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的中宮說是二十四衙門,但林林總總還有諸如更鼓房甜食房等各式各樣的小小職司,不在二十四衙門之內。這其中,更鼓房位於玄武門東邊一溜廊下家的最東頭,專司夜裡的更鼓。這是頭等辛苦的差事,每夜五人輪流上玄武門樓打更,自一更三點起,至五更三點止,每更用藤條擊鼓,每點用檀木榔頭擊點,而且一更只許一個人上樓,不許帶燈,一定得在漆黑一片的情況下做事。
歷來更鼓房都是最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因此這天當仁壽宮的管事牌子賈世春被髮落到了這裡,攬總的管事牌子範大勇便借病溜號,剩下的二牌和定水牌子們原本也都想撇清,可承乾宮來人知會了一聲後,當即便有個定水牌子心思活絡了起來,對着外頭前來請示今夜如何安排的淨軍大聲吩咐道:“這賈世春既是太后親自發落到更鼓房來充淨軍的,今夜便讓他上玄武門樓去打更,唔,值三更三點到四更三點,就這麼吩咐下去!”
三更三點早已過了子時,那會兒正是人最渴睡的時候,更何況如今的天氣白天還好,夜間卻是極冷,這大半夜的讓年過六旬的賈世春上玄武門樓打更,無異於是有意折騰。當這話傳到賈世春耳中時,自進宮就沒吃過這等苦頭的他氣得渾身發抖,可來人不過是陰鍘懦說了一句話,就讓怒不可遏的他一下子冷靜了下來。
“賈公公如今已經今非昔比了,要是不想嚐嚐馬房動刑是什麼滋味,還是識時務的好。”
思忖好漢不吃眼前虧,賈世春只得忍氣吞聲地應下。他此次被趕出仁壽宮,什麼衣物行李等等都來不及收拾,而身上高等太監所穿的大紅袍子已經被扒了,這會兒竟只穿着中衣。好說歹說總算是有人勻了一件青貼裡給他。
即便如此,當三更三點出了更鼓房上城樓時,他仍然是凍得連連打寒噤,抹黑上城樓的時候腳下直打顫,生怕一個不小心一腳踏空從樓梯上摔下去。好容易登了頂,那等着交班的另一個淨軍早就不耐煩了,一股腦兒把藤條和檀木榔頭塞給了他,便三步並兩步搶下樓去隨着他的下樓,還傳來了沒好氣的嘟嘻聲。
“總算不用值子時丑時之間的這一更,簡直是要凍死人的!”
賈世春捏着那兩樣東西,氣得手腳冰涼,偏生這時候陡然又起了一陣大風,他一陣慌亂之下,竟是連頭頂的烏紗小帽也被風吹了走一時只能光着頭站在風地裡。勉強捱着打了一個點,他就已經手腳發僵渾身發麻,只能在城樓上一面走一面活動手腳,不時還死命地蹦兩下子,口中卻喃喃自語地念叨着。
“忍過這一夜,忍過這一夜李公公一定會設法救我出去,我畢竟爲他辦了這麼多事……”
黑暗之中,他並沒有注意到漆黑的暗影裡早有人死死盯着他
只是抱着手來來回回走着跳着,算着時辰打更擊鼓。然而,他終究是年紀一大把,又養尊處優慣了,這淨軍們幹慣了的差事他怎麼堅持得下來,勉強支撐了五分之四,他就已經嘴脣直打哆嗦整個人搖搖欲墜,甚至連身後掩上了兩個人來也沒注意到。直到有人架上了他的胳膊,他才一下子驚覺了過來待要嚷時,卻早有一隻手捂在了他的嘴上。
賈世春六歲入宮,在宮裡浸淫了幾十年,無論內書堂爭寵還是答應長隨暗鬥,亦或是大太監之間彼此奪權,林林總總他都見識過。此時此刻一醒悟過來,他彷彿被寒風凍住的腦子就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是有人要對他下手了!
然而
剛剛在玄武門樓上吹風受凍這麼久,再加上以年老體衰對抗身強力壯,他幾乎連一絲一毫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就被人架到了一邊的城牆邊上。已經預知到了下一刻要發生的事情,他只能徒勞地竭力踢腿
可卻連別人一片衣袂都沒碰到,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人緊緊按在了那箭垛口子上旋即就有人用力地將他兩條腿往上一扳。剎那之間,他便頭朝下腳朝上地從城樓上翻了下來,那到了嘴邊的叫嚷也被呼呼的大風完全堵在了嘴裡。
城牆樓梯邊的更鼓房裡,之前已經輪值完了的和等着輪值的四個淨軍正團團坐着,一面一人一口地喝着海碗裡滾燙的開水,一面在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賈世春。只從旁人敢將這位從前權勢赫赫的大太監連夜就打發上去打更,這些小人物就知道賈世春是失勢了。正說得起勁的時候,其中一人突然聽到外間彷彿有什麼重物墜下的聲音,不禁狐疑地挑了挑眉。
“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管他呢,出了事也和我們無干……別看還沒到十月初一,出了這屋子卻得凍死要出去你出去,咱們繼續在這暖和。”
“你們不委,我也不去……
那老東西愛惜着自己的命呢,否則也不至於忍氣吞聲答應,頂多是把打更荊郎頭掉下來了……”
四人圍在那兒又歇了許久,眼看輪到最後一人上去接賈世春的班時,外頭的簾子卻猛地被人一把揭開,一陣寒風悠然就鑽了進來。背對着門口的一個淨軍霍然站起身扭過頭,正要喝罵,他卻發現兩個進來的人身穿青袍,胸前都是獅子補子,顯見是有牙牌的上等太監,一時噤若寒蟬。
等看見隨之進來的一個頭戴剛叉帽,身穿大紅絲絲麒麒補子衣裳的中年太監進了門來,一應人等俱無聲無息地跪了下去。
谷大用冷冷環視了衆人一眼,這才厲聲喝道:“你們可知道,外頭玄武門樓上剛剛墜了一個人下來?“
此話一出,衆人立時醒悟到剛剛的重物聲響是什麼,這下子都是面色慘白一片,當即就有知機的死命磕了不計其數的頭,一口咬定剛剛打了瞌睡,什麼都沒聽見。有一個人起了個頭,其他人自是也紛紛賭咒發誓說絕不知情,看得谷大用心頭大火,扭轉身就出了更鼓房。
“公公,可要讓人去傳喚更鼓房的三個牌子?“
“傳他們幹什麼,必定是一問三不知,反而更讓人火大!”谷大用恨恨地一拳捶在了身邊的牆壁上,卻被反震力弄得手好一陣疼痛,索性就放下了手,惡狠狠地說道,“我纔想着趁夜從賈世春嘴裡掏出些什麼來,他就無巧不巧地墜樓死了,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巧的青!”
