿手一指角落中那個最不起眼的藍衣少女,直截了當地說道:“就是她了!”
紅珠一見朱厚照指的人,不禁怔了一怔,旋即才陪笑道:“公子,她纔來沒幾個月,這吹拉彈唱各種手藝還沒來得及學,要不您再挑一個其他的?”
“不挑了,就是她!”
見朱厚照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紅珠想想李逸風這北鎮撫司的頭頭竟親自陪兩人來,而且甘願守在外頭,知道是得罪不得的,也只好曼聲答應,旋即就看着徐勳。而徐勳正忙着打量朱厚照究竟挑中了何許人也,哪裡有心思去看那些姑娘,胡亂指了一個便算是完了。
這時候,紅珠把剩下的姑娘都打發了下去,卻沒有讓兩人直接帶着人回屋,而是先吩咐隨身兩個小丫頭先把挑中的兩個姑娘帶了出門。旋即就笑吟吟地和朱厚照徐勳聊起了家常,話裡話外都是打探家世。奈何朱厚照已經興致勃勃頻頻往外看,徐勳則是壓根不會上當,她 也沒奈何,最後見小丫頭回來稟報說都預備好了,她方纔含笑舉手道:“先挑中的秋琳在西邊的麗晶軒,後頭的茱萸在臨波小築,二位公子只管盡興。”
話音剛落,朱厚照便一個箭步竄出了門去。徐勳一個措手不及,總不好在這種關頭上去拉住人掃了興,只得眼睜睜看着他隨一個丫頭消失在了門外。佇立片刻,他見紅珠正抱着手饒有興致地端詳他,他便沒好氣地問道:“麗晶軒在哪?”
“啊?”紅珠剛剛就瞧出徐勳心不在焉,這會兒聽到這話,她不禁有些會錯了意,“莫非公子也看中了秋琳?那實在是不合規矩。她還是雛兒,又是新來,奴家怎的也不敢讓她頭一次承歡兩人……”
“我沒工夫和你囉嗦!”徐勳立時打斷了紅珠的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現在問你的是麗晶軒在哪!”
紅珠見徐勳倏忽間收起了最初那種溫和無害的尋常公子哥面孔,臉色陰得可怕,尤其是眼神中竟流露出幾許懾人的意味.她不禁有些懼意。竟本能地訥訥說道:“麗晶軒就在進垂花門時右邊那條小道到底的地方……”
“帶我過去!”見紅珠彷彿呆住了,徐勳只得不耐煩地加重語氣喝道,“帶我過去!”
直到紅珠慌忙快步出門,跟上去的徐勳才總算有時間在心底思量朱厚照今日這詭異舉動是怎麼回事。結合朱厚照之前那隻言片語裡頭流露的訊息,他之前那隱約生出來的念頭頓時清晰了不少——本來,他這次算是刻意擺了司禮監幾個太監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那些人若是會就這樣吃啞巴虧,那就不是在宮中沉浮多年的大璫了。不過。挑了這麼一個理由發作,卻是他此前沒估計到的,而朱厚照這般反應激烈,也同樣在他預料之外。
因而,到了那麗晶軒外頭,見紅珠指了指大門緊閉的主屋,隨即躡手躡腳要走。他卻毫不客氣地一把拽住了人的胳膊。不等紅珠吃痛嚷嚷,他就冷冷說道:“我不管你這院子背後有誰,也不管你這兒的紅利會分潤給哪幾家,今天的事情要是你敢露出一星半點風聲,你就不用想瞧見日出了!現在回答我的話。裡頭那個秋琳是什麼來歷?”
紅珠在紅塵中打滾多年,見慣了各色人物。深知有時候最棘手的角色不是那些滿臉橫肉的,往往是那些滿臉笑容一團和氣——可是,她從來都沒有想到,一個年不滿二十應當還只是紈絝年紀的少年貴公子,竟是有些像那些說一不二慣了的大人物。儘管本能地想反脣相譏,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解說。
“公子,秋琳是兩個月前才轉賣過來的,性子最烈,所以奴家之前才請那位公子挑別人……”話還沒說完,她就見徐勳面色大變,鬆開抓住她手腕的手轉身就要直奔那邊屋子大門,她慌忙拽了徐勳一把,忙不迭地解釋道,“奴家已經讓人囑咐過了她,若有差池那條命也就別要了,斷然不會讓她傷着了貴客!”
聽到這裡,徐勳終於停下了步子。儘管知道朱厚照今天這一趟出來很不妥,可小皇帝的性子素來是說是風就是雨,硬攔是攔不住的。所以,他回頭看着滿臉驚懼的紅珠,又沉聲問道:“那秋琳被轉賣之前,可有說籍貫何處,家裡還有什麼人?”
