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道佝僂着身子,手裡拿着一個水囊,喝了幾口之後,便直接澆在了腦袋上。
蓬亂且髒的頭髮上瀝下水來,他那張蒼老滿是灰塵的臉上便出現了道道水痕,骯髒且恐怖。
他朝這邊走來,眼窩深陷,目光危險而帶着戲謔。
顧小年只是平靜看着,他無法去做什麼,更阻止不了。
“無論何時,你都要努力活下去。”
聲音很低,如果不仔細聽很難聽清,但就是因爲此,顧小年卻忽地一怔。
因爲這話是顧昀說的,他的嘴脣輕啓,似是喃喃。
“人爲了活着可以做出很多事情,好的壞的,其實都不重要。”
顧昀手從林欣塵的臉上拿下,看向身旁盤坐的身影,眉眼柔和,帶着傷感勉強一笑。
“沒有人在乎你的過去是否光彩,他們在意的只有眼前,或者說,讓他們看不到就好了。”
“哥,你......”
顧小年沙啞開口,他能敏銳地察覺出什麼,卻被眼前的人打斷了。
顧昀伸過手來,似是要拍拍他的肩膀。
顧小年連忙湊過去,但下一刻,對方的手卻移開了。
“記着,有些夢並非遙不可及,只要你足夠的強。”他站了起來。
遠處的火光映着,他的身影很長,挺拔,堅韌,就像是一座山峰。
顧昀的眼神很是疲倦,話語很低,他抱着林欣塵的肩膀,身形一閃,已經出現在了腳步踉蹌的羅道身旁。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或者說是剛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顧昀的另一隻手便直接扣住了他的肩胛。
“哥...”顧小年猛地想要起身,卻因經脈中內力運轉時撕裂般的疼痛而一下絆倒。
他擡頭,睜大了雙眼,看着那道側身回望、忽然一笑的身影。
下一刻,只有一道幽影閃過,在那火海之中,好像閃過了幾道浪花。
“哥!!”
顧小年聲音悲愴,哇地一下嗆出血來。
不等他掙扎起身,濃煙忽地一縮,接着便是轟然的爆響。
顧小年被迎面的氣浪直接推動,刮蹭着碎石被頂飛出去,而後天地倒轉,陷入黑暗。
……
吧嗒。
一滴水濺開,有些涼。
一雙眸子睜了開來。
先是迷茫,繼而清醒過來。
“咳咳。”顧小年只覺得喉間有些幹,很癢,但咳嗽起來卻只是乾咳,還有種滿嘴沙土的不適感。
除此之外,便是疼,渾身上下每一寸筋骨都疼。
強烈的痛楚霎時從身上傳來,最嚴重的是鼻子呼吸時的不暢,讓他難受地閉了閉眼。
他的頭並不自由,良久之後,才嘗試着動了動脖子。
沙石塵土滾動的聲音傳來,顧小年舔了舔脣,很乾,很鹹,更多的是一種刺舌的觸感,這是蒙了太多的灰塵。
四下仍是黑暗,隱約的頭頂上方似乎是有極其微弱的光,而通過身體的觸感,他知道自己是被爆炸後的土石埋了起來,想動卻根本無能爲力。
這裡的煙塵已經散去了,也不再有濃煙,而他很想挖一挖鼻孔。因爲他覺得鼻孔被堵住了,很難受,一種全身上下爬上了無數螞蟻般瘙癢的難受。
顧小年這麼看着,忽而一股巨大的酸楚在心底出現,那種難以抑制無可名狀的悲傷一下充滿胸臆,肺腑都在痙攣。
眼眶一熱,他就這麼流下淚來。
空曠卻無比窄小的地方,在這個明明有很多人卻又只有獨自承受傾聽的地下,一個人嚎啕不止。
……
良久後,顧小年吸了吸鼻子,壓下苦楚,將悲傷埋藏,他重新閉上眼,打算恢復些力氣。
然後,他感覺不到氣海丹田的存在,或者說,是他無法做到內視了。他所感受到來自體內的陣陣疼痛,便是經脈堵塞竅穴封閉的原因。
就像是曾經撐開的口子,卻突然被重新壓縮一樣。而他之所以能活着,便是先前經脈中因藥力而激發的內力在爆炸時保護了他,只是如今全然沉寂下去。
時間過了很久,頭頂的那絲微光消失了。
顧小年並未感覺到風,但煙塵的散去,或許能證明仍有通風口沒被堵上,所以他才並不窒息。
他嘗試着努力去掙脫,哪怕只是解脫一隻手,讓他撓撓癢,但這也是奢望。
他的一切念頭,都是徒勞。
