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波濤起伏翻滾永不息止,海面上水天空闊,極目望去,萬里碧空如洗。幾隻海鳥貼着海面飛掠,在浪尖之上舞蹈。海風拂面,調皮地撫弄着人的鬚髮衣衫,而被海風鼓起來的白帆,則象天上的雲彩。
正是暖春時節,來自大陸的季風將船吹得向東南而行。柳孤寒斜靠在甲板上,經過幾日昏天黑地的暈船之後,他原本重傷未愈的身軀越發虛弱了,但好在肺部的創傷在一個多月的休養後已不礙事,他原本想悄悄離開華閒之,但卻被挽留下來。這一次趙王出使扶英所乘的寶船有三艘,再加上那些小船小艇,倒也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船隊。華閒之與趙王在最大的寶船之上,而他的弟子則與去扶英“隨侍”的少年們呆在這艘船中。最大的一艘寶船高有五層,上面若是滿載可乘六百餘人,大餘帝國的造船業,倒不曾因爲這些年的閉關鎖國而完全譭棄。
“若是沒有什麼確切的地方可去,何不隨我們一起東渡扶英,看看那異國風情?”
華閒之邀請的問很隨意,卻讓柳孤寒有種無法拒絕的感覺,現在想來都讓他自己覺得奇怪。除了他,石鐵山因爲被車行老闆開革了無處可去,也跟隨而來。
“遠鍾師兄,你隨老師日子最久,說說老師的心劍究竟是怎麼回事?”
軒轅望收回木劍,這些日子他們便在寶船的甲板之上練劍,因爲華閒之不在側他們害怕收不住手便換了木劍。
柳孤寒向他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自己兩次爲華閒之心劍所制,他明明手中無劍,但那劍意卻真真實實。
崔遠鐘盤膝坐在甲板之上,寶船的甲板早被少年們擦得乾乾淨淨的,見他坐下,石鐵山也跟着坐了下來。
“這個世上高明的劍技,無外乎三種。”崔遠鍾看了看滿臉崇敬之色的石鐵山,微微一笑:“第一種是烈士之劍,使劍者以精氣神御劍,手執三尺青鋒,劍鋒所指,雖鐵石莫能當;第二種是帝王之劍,使劍者吞食天地,包容四海,提劍者拓疆闢壤平定天下;第三種是仁者心劍,仁者心劍以至善爲柄,以仁義理智信爲鋒,以真、公、義爲法,以變、通、易爲式,內則修己身,外則制不平。烈士之劍,可逞平生意氣於一時,帝王之劍,可賜百姓安樂於一世,而仁者心劍,則窮達古今包容宇宙,爲萬世之法,又謂之大道。”
柳孤寒心重重跳了一下,雖然心裡本能地浮起“好大口氣好大道理”的譏諷,但這段話在崔遠鐘口中說了出來,再與這些日子來他對華閒之的認識相應證,他不得不承認,崔遠鐘的這段劍理着實有幾分依據。
軒轅望卻是怔了怔,這段話他並不陌生,不過是前代聖人著書立說集之大成罷了,但將前聖修身治國平天下的道理用來闡述劍,對於他來說卻是前所未聞的。他在心中反覆咀嚼這段話,越是細品,便覺得其中越是激盪着一股浩然之氣。石鐵山則在心中默默將這段文字背下來,他並不懂這段文字說的是什麼,但在他想來,既是崔遠鍾說的,那便定然是至理明言了。
“其實這段話是老師說給我聽的,老師第一次拜謁趙王殿下回來後對我說了這些道理。”崔遠鍾見他們都用心在聽,臉上浮出喜色:“老師當時還說,我有烈士之劍,趙王有帝王之劍,再加上仁者心劍,那便沒有什麼不可戰勝的了。”
“再加上仁者心劍,那便沒有什麼不可戰勝的了!”柳孤寒在心中重複了一遍,崔遠鐘的是烈士之劍,趙王殿下的是帝王之劍,那華先生的自然是仁者心劍了。哼,崔遠鐘的劍技勉強算得烈士之劍,可趙王殿下何時會劍技了,華先生純屬胡扯……啊!
