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驚醒,窗外月明如晝。推窗看時,但見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只是如此秋夜沁涼如水,讓人倍感寒意。
項婉兒攏了攏身上的衣袍,才記起此時已過八月中秋,而她來到漢代已過三個月,三個月啊……以前大學三年都是彈指而過,而這三個月卻漫長得好像三年……不,好像三十年。
在這三個月裡,她經歷大水之後的苦難;然後到長安看到了漢武帝、李廣、衛青、趙信、張湯等等一干名垂千古的君臣,如今又到淮南……也許以後她還即將看到一場記入史冊的大變……
微微嘆息一聲,項婉兒斜倚在窗旁,呆呆望着月亮,沉思:這一路也許看多了歷史名人;也許是看到了真實的廝殺、死亡,明白了現實的殘酷;也許……有太多的也許竟然讓她變得更加混亂,不知該何去何從……
渾渾噩噩過了那麼多年,她從來沒有思考過自己的未來,甚至到這裡之後,也從沒有想過以後怎麼辦?只是心中朦朦朧朧的認爲以後還會回去,所以她一邊等待一邊看看這個史書中的世界就好了。
可……真的能夠回去麼?
“主人。”小孟睏倦地從牀上爬起來,疑惑地問,“主人,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項婉兒回頭笑了笑,在如水月光的陰影中,她得笑容看起來神秘而悲傷,“我睡了,可又醒了。”
“主人餓了麼?”小孟說着就要穿衣服。
“你不用起來了。”項婉兒溫和地說道,“我只是起來看看月亮,這就睡了。”
小孟不放心地看看背對着月光的項婉兒,黑黑大大的眼睛中有着關切。
項婉兒感到一股暖流劃過心中,歉疚之意也油然而生。這個孩子這麼照顧她、關心她,而自己卻忽略這個孩子太久了!
自從到這裡,她的眼中、心中滿滿都是名留史冊的人,只想着看到那些人,看他們和史書中記載有沒有不同。又想着以後能回去,更不願意和人多有牽扯,所以即使對自己很好的人,她也選擇忘記或遠離,而從未想過關心那些人。小孟是,郭大哥是,還有在江夏時候那些真心信任自己,關懷自己的人,還有那些一路走來,卻沒能到淮南而死於非命的人……
想到他們,項婉兒心中酸楚。眼淚忍不住涌了出來。
也許以後,她應該盡皆所能地對那些周圍的人好一些,至少以後回想起來,不會愧疚、難過……
她轉身,藉着關窗,抹去眼角的淚水,故作輕鬆地說道,“小孟,咱們既然到了淮南,第一次來這麼遠的地方,明天可要好好出去看看。”
“嗯。”小孟答應着,停了一下,又輕輕地、擔憂地說,“主人,你不要丟下小孟好不好?”
項婉兒摸到牀榻邊,剛想脫鞋上去,一聽到小孟的話,立刻轉頭看看低垂着頭的小孟,不解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丟下你?”
“今天……”小孟猶疑了一會兒,嚅囁着說道,“今天陵翁主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項婉兒摸到火種,點燃青銅雁魚宮燈,轉了轉燈罩,讓燈光照在小孟的臉上,她才走過去,不確定地說道:“她說了什麼啊?我怎麼不知道?”
小孟打量了項婉兒一會兒,看到她一臉坦然,才又低低說道:“到這裡來的時候,陵翁主不是說主人身邊就我一個奴婢,年紀幼小,恐怕用着不合意,她要多安排幾個機靈的來,而主人不也沒有反對麼?”
聽小孟一說,項婉兒覺得腦子中確實有這麼個印象,不過那時她腦子正亂着,根本就沒有往心裡去。
看到小孟漆黑的瞳仁中閃爍的光亮,項婉兒拍了拍她的頭,笑道:“小孟這麼乖巧懂事,我怎麼捨得換了你?”
小孟臉上乍然出現的驚喜,刺痛了項婉兒遲鈍的心,她暗想:自己對這個孩子一點也不好,常常忘記她的年紀使喚她,要麼就將她放在一邊,不理不睬……可這個孩子爲什麼還對自己這樣信任呢?
有些不可思議,但面對着小孟的全心信賴,她又覺得高興。一把攬過小孟小小的身體,項婉兒暗自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待她,不讓她受委屈。
橘黃色的燈火將寬大的殿室映襯得溫暖而又富麗。而燃油產生的煙通過魚和雁頸導入了雁的身體中,讓屋內乾淨而又清新。耳中隱隱約約只聽到窗外秋蟲卻在冷月清輝下發出最後的嘶鳴……
在這一片安靜中,慌亂的心漸漸安定,不安的人慢慢沉睡。
項婉兒看着熟睡的小孟,心中一片寧靜,如果能早點對小孟好些就不會這樣了……可在今天之前,她爲什麼想不到呢?