他聞到了空氣中的硝火味,聞到了依然腥而刺鼻的混濁煙味,還有更難聞的焦臭。
顧小年腦海中觀想着自身功法,可迴應他的只有沉默,就連嘗試像當初那般用‘登仙劍章’修行出氣感的時候,他唯一能感覺到的都只有來自四肢百骸內的刺痛。
他知道,自己要休息一下了,或者說,是將嘗試修行武功這件事放下。
現在最重要的,是從石碓裡出去。
而幸運的是,他在之前吞服過的那枚丹藥所化解開來的藥性,讓他沒有在後來的爆炸掩埋中死去。
無論經歷了什麼,在顧小年昏迷的這段時間裡,他終究是活下來了。
哪怕,是這麼不堪地活着。
……
中州之南,太?州。
這是大周九州之中最大的一塊疆域,嚴格來說,倒是比那神都所在的中州之地還要居於大周朝正中才是。
前朝於此發跡而起,舊朝皇都名爲玉京,那流經三州之地的驚瀾江,便淌過玉京州城。
太?州多山,最高最仙者名曰‘上行’,道門魁首、武道聖地浮雲觀,便坐落此間。
整座上行山,皆是浮雲觀的道場。
亭臺樓閣,各抱地勢,無數廊橋盤索,流雲朵朵,勾勒出繁盛的道門氣象。
只不過,上行山太高,雨多且一年四時陰雲密佈,隨時都可滴下雨來。
此時,最高的山頂院落裡,有人敲開了那座紫金大殿。
其人面如冠玉,翩翩公子,只是話語低沉,彷彿壓制着什麼。
“師叔,商禹師弟的命牌,碎了。”
命牌,以秘術引精血入玉,終日泡於玉髓養之。若無端蒙垢,則其主武道修行有誤而生心魔;若碎,便是命牌主人殞命。
此乃上古秘術,如今還有所傳的也只有浮雲觀和廣寒寺而已。
“你待若何?”
應聲的是坐在大殿之中白髮老者,他身穿紫金氅衣,手握拂塵,閉目斂神。
雲缺拱手道:“請師叔許我下山。”
“胡鬧,上次江州一行事大,已是破例,此次師兄閉關,我如何能輕放你去神都?”
“我與神都糾纏甚深,自那兩兄弟橫空出世以來,便成了我道心阻礙。”雲缺道:“若不平,道心難安。”
“我不允。”
“師叔不允,我也會下山。”雲缺說道。
清雲子默然,而後道:“你方纔不曾來過。”
雲缺躬身一禮,大步而出。
……
中州東南,太予州。
若說太?州崇道,那這太予州便尚佛。
前有浮雲觀,後有廣寒寺。
寺名雖冷,彷彿不含人間煙火,可所在山門之下,無數佛塔矗立,更有連片城鎮,地勢及建築佈局,幾有置身佛國之感。
一座百米多高的琉璃佛塔之中,有一粗衣老僧持掃帚清掃着臺階,一層又一層。
某個時候,他手上動作忽而一頓,滿是皺紋的臉上彷彿化開一聲嘆息,他看向一旁的塔窗。
外面悠悠飄來一朵白蓮,蓮花很大,上面盤膝坐了一個年輕僧人。
“師傅,徒弟想下山。”僧人恭敬道。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老僧兩道雪白而長的眉毛挑了挑。
年輕的僧人搖了搖頭,“換做以往,師傅這般插科打諢,徒弟就退下了,但您知道這次不一樣的,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胞弟。”
老僧看他半晌,從手裡掃帚上抽出了一根竹枝,拋給了他。
“去吧,寺裡有我來說。”
年輕的僧人面容慈悲,雙手合十行了一禮,而後身影與蓮花潰散,如煙花般灑落光芒點點。
老僧誦了聲佛號,便又拿起掃帚,重新開始掃地。
……
神都。
一夜過後,天亮了又黑。
整座皇城彷彿徜徉在光裡,喧騰夜市,買醉花街,青樓熱鬧,歌舞聲遙遙可聞。
而在那傳聞中最不近人情的宮牆裡頭,卻是那般地清寂。
入夜已漸涼,殿裡並沒有宮女隨侍,上官容兒手裡拿了件緋紅氅衣,過去給窗下的那人披上了。
宮裡的燈很亮,那人偏頭看了眼肩上映出的紅芒,說道:“他好像很喜歡紅色?”
上官容兒抿嘴一笑,“聽說他看到那件蟒龍袍的時候,眼都挪不開了。”
話到這,隨着風便飄遠了,兩人都沒有再開口說什麼。
只是看着那殘缺了的月,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