柳孤寒猛然間發現,自己在心中,並沒有叫華閒之的名字,而是恭敬地稱其爲華先生。
“我明白了!”軒轅望忽然道,“記得老師曾說過,修劍如修身,那劍道便與聖人所說修身治國平天下之道相通了!”
崔遠鍾重重點了點頭,他看向遙遠的海天邊際,道:“有一天,我也會象老師那樣擁有仁者心劍的,阿望,我一定比你要快到那一個地步。”
“是麼?”軒轅望卻垂頭沉吟,與崔遠鍾對華閒之的極端信任不同,軒轅望卻總覺得華閒之這番話裡還隱有深意。既然仁者心劍如此厲害,那爲何不人人都練仁者心劍呢?爲何還要烈士之劍與帝王之劍才能天下無敵呢?是團結之力亦或其他?
“不說了,柳孤寒,你身體怎麼樣了,能不能和我比比劍?”
崔遠鍾將木劍在手中拍拍,看着柳孤寒。柳孤寒冷冷哼了聲:“我的劍是殺人的,不是陪小孩子玩的把戲。”
崔遠鍾一時語塞,他爲人豪爽熱情,這些日子來與柳孤寒在一起,因此已經將他當作朋友了,卻沒想到碰了這個釘子。軒轅望忙打岔道:“看,那有條魚!”
“海里到處是魚,你要是想抓就跳下去吧!”柳孤寒又冷冷地道,石鐵山與崔遠鍾卻順着軒轅望所指看過去,只見一羣魚在海面上飛躍,躍起之後還張開鰭在海面劃翔,就象飛一般。
“那就是飛魚了,老師曾對我說過,海里有種魚會飛,就是飛得不太遠呢。”崔遠鍾靠在欄杆上望去,在陽光上,這羣躍起的魚閃耀着白光。
“聽說海里還有種魚,象山一樣大呢!”軒轅望也道,“象我們這樣的大船,它都能一口就把吞下來!”
此刻已是船隊出海的第七日,已經離開了大餘國水師巡視的海疆,大餘國海禁之後,只留有距東都最近的唐城和南部的海衛港兩座港口允許海船停靠,因此衆人也算看了些船隻,還沒有哪一艘商船或漁船能與趙王的寶船相比的。故此,當軒轅望說有魚可以一口吞下寶船時,石鐵山第一個不相信。
“阿望你吹牛!”石鐵山道,“哪有那麼大的魚,除非是海龍王!”
“我可沒吹牛,我是聽人說的……看!”
軒轅望正說着,忽然用手又指着海邊:“看,那是什麼!”
只見他所指之處,海水異樣翻滾,緊接着一條水柱沖天而起,噴上長空足有二十餘丈高。還不等衆人從這異變中驚醒,海水又是一陣喧囂,海浪四濺,一條他們從未見過的大魚猛然出現在海面上。
“啊……”石鐵山緊緊抓住欄杆,牙齒都有些發顫:“海……海龍王?”
“不是,是我說的那種大魚!”
軒轅望也異常興奮,就連那些散佈在甲板其他地方的少年們也圍了過來,目瞪口呆地看這在陸地上他們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大魚比起他們所乘的這艘寶船尚要大些,象小山一樣橫亙在海面上。它似乎沒有發覺船隊,而是悠然自得地在海上飄浮,它只是隨意搖擺身體,便在海上激起十餘丈高的浪花來。
“還好……還好離我們遠啊。”石鐵山道,“遠鍾哥,你說它會不會追過來?”
“放心啦,這魚叫巨鯨,雖然個兒大,性情卻溫順得很,只要不去激它,它不會來趕我們的。”
一個水手的解釋,讓衆少年略略放下心來。那水手又自豪地一笑:“大海上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一條魚算得了什麼,更何況這寶船可是大餘國最好的船,沒什麼能追得上我們!”