“那可要去查……”
“查什麼查,這城樓歷來是入夜就黑漆漆的不許點燈,而且紅鋪守軍全都在宮城外頭,這樓上就他一個人,一丁點線索都沒有!”谷大用沒好氣地駁了回去,隨即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等等,我才請了皇上示下,把人提到馬房嚴刑拷問,可這賈世春沒道理纔剛發落到更鼓房就被打發到城樓上去打晨——
傳話去問,是哪裡來的意思?”
歡日一大清早,徐勳才一起牀,就得到了宮裡送來的賈世春墜樓身死的消息。儘管來傳話的人沒說是自殺還是他殺抑或僅僅是失足,可對於他來說,人死了就意味着線索暫時斷了—一畢竟,一個失勢的賈世春可以拿下嚴刑拷打逼問消息,可如今尚在其位的司禮監那幾個大此他卻是難以動得了,因而,聽到谷大用捎話說,讓賈世春上玄武門樓去打更的人乃是劉瑾,目的是爲了給他出一口惡氣,他只覺得哭笑不得。
然而,徐勳哭笑不得,可賈世春的死訊在別的地方便傳來了不小的震動。儘管容尚儀嚴令不得把此事捅到張太后跟前,但賈世春畢竟當了那麼多年的坤寧宮管事牌子,下頭總有幾個人,免不了有人在張太后面前多嘴了一句。得知人死了,張太后哪怕深恨這老傢伙給自己丟臉,可總覺得心裡很不舒服,所幸容尚儀耳報神快趕了回來,卻是有意無意地指摘賈世春是羞愧自殺,又憤憤說這是置張太后於不義,總算轉移了視線,把這件事輕輕巧巧揭了過去。
而這消息傳到內閣的時候,對賈世春並不熟悉,談不上有什麼香火情的三位閣老齊齊都緊皺了眉頭,素來性子激烈的謝遷更是冷笑道:“先是閔朝璞致仕,緊跟着是王嶽被人打發到了泰陵,再跟着是賈世春死得莫名其妙,看這勢頭,宮裡宮外彷彿都在排擠老一輩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輪到我們。”
李東陽正在想着妻子對自己提到的護國寺殺人案,劉健就隨手拿了一份摺子丟到了兩人面前:“這是吏部考功司主事楊子器堊彈劾泰陵監工太監李興瞞報金井透水事的摺子,司禮監今早剛剛轉過來。這李興是內官監太監劉娶的心腹,現如今不殺一殺他們這些人的銳氣,指不定他們要鬧出怎樣的事情來!”
“竟然有這樣的及時雨?”
李東陽聽到謝遷一邊說一邊趕緊接了過去,他便提醒道:“這可算不上什麼及時雨,先帝泰陵從選址到營造已經耗費了無數功夫和銀錢,況且金井已成,總不成因爲這個就重新挖開來查場
……”
“要的不是查驗,也不是推倒重建,而是利用此次的事情給那些奸佞小人一個教訓,至少把他們的氣焰打下來,能把丘聚趕出東廠則是最好!王嶽正好在泰陵,想來窩着一肚子的火,正是最好的見證。”劉健打斷了李東陽的話,旋即又淡淡地說道,“還有徐勳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未婚妻,司禮監已經緊急派人去金陵打探了,不久之後應該就會有確切消息。”
謝遷皺眉道:“那還不如去問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徐勳和沈氏的事情,他可是最清楚的。”
“葉廣那邊老夫已經問過了,盡是給徐小子說好話……——
.這老東西如今顯見是明哲保身,指望不上他!”
李東陽本想開口,最後卻是欲言又止。想當初他們三個提議讓徐勳管錦衣衛,把葉廣拋出去和人擂臺,如今還指望葉廣一如既往對他們這些人言聽計從,這也未免太想當然了些!
ps:更鼓房的資料來自於明末大太監劉若愚的《酌中志》,有興趣的同學可以找來看看,是關於宮中內官記事的好材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