想到今天,項婉兒對着燭火又是一陣恍惚,她知道今天有些不同,因爲她甚至不知道一個男人是誰,竟暗暗記下了那人的笑容,甚至還隱隱覺得熟悉……
同一片月光下,卻有完全不一樣的情勢,不一樣的心思。
劉安直身、背手站在閣樓上,低頭俯視樓外水裡的月亮,那月亮圓滿、光潔猶如玉盤,彷彿唾手可得,卻又遠在天邊。就好像那未央宮前殿的最上位,雖然每次到長安,他都能極爲接近那個位置,卻從來沒有機會坐上去。
劉安悵然嘆息、心有不甘。
同爲高祖子孫,他的父親厲王力大能舉鼎且武藝超羣,是一個豪放不羈的英雄,這樣的英雄本應該成爲天下霸主,卻不想時運不濟,先有呂后篡權、後有掌握兵權的周勃力推劉恆,使得他失去天下,又被嫉賢妒能的劉恆奪了性命……
再以後,劉恆看天下對殺淮南厲王不滿,爲堵天下悠悠衆口,纔將他們弟兄封了諸侯王,又將父親厲王的封地一分爲三還給他們……
劉恆如此作爲看似仁厚,其實陰險至極!
劉安將手緊握成拳,憤恨地擊在窗框上,以抑制心中怒火。他冷哼了一聲,心道:劉恆老匹夫用本應屬於他們兄弟的土地來刁買了人心,又在無形中削弱了他們一族的勢力,致使他們兄弟後來相互猜忌,直至反目……這一招可謂狠毒至極!
如若不是將原本的淮南國土地分封三人,他劉安又何須籌備數十年而不能發兵至長安?又怎輪得到那劉徹小兒登基?
這劉徹也和其祖劉恆一樣奸狡,他想借助《推恩令》來再一次分散淮南的勢力,他又怎麼能坐以待斃?!
……
“啪啪”的敲門聲打斷了劉安的沉思,接着劉陵悅耳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父王安睡了麼?”
這動聽的聲音驅散劉安心中的焦慮,他恢復平靜後答應一聲,讓侍女開門。門開處,劉陵如同天下最美麗的花朵,亭亭玉立地綻放在黑夜中,接着那會走動的花朵巧笑嫣然邁進了室內,帶進了滿室的月光……而她身後還跟着兩位男子,一個是淮南太子劉遷,另一個則是消失了許久的郭解。
郭解一進來,立刻跪伏在地上,口稱“主公”。
劉安呵呵一笑,疾步走到郭解身前,攙起了地上的人,道:“翁伯這些日子去了哪裡?讓寡人好生牽掛。”
“屬下去了長安。”郭解回答。
劉陵聽完,美目流轉,瞟了一眼郭解,也看到了父親幾不可察地皺皺眉。而一旁劉遷則沉不住氣地沉下臉,厲聲責問,“去長安幹什麼?”
“屬下去長安乃是爲了見一個恩人。”
看劉遷懷疑的冷笑,郭解眼中隱隱含着憤怒,他衷心效忠淮南,此心天地可鑑,劉遷的懷疑無疑是質疑他的人格品行與忠誠,這是對他的侮辱。
這樣想着的郭解昂首挺立,目光坦蕩而充滿威勢地說:“解雖布衣,亦知一諾千金,生命爲輕,故絕不會背主求榮,讓天下豪傑恥笑!若太子懷疑屬下長安之行別有目的,儘可查證,如若有僞,天誅地滅!”
“不用查證。”劉安一臉肅然地看向郭解,“你的品性寡人知曉,絕不敢懷疑。”說完,他轉向劉遷,怒喝,“跪下!”
等劉遷跪倒,劉安擡腿,一腳踹在兒子的肩頭,將他踹翻在地,又不解恨地補上幾腳,怒道:“翁伯重然諾、守信義,天下皆知,偏你身爲一國太子,不學無術、多疑猜忌,又如此不辨是非,豈不是傷了天下義士之心?!我留你何用?!”劉安越說越氣,最後竟然拔起佩劍,向着劉遷就要砍!
“父王?!”劉遷驚叫,狼狽地向後一躲,躲了過去,可劉安的劍又隨之而到,眼看着劉遷到牆角,躲無處躲、避又無處可避,堪堪喪生於父親的劍下……
“主公,手下留情!”郭解不能再沉默,他半跪着攔住了淮南王的劍。邊求情邊暗自想:劉遷雖然無禮,但又怎能讓淮南王殺了自己的太子?