正說間,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傳來,這聲音軒轅望覺得似曾相識。衆少年循身望去,只見後方一艘閃閃發光的船以驚人的速度趕了上來,那船從距寶船有六十餘丈處超了過去,發出牛哞一般的鳴聲,象是同這寶船船隊打招呼一般。
“鐵……鐵船!”衆少年中眼力好的已然發覺那船並不是木材製成,而是鐵製的!正是因此,纔在陽光下反射出光芒來。
“鐵怎麼能浮在水面上!”少年們七嘴八舌地道,相互間討論得極熱烈。
“莫非是用鐵皮包着木板?”軒轅望腦子一轉,當先問了出來,可立即就有人道:“這船好快,一下子就跑到前頭去了,鐵皮包的有這麼快麼?”
衆人的目光全瞄向方纔那個水手,那水手有些心虛,他雖然也是個老水手了,但這種鐵船他也弄不明白究竟是爲何。柳孤寒哼了聲:“沒什麼能追上我們……是沒什麼我們能追得上吧。”
他的刻薄話讓那水手好不自在,藉故離開了少年們。少年們對新鮮的東西總是充滿着興趣與幻想,有個少年忽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還記得我們在開定看到殿下的魔石車麼,那就是鐵的,鐵車能跑,自然也能游泳啦!”
這一解釋,倒讓少年們相信了大半,見多了魔石帶來的奇蹟,少年們也習慣了。
“魔石船……”
趙王李景樓站在華蓋之下,目送那掛着奇異旗幟的魔石船遠去,口中喃喃自語。當那魔石船消失不見後,李景樓回過頭來,臉上失去了平和,代之以一種堅定而毫不動搖的威嚴。
“閒之,你想到了麼?”他轉過頭來問華閒之,出了暗流涌動的東都開定,趙王頗有些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感覺,但稍稍放縱後他便收斂,與華閒之等謀士就今後的策略不斷磋商。
“十艘這樣的鐵甲魔船,可以讓我大餘水師全軍覆沒。”華閒之臉上神情還很平靜,他擡頭平視趙王,對於一向守禮的他而言,這樣是很少有的。
“僅此而矣麼?閒之,在孤面前,你無須諱言。”
“據說,自我大餘向西行,經過天賜草原、瀚海沙漠,經過火焰山、冰河與毒沼,翻越怒龍山,可以抵達寶象國。”華閒之慢慢道,聽到寶象國的名字,趙王李景樓插了句:“可是前輩神僧大空前去朝拜的佛國?”
“正是,寶象國方圓六千里,所屬藩國數十,曾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國,但近百年來,來自泰西諸夷不斷侵擾,如今已國滅廟毀了。泰西諸夷倚靠的便是這鐵甲魔船,在魔船上架起火炮或魔石之炮,便足以征服一個國家。”
趙王雙眉皺了起來,華閒之微微一笑:“好在寶象諸國加起來較我大餘還要大些,泰西諸國雖有魔石技藝,卻也無法一口吞盡,因此我大餘如今還安然無憂。”
“安然無憂……安然無憂?”趙王也微笑起來,笑聲中多少有些譏諷之意,“且不說泰西諸國對我大餘的威脅,單說如今朝政,還真的能說是安然無憂麼?”
“殿下!”華閒之臉上終於動了顏色,趙王向來謹慎地以沉迷於奇技淫巧來掩飾自己的真識面目,象這樣公然對朝政不滿還是第一次。
“閒之,自打孤王幼時在皇宮中第一次接觸這魔石後,孤王便知道這將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因此,孤王便儘可能想弄明白魔石。哼,可憐那些鼠目寸光之輩,將魔石當作一種奇技淫巧……”
華閒之沉默了。在餘國風評之中,趙王的評價着實不高,但趙王一直對此不以爲意,現在看來,趙王雖然胸懷大志,但終究還是個人啊。敵視新鮮的充滿生機的事物,抨擊一切可能導致變化的事物,不正是那些抱殘守缺食古不化的士人君子們,還有那些同劍藝一起墮落的劍士們愚蠢之處麼?
道不行,吾將浮槎於海外啊……
“閒之,爲我說說扶英吧,這二十多年來,扶英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趙王打斷了華閒之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