“這個奴家真不知道……”紅珠見徐勳臉色不善,不得不陪着小心說道,“流落了這一行的姑娘們,總免不了有自己的滿腹苦水。不是家裡窮父母變賣,就是遇着了柺子,亦或是家道中落,當然也有所謂的官宦人家……”說到這裡,她慌忙又解釋道,“當然那種是極少的,先帝爺在世的時候一直都寬仁,皇上才登基,近些年來很久沒出現過籍沒家人的事了。”
徐勳心下沉吟,又問了紅珠好幾個問題,見她確實是答不上來,他知道再逼迫也是白搭,只能就這麼耐着性子等在那裡,卻不許紅珠走人。兩人就這麼在背陰的地方等了整整半個時辰,就只聽裡頭突然一聲驚呼,緊跟着就是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這時候,說時遲那時快,嚇了一跳的紅珠還站在那兒半點反應也沒有,徐勳就已經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徑直一腳踹向了緊閉的大門。也不知道是他此番上戰場確實鍛鍊結實了,還是這屋子的門太不結實,大門應聲而開,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那藍衣少女秋琳披頭散髮,正抄着一個花瓶衝朱厚照砸去。
果然還是出事了!
哀嘆歸哀嘆,徐勳不得不大聲喝道:“小侯爺,到我背後來!”
不用這句話,狼狽不堪的朱厚照就徑直閃到了徐勳身後,可見那花瓶當頭飛來,他仍是本能捂住了頭。然而,他就只覺得眼前一黑,彷彿是什麼東西往頭上罩下了,緊跟着就只聽一聲悶哼和一聲嬌斥,這屋子裡彷彿安靜了下來。他手忙腳亂把頭上的東西扯下了,發現是一件外袍,再見徐勳正扭住了那秋琳的胳膊,他慌忙出聲叫道;“徐勳,住手,快住手,別傷她!”
驚惶地衝進屋子的紅珠只聽見徐勳那一聲小侯爺,心裡便立時暗暗叫苦,直到朱厚照連聲吩咐別傷人,她才生出了幾許僥倖來。惱怒地盯着牙關緊咬的秋琳一眼,她方纔款款走到朱厚照跟前,竟是一撩裙子直接跪了下去:“小侯爺,是奴家沒調教好人,這才驚了小侯爺大駕,奴家願意賠償一千兩銀子給您壓驚,院子裡其他姑娘也任您挑選……”
“這兒沒你的事了,滾出去!”朱厚照氣急敗壞地吼了這麼一句,眼見紅珠沒反應,他忍不住一跺腳道,“還不快滾出去!”
直到紅珠滿臉惶惑地退出了門,朱厚照方纔上前去扯徐勳,好容易讓人放開了秋琳,他就連拖帶拽地把人拉到了角落,面色不善地看了徐勳一眼,這才輕哼道:“朕就不問你怎麼來那麼及時了……朕不就是想出來找個女人說說話麼!到時候讓劉瑾他們找地方把人安頓了,讓人知道她是朕的女人,省得宮裡宮外再傳朕和你不清不楚的閒話,誰知道竟碰到這種倒黴的事!朕之前對她說自個是勳貴之家,後來一時說漏嘴道是自個姓朱,她就立刻發瘋了,說是她家淪落到這地步都是她爹得罪了一個什麼朱公子,結果那家人就把她爹給害了……”
聽到這裡,徐勳不禁扭過了頭,見被自己卸脫了肩關節的秋琳正惱怒地瞪視着這兒,他暗歎了一口氣,想了想仍是沒有貿貿然上去幫人接上關節,而是又回過頭看着朱厚照道:“皇上要早說是別人亂傳閒話,那臣有的是辦法應對,怎也不至於鬧成這樣……皇上,不是臣說您,您現如今可還在先帝爺的喪期,也得顧慮一下今日這事兒傳出去的後果……”
朱厚照沒好氣地嘟囔道:“父皇纔不會計較這些虛文……否則父皇不會臨終前還讓朕不必等三年再成親了……”他越說聲音越輕,到最後只得乾咳道,“好好,朕聽你的……虧朕還對她說了那麼多話,她竟然還會以爲朕是那種沒出息的紈絝子弟,真沒眼光……還有那不知道哪個朱家,這都什麼家教門風,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父親草包兒混蛋!”
對於朱厚照那最後氣急敗壞的一番話,徐勳完全沒留心,他更在意的是這小皇帝對秋琳雖有些憐憫,可好歹沒生出什麼情愫來。於是,當李逸風氣急敗壞地第一個撞開簾子進來,他不等人開口就吩咐道:“李千戶,小侯爺吩咐了,這秋琳家裡的案子就交給錦衣衛去查,務必水落石出有一個交待!人你不妨先帶回錦衣衛去當個證人,不要驚嚇了她。”
朱厚照看着那呆呆的秋琳,心裡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挑她就是覺得她的神氣倔強,想來和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子不一樣,可這眼光也太差了,怎麼就把朕看成是那等沒出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