劉陵趁機趕緊一拉劉遷,讓兄長脫離父親的劍,急聲說道,“還不趕緊賠罪!”
劉遷驚慌地說:“父王,我錯了!求您原諒!”
劉陵咬牙,平常看兄長遇事明白,可今天怎麼如此糊塗?!又看到父親奪劍,作勢還要劈砍劉遷,急忙悄聲說道:“你要求的不是父王,該是郭解纔對,只有他求情,父王纔會放你。”
劉遷立刻明白,轉而去求郭解諒解。劉陵也在一旁軟語向父王給兄長求情。
最後,直到郭解再三表明自己不會計較、又向淮南王請求放過太子,劉安才放下手中的劍,但還是怒氣難平地說,“今天要不是看在翁伯爲你求情,決不輕饒!”
劉遷低頭訥訥,不敢言語。
劉安瞪了兒子一眼,向郭解歉然說道:“這逆子被他母親嬌寵壞了,文不成、武不就,實在不成體統!”嘆息一聲,淮南王無力地說道:“這讓我以後又怎能安心將這一切都交給他啊?可惜陵兒不是男子,不然寡人……”劉安說着又唉嘆一聲,默然無語。
“主公。”郭解道:“太子聰敏好學,淮南又多有奇人逸士,主公何必憂慮?”
劉安搖頭,道:“只怕他如此難以服衆…唉…只嘆我父厲王在時,文武雙全,天下難有人堪比,可到了他這一輩……”劉安看着劉遷,神情更加蕭索黯然。
劉遷低頭沉默不語,心中不服。
而劉陵眼裡卻有光芒一閃而逝。她知道父王因爲雷被校場敗於霍去病,心中極不痛快,又惱恨自己和兒子不通武藝,無法扳回臉面,這纔有感而發。
她想:兄長早晚有一天要奪得天下的,若真不能身披戰甲,揚威軍中,確實不妥當,不如趁此讓他學些武藝,也好爲以後打個基礎。既然學武,那郭解無疑會是一個很好的師傅。
想到這裡,劉陵明眸之中泛起流光溢彩,好不璀璨,她笑道:“父王,文武雙全可也不是天生的,您若想讓兄長成大器,須要找個好師傅。”
“好師傅?”劉安詫然看向女兒,“難道以前給他請的師傅都不好麼?”
“那些師傅倒也不差,但是卻不如眼前的好。”說着,她直盯着郭解,安靜地笑着。
淮南王明白過來,也含笑頷首,深爲贊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郭解,道:“寡人此生專好文墨,常常惱恨不通武藝,不復先輩風采……此已是寡人畢生之遺憾,故希望子孫能於這一道有所長。但常常感嘆良師難求,卻不想這最好的師傅就在身邊……”劉安站起身向郭解深深一揖,說道:“就請翁伯勉爲其難,不計較他的無禮,收了他做徒弟吧。”
郭解扶起淮南王,目光卻瞟向神色倨傲的劉遷,心中有些猶豫。但沉思良久,還是點頭,就算爲了淮南王,也不能拒絕。
淮南王大喜,當即要劉遷拜師。卻被郭解阻攔,“太子乃是君,屬下爲臣,實不敢受太子一拜,以後在下只算是和太子切磋就好了。”
劉遷聽到不用磕頭行禮,心中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在劉安的要求下鞠了一躬。
郭解這次含笑受了。
劉陵笑着看完這一幕,忽然想起了前面的話題,向郭解問道:“但不知這次去長安見的人是誰?”停了一下,劉陵猜測:“該不會就是神女吧?”
郭解居然和出使隊伍一起回淮南,不知怎的,她就這樣想到一起了。
郭解點頭承認,“這項婉兒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前次我被追殺,就是她救了我一命。”
“哦?”劉陵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郭解,目光有着好奇,好奇深處隱藏着些許晦暗,她笑着問:“還有此事?沒想到她也有一副俠義心腸?不知當時怎樣呢?”
郭解將當時的情形一一訴說,甚至是項婉兒怪異的自言自語。
淮南王父子三人仔細聽着,聽完了,劉陵忽然說:“都說神女能預言未來,我今天看到她時還不信,這次卻有些信了。”
“怎麼?”郭解精悍的臉上閃過疑惑。
劉陵笑一笑,繼續說道:“幾年前,我在淮河泮曾經碰到一個人,那個人自稱就是司馬遷。他說他的先祖在周朝時就是史官,而那位先祖甚至給他託夢,告訴他:經年之後,汝復爲太史,續祖先之業。”
郭解還沒有聽完就變了臉色,如若項婉兒預言準確,那她在長安說淮南王失敗,難道是……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他覺得這樣想都是錯!
