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衛桉活了很久很久。在他以往的記憶中, 也不是不曾見過被馭龍術迷了心智的龍。衛桉已經記不得那些被邪術操縱的龍具體是什麼模樣了，是像吉兒這般舉止和旁人毫無區別的嗎？好像不是的，又好像是的。
在記憶裡, 那些龍還來不及在他眼前說話, 就都被他吃掉了。所以衛桉實在想不起來被操縱的龍是不是吉兒這樣的。
吉兒弓起了身體, 怒髮衝冠張牙舞爪, 眼睛甚至一片血紅, 衛桉看着，只覺得她可憐，半點興致也提不起來。他問吉兒：“這個馭龍人是什麼人物？”
在衛桉說出這句話時, 吉兒不自覺地顫抖了一瞬。她心裡又慌又怕，面上卻仍要強打精神：“這和你沒有關係……”在北海海底, 龍與龍之間弱肉強食、等級森嚴, 出了海也是一樣的。衛桉黑雲似的身軀盤旋在天空之中, 攪亂了來去的白雲，黑龍之大, 叫她想起昔年在海底見過的鯤、在海面上掠食小龍的鵬。
她打了個冷顫：“我見過你，你到底是誰？”
衛桉輕輕地笑了一聲，他纔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呢。他側過身，去瞄她身後被框在窗戶裡面的男人——他長相說得上很英俊了，吉兒若是因此愛上他, 那也不奇怪吧。龍總是容易出現奇思妙想, 然後自顧自地沉淪其中了。
吉兒又張開了爪牙, 將窗戶擋的嚴嚴實實。衛桉聽見她喉嚨裡冒出來的低吼, 像是犬類和老虎的吼聲。
天空開始飄下了片片雪花, 雪來得又急又快。衛桉沒了耐心，他擡起爪子正要把吉兒扇到一邊去時, 一個白色的影子忽然從吉兒的臂彎穿梭而過，停在了衛桉的眼眸之前。
他看見的是剛剛被吉兒藏在身後的男人——他的長相、身體本與人沒有任何區別，卻在背後多了一對巨大的、數丈之長的鳥翼。既不像人，也不像鳥。
男人輕盈地揮舞着雪白的雙翼，雙腳懸空。
衛桉好奇的爪子碰了碰他的翅膀，問他：“鳥獸人？”
男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生下來就是這個模樣。”
與吉兒的如臨大敵、戰戰兢兢不同，男人看起來不卑不亢，即便他的面前是一隻從未見過的、連吉兒都忌憚不已的龐然大物。
男人自我介紹說：“我叫少諾，我是北國的六皇子。”
“我很少見到這種獸人，”衛桉的爪子又按住了少諾的翅膀，少諾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被他拽着掛在空中，衛桉像是一隻抓住老鼠隨意玩弄的貓，眼神裡淨是種殘忍的冷漠與好奇，“鳥與人的後代嗎？”
少諾臉色慘白，翅膀與後背相連的皮膚已經裂開滲血，染紅了他身上的白綢外衣。吉兒尖鳴了一聲，雙眼幾乎滴血，卻不敢靠近衛桉。
少諾顫聲說：“在北國，鳥人是不祥的……即便我是皇后的兒子。”
“是嗎？”
衛桉鬆開手，其實他對少諾的故事沒有半點興趣。不過南國、少諾和吉兒的糾葛似乎一下子清晰了起來，他說：“所以你就利用了這頭龍？她可以助你攻打南國，這樣你在北國不至於變成不祥的鳥雀了。”
少諾掙動雙翼，卻仍失衡地在空中跌跌撞撞，吉兒見狀連忙將他馱到自己背上。少諾鬆了口氣，半趴在了龍的脊背上，他的左翼已經摺斷流血了，難以飛翔了。
“不是的，”少諾解釋說，“我沒有利用她……”
衛桉在空中晃了一下，他身上凝聚的雪霎時摔向了地面，像一層白色烏鴉翩翩起舞。衛桉不理會少諾，而是對吉兒說：“隨你吧，怎樣都行。”
