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明星稀,清涼的風。
顧小年坐在桌案之後,他已習慣了面無表情,親自給對面那人斟了杯茶。
坐在對面的女子做男子打扮,白袍勁裝,玉冠錦帶,端的是絕世風姿。
只不過她眼中略有愁苦,看着眼前人的動作,終究是嘆了口氣。
顧小年動了動嘴,說道:“放心吧,錦衣衛和金吾衛的人已經追出去了。”
傅如依手按在杯口,道:“白天你如何狠心,竟然丟下令箭?”
顧小年說道:“只有我下令纔是最好的。”
傅如依不解,但眼前人沒有解釋的意思。
她說,“你跟你哥一個性子。”
顧小年搖頭,“他比我要心狠。”
傅如依蹙眉。
顧小年想起了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
……
那是血流成河的長街,恐怕在場的誰也不會料到,在神都之中,竟隱藏着如此多的賊人。
他們都是魔教的人,此行來便是劫法場救人。
那個白衣翩翩的女子就是魔教的聖女餘希,也是最後帶走顧昀和林欣塵的人。
想到這裡,顧小年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因爲他想到了林欣塵那抱着顧昀大腿不分開,求餘希將他也一併帶走的樣子。
金吾衛的副統領樑璀身受重傷,所去近千名金吾衛死傷大半,與魔教賊人留下的屍首堵塞了長街,其中自然還有後續來援的巡衛軍的屍體。
此戰並沒有武道宗師參與,但後來,顧小年亦是得知,魔教的一名長老與另一名武道宗師於神都城外現身。朝廷裡出動了三名同境界的大內高手,結果竟是兩傷一死。
很嘲諷,但又在情理之中。
諸葛伯昭去的晚了些,也認出了那兩人是誰。
魔教的長老‘聖帝冠冕’雨雲心,以及銷聲匿跡了許久的九首蛟龍,前者出身沒落大派妙音坊,精通幻術音功,雖是女子,殺性卻是魔教第一。他們二人是城內魔教諸人的接應。
顧昀爲何會同意跟魔教走,顧小年只有隱約的猜測,卻不成文解釋。
而至於魔教的聖女餘希爲何要帶他走......
“因爲你哥在江左手下留情,放了她一條生路。”
傅如依淡淡道:“而且,她當時還偷襲了你哥,他回來的時候是帶傷的。”
顧小年默然,明白了,這便是爲情了。
“你覺得是爲情?”傅如依問道。
顧小年擡頭,眼裡多少有些驚訝,難倒這人真會讀心術不成?
傅如依看他神色,不由莞爾,“讀心之術我是不會的,但只是猜一猜還是不難。”
她說着,“在你去北涼州的時候,昀哥去了江左,因爲彼時魔教藏寶之地現世,他奉父親之命前去取幾件東西。”
顧小年道:“所以,其中有魔教想要的?”
傅如依稍稍沉默,然後道:“也有你所想的原因。”
同爲女人,她當然能看出餘希在看顧昀時的眼神是什麼樣子的。
不得不說,此時的傅如依頗有幾分挫敗,因爲她沒有辦法救自己所愛之人,但旁人卻可以,而且還是一個讓自己感到壓力的女子。
顧小年安慰道:“他們雖然逃出了城,但那宗師強者已被六扇門和大內追捕,想來兩者不會同行。朝廷的人還是有機會將我哥截回來的。”
傅如依卻是忽地擡首,盯緊了他的眸子,“你覺得,事情真會有這麼簡單嗎?”
顧小年心頭一跳,臉色卻如常,“不然呢?”
兩人相視,傅如依終究搖了搖頭,她只是有些沒來由的懷疑,卻找不到原因。
她不想說顧昀萬一自己不想回來該如何。
顧小年沒說話,只是喝茶。
今天下午法場的事情已經被宣揚地人盡皆知,此事嚴重損失了朝廷的臉面,同樣也助長了這魔教的氣焰。
誰也想不到,已經蟄伏了多年的魔教竟然還有如此聲勢,竟能在神都組織出數百先天境界的武者,而且出手狠辣,毫無顧忌。
死傷的軍卒不說,單是這種行徑,已然讓朝廷提起神來,無數人想起了曾經魔教席捲的時候。
刑部發出了海捕文書,並加急通告各地,而顧小年也第一時間派出了人馬,由千戶佟綱親自帶隊。
這件事的發展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有喜有悲。
顧小年不再去想那‘一線生機’的由來,只當沒有聽過這句話。
現在顧昀還活着,而林欣塵也沒死,他已是很開心了。
而傅如依則是悲喜交加,畢竟,傅清書在獄中便被穿了琵琶骨,又有鎖魂針,在下午的混戰中已經身死了。
當時最悲傷的,是帶人來的陳晟。
他的火器沒有派上用場,因爲在他所帶來的那些大理寺丞役之中,同樣有魔教中人,可以說,他們根本沒怎麼動手,便被自相殘殺了個乾淨。
而陳晟也因此負傷,周晁爲了救他出去傷重不治。
彼時的顧小年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確實是沒有什麼作爲,只是冷眼看着,而也沒人過來找死。
來興身上也帶了傷,最後收拾殘局的時候,這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可怕。
明明沒有放言,偏偏有種被狼盯上的感覺。
只不過顧小年並不在意。
……
“她當時喊出來的那句話,連我都被嚇到了。”
一燈如豆,傅如依看着燭火,臉頰有些紅,但語氣卻很是苦澀。
顧小年想想,知道她說的是餘希。
“的確,是有些霸氣。”他應了聲。
傅如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顧小年訕訕一笑。
班房的門敞開着,衣袂臨空,院中落下了兩道身影。
有一人抱劍未動,另一人走了進來。
顧小年起身,迎了上去,“你怎麼來了?”
柳施施聽得他話中的喜意,也是笑了笑。
“伸手。”她說道。
顧小年下意識伸出了手掌。
掌心一涼,卻是柳施施放上了一塊竹簡。
“這?”他有些疑惑。
“以前說好要給你尋一門功法的,直到現在才兌現。”柳施施見他要打開來,便道:“日日研讀不差這點時候,等我走了再看吧。”
顧小年依言收好。
柳施施看着他的臉,目光柔和,終是道:“其實,今晚是來跟你告別的。”
顧小年一愣,不解,“告別,什麼意思?”
“宗師之境。”柳施施只是說道。
顧小年一下沉默下去。
他這才感知到,不只是眼前之人,就連外面院裡的葉聽雪,氣息都已經到了一個頂點。
“此番明意,需要外出遊歷才行,卻是不能囿於神都了。”柳施施輕聲道。
顧小年心中不捨,但還是擡頭,笑道:“那早些回來,我也會追上你們的。”
柳施施心中歡喜,低眉淺笑。
顧小年臉上的笑容乾淨絢爛。
葉聽雪在門外冷哼一聲,倒也沒說重話,“時辰快到了,該動身了。”
柳施施看了眼身前那人,“那就,保重。”
顧小年喉間動了動,手指在腿側有些顫動,明明是想臨別擁抱,卻說不出話來。
不是緊張,倒像是一種膽怯。
“你也保重。”他如是說道。
柳施施低頭淺笑,轉身。
顧小年嘴脣動了動,倒像是無聲嘆息。
驀地,原本走出兩步的身影忽地返身,一下抱住了他。
顧小年怔住,被懷中那人撞了個趔趄,向後退了幾步。
他何曾有過這般親暱,身子一下繃住,手不知該如何放。
這一瞬的時間很短,但好像很長。
“傻子。”耳畔那人瓊鼻一皺,含笑說了句。
而後,伊人如煙波,踩碎一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