一旁劉陵的興致漸漸提起,想追問項婉兒還說過什麼,可看到郭解臉色,她心中隱隱覺得不安,難道項婉兒曾說過淮南國?
“不知她說淮南國如何?”劉陵試探地問。卻讓郭解一驚,他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她確實說過淮南,不過她只說王孫建密告,劉徹已經知道淮南過一切。”
“孽畜!”劉安聽聞此話,雖然這些都已被伍被猜中,他也知曉,但忍不住臉色還是一變,罵了出來。
不過,既然劉徹知曉一切,還不動聲色,遣張湯來淮南,只說分封土地、其他隻字不提,這正說明了劉徹現在對抗匈奴,根本分不出手來對付諸侯王,而採用了緩兵之計。
看來這劉徹打定要攘外之後,再安內了……
劉遷身上顯出一抹狠厲,他兇悍地說,“父王,這肯定是不害怨恨您不給他分封土地與侯爵,才讓自己的兒子劉建去長安告發的。這樣的人可絕不能留了。”
淮南王沉吟不語,不害確實不是他鐘愛的兒子,但卻還未想過要殺他。
“主公仁德。”郭解不贊同的皺眉,說道:“戕害子孫,絕非仁者所作,望主公三思。”
“嗯。”劉安答應,然後他看了看外面漸漸西沉得圓月,說道:“夜深了,你們也出去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教授武功呢。”
“喏!”郭解答應,雖然還有千言萬語,但也只能和劉陵、劉遷離去。
等郭解、劉遷一走。走到外面轉了一圈的劉陵又折了回來,她一回來就看到在門口等候的父親。劉陵笑着上前,對淮南王說道:“父王,您若不告訴我:長安知曉一切後,您有什麼打算,我可是睡不着了……”
劉安臉露微笑,似乎早將劉陵的反應猜出。他遣退侍女,將伍被的分析、勸諫一一說了出來,繼而又說道,“因此,長安就算知道這一切,也斷不會貿然除淮南國,引起諸侯猜忌、不滿,張湯此來正表明了劉徹的意思,不過爲了穩妥,我已經派人多帶金銀到長安去見丞相薛澤,他位列三公之首這麼多年,也該是爲咱們說話做事的時候了,這纔不枉咱們在他身上花了那麼多工夫……”
劉陵靜靜地聽着,心中恍然。
劉安卻忽然住口不語,看向美麗妖嬈的女兒良久,才又說道:“薛澤這個人平庸的很,只是因爲聽話,劉徹才留他那麼多年。這次恐怕……”
劉陵一聽便明白,她知道父親的意思是薛澤要爲淮南說話,若引起劉徹懷疑,那麼他的官職就要到頭了,不過……劉陵嘆道:“這倒有些可惜。”
“是啊。”劉安點頭,“所以我們必須拉攏更加有幫助的人。”
“誰?”劉陵看到父親如此胸有成竹,便知道他已經有了人選。
“張湯。”劉安回答,“他是劉徹寵信的大臣,若有他爲我們說話,傳遞消息,那可謂是如虎添翼。所以你要多在張湯身上下點功夫。”
劉陵點頭答應。
“還有項婉兒,”劉安接着說:“她確實不同一般,很有些大智若愚的感覺,她到淮南,咱們可要留心。”
“我也正在想這件事情。”劉陵透過窗牖,看天上的月亮,心中涌起清冷、孤寂的感覺,但臉上依然平靜溫和,她說:“我實在猜不出劉徹將這樣一個人放到這裡來的目的啊。”
“如果有什麼目的,早晚會顯現出來,只要多加註意就可以了。”
劉陵想了想,說道:“其實今天我看她只有一個小侍女,就說要給她送幾個傭人使喚,如此正可以派人監視。”
“這交給你安排。”劉安看着風姿絕美的女兒,感嘆:“也只有你能讓爲父放心了。”
劉陵聽了,只是輕淺一笑。
而張湯在此時正趁着無人,放走一隻經過訓練的小貂,小貂扭着身體,哧溜溜、機靈地跑進了夜色中,那貂脖子上掛着一個錦囊,囊中有一個紙條,紙條上寫着:淮南兵起,神女亡命。
這貂是張湯在長安時,皇帝親手給的,這句話也是皇上寫的。如今這貂要帶着天子的詔命去找自己的主人,將死亡的命令帶給淮南國的暗探。
這也是他不得不來淮南的原因,現在放走了小貂,張湯又擡頭看了看西邊的滿月,覺得終於可以放心睡一個安穩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