他擡眼看了看太陽，金色的霧濛濛的太陽：“天色已晚，快點結束吧。”
“別殺少諾！”話音剛落，衛桉意料之中地聽見吉兒急促的尖叫。
吉兒直視着衛桉的眼睛——太陽似的灼人的雙眼，她曾經在深海之中見過這輪太陽。
她一下子想起來黑龍是誰了。她哆嗦着說：“不要殺他，他不是馭龍人，馭龍之術早就失傳了！這不過是北國散佈的噱頭，我從未想過你會來到這裡……”
衛桉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她。
吉兒明白他是默許了，便俯衝回到了地面，不顧少諾的掙扎把他放在了屋檐下。少諾抓住了她的一塊鱗片，急道：“你會死的，是嗎？”吉兒卻沒有再看他一眼，就又飛回了高塔之上。
少諾見過吉兒一爪拍垮了城牆、口中吐出無邊無際大火的模樣，曾經一度爲龍的威力而驚愕不已。他不曾見過兩頭龍爭鬥的情形，但他知道，吉兒必輸無疑了。那頭黑龍的形貌叫人覺得不可思議，他的脊背彷彿一座座相連的山脈，高空之中放眼望去，只覺山脈的高大和綿延無際，更不要提他得有半個吉兒身體那麼大的爪牙、罕見的宛如黃金般色澤的豎瞳，委實令人驚恐。
少諾頹然地跪在地上，有幾個不怕死的衛兵跑過來，扶起了他，連連發問：“這頭巨龍自何何來？可是殿下召喚來的第二頭龍？……”
衛兵話音未落，空中突然爆發了一身尖厲的龍嘯。少諾認出來那是吉兒的聲音。他擡起頭，在一片驚呼之聲中看見蒼穹上銀龍被撕裂的胸口綻開一朵巨大的血花，血霧噴濺，星星點點地從風雪之中灑落，飄散在他臉頰上、頭髮上，灼熱而腥臭。少諾一時間像是被奪去了聲音，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眼睜睜地看着銀龍的身軀被黑龍輕而易舉地摔在高塔上，那壯觀、聳立、強壯的南國高塔竟被這力道攔腰折斷。塔塌了下去，拉扯着渾身鮮血的銀龍一起倒下，搖晃着摔在連綿高山的懷抱中，掀開一陣陣煙塵。
少諾掙開衛兵的阻攔，飛快地向高塔倒塌的山間衝去。他聽見黑龍劃過蒼穹的風聲，似乎是朝他飛來的，少諾卻顧不上黑龍有什麼打算、是不是想要殺死他了。一片廢墟瓦礫之中他看見了化成人形的吉兒的身體，她顫抖着，雙眼已經失去了神采，胸口赫然一個血洞。
吉兒遺憾地拉着他的手，氣若游絲：“還是沒能在死前幫你打下南國……”
少諾還能說什麼呢，他對這頭龍滿心愧疚，多說無益，只是撫摸着她被染紅了的銀髮，梗嚥着問她：“你的眼睛還看得見我嗎？看看我吧，最後一次了……”
吉兒似乎是想眨一眨眼，表示她還看得見，但最終因爲胸口壓抑的劇痛，她顫抖、渾濁的紫眸只是滑下了一行血淚。
黑龍停在離他們很遠的地方，在一塊巨石上摩挲着沾着血跡的爪子。
少諾並不害怕他。他握着吉兒的手，忽然想問那頭黑龍一個問題：“你和吉兒是一樣的嗎？我是說，你背上也馱着一個‘少諾’嗎？”
“嗯？”衛桉笑了，“你也是個奇思妙想的人。”
“否則龍怎麼甘願爲人、獸人做這些事情？”少諾看着他，流下了兩行淚水，“你們本該沉睡在大海里……”
衛桉見少諾又要自述龍與獸人的故事，毫無留念地揚長而去。他得回去燕京了。少諾仰望着遮天蔽日的黑龍，高聲道：“龍降臨人間之後從來都不會有好下場，無論是被袒護的人、獸人、還是維護他們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