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不着急,緩緩地說,“你以爲你這世子之位,是你祖父、父親,還是母親給你的?……不是,你要明白,所有人的位置都是朕給的。最近你祖母一直在鬧,甚至還說要撤了你這世子之位。”
這句話世子聽懂了,但是他想,如果沒有大將軍,他連命都沒了,還有什麼位置。如果這是代價,他可以,一個世子之位報答恩人,可以的。或許乾脆沒了這個位子,也就不用讓人惦記了,也就平安了。
想明白了,他變得坦然了,“小子才疏學淺,其實難堪大用。”
皇帝多少有點意外,但是沒有生氣,還有些欣賞,不過皇帝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你那老祖母啊,說她什麼好呢?她居然還到禮部尚書那裡去鬧了,說要休了你母親,本來我還沒打算讓禮部尚書去管臣子的家務事。可昨天的事情……”皇帝停下看着世子,“你母親就算爲了你着急,也不該去撕扯婆婆,你說呢?”
世子聽了,汗流浹背。是啊,孝道一事,可大可小。聽說太后生起氣來,帝王都要賠小心。
這些日子,母親也是出氣出夠了,有些忘形,昨天居然在那麼多人眼前,又罵,又撕扯,好像盛怒之下,還說要休了婆婆,還是要告婆婆?想到這裡,突然覺得昨日種種,痛快是痛快了,可也留下來多少話柄,眼前這個人是帝王,真龍天子,翻雲覆雨都可以,別說那麼明顯的話柄。
看見世子緊張得要暈倒了,皇帝並不憐惜,反而更加上一把火,“據說你母親,還說要休了婆婆?還要到衙門、宗族去告婆婆?族長說這話是可以的,但是兒媳婦可說不得,這要是有御史參一本,被休都是小事,說不定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還會往律法上套呢。”
世子搖搖欲墜,御史可是連大將軍都敢參的,自己府裡如今可沒有頂用的人,沒有一個沉靜果敢的大將軍鎮着,只有一個醉臥青樓的荒唐主子。
“就算你母子不愛富貴,情願離去。你要想一想。依着你家老太太的心思,休了你母親,誰會被扶正啊?”皇帝循循善誘,“嗯?”。
“牛,姨娘。”世子艱難的說出顯而易見的答案。
“你母親素日不把妾室當個正經東西,據說在京兆尹的衙門裡當衆往姨娘臉上踩。……可如果,你母子不再是一品夫人和世子……到時候人家是一品國公夫人了,你母子成了白身,該輪到誰跪拜誰?又是誰踩誰?……你母親性情剛烈,青樓裡連丈夫都冷水潑醒,……若是將來有那麼一天,她還能苟活嗎?”
轟!又一把火。世子覺得皇帝的話像是火在燒,在炙烤着他的心。
“對了,……今早太后不知從哪裡聽說了,你母親昨日當着京兆尹的面,斥責婆婆,還派人來問朕可有此事,……你說朕該怎麼回答呢?你自己想想……你先下去,三日後,再說吧。”
世子被太監領着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御書房,也不知怎麼回的忠和宮。皇子去上書房讀書了,只餘他一人,世子什麼都不願意想,可是理智又告訴他不能不想。一邊是恩人,一邊是母親,還有君王,還有太后……
從祖父去世,就沒有一個男性的長輩教導過他,直到,遇到大將軍,慷慨、無私、忠勇、無畏、智慧、沉着,溫和、仁善,像一座山一樣的大將軍。在他身邊感覺是安定的、平靜的,似乎什麼好的詞彙放在他身上都是合適的。他符合了男孩子對於英雄的所有幻想,端正的五官、凝重的目光、寬闊的肩背、神一般的勇武、溫暖的氣息以及受益終身的教導。世子絕對相信,任何一個男孩子在大將軍身邊呆久了,都想要,變成他。
世子曾無數次看着大將軍的背影,熱烈的眼神裡,有沉重的心思:我也想要寬闊的肩背,我也想要有力的臂膀,我也想遇事沉着有把握,我也想鎮定地護住身邊人的安穩,這樣我就可以護住母親,不讓她那麼辛苦。
是啊,這世上最重要的人,還是母親,母親的生養之恩是值得用命去報答的。母親並不寬闊的肩背總是挺得直直的,似乎什麼都壓不垮,但是他知道,那依然是弱女子的肩,只是無人呵護,所以才倔強地挺着。母親對父親的無情是因爲被傷得太深,所以才埋葬了曾經的少女情懷,下人說過父母也曾是恩愛夫妻來着,什麼時候……。但是爲母則強,如果不是爲了他,高傲、倔強的母親早就離開這荒唐的家了吧,何至於在孝道重壓下,活得這樣窒息。
大將軍救了他,母親也保護過他;大將軍教導過他,母親也守護了他,大將軍告訴他男子漢要坦蕩磊落,母親教給他不要先去傷害別人……世子一個人默默地煎熬着自己的心,快要發瘋,在情與義之間,無法抉擇。
三日,能發生什麼?
在大將軍府裡,少年少女與孩童,放飛紙鳶。在草長鶯飛的季節裡,數着花朵,折着花枝,瘋狂地大笑,不知煩憂。
在京兆尹衙門裡,因爲官差暫時收押了牛姨娘和吳婆子,牛老太——老國公夫人折騰了三天。一哭二鬧三上吊,盡數上演,好多官員、小吏都來圍觀過,約有幾百人次。老國公夫人再次威名大振,弄得一些老人也把牛老太當年不得不說的二三事,拿出來與子弟們分享,溫故而知新。
國公府中,國公夫人稱病,這樣就不用被牛老太逼着去領妾室和婆子;姨娘被拘了;國公爺在院子裡醉着;世子?差點忘了還有這個人。下人們可開心了,主子都不在了,可以偷懶了。三天的時間,吹牛打混,喝小酒,打葉子牌,好些人都偷着跑出去逛過街。反正世子不在,夫人連家都懶得管了,樂得自在。有幾個下人就癡心妄想,巴不得主子們天天這樣。
宮中,皇子們每日按部就班去上書房,世子一人度日如年,白天發着呆,就過了一天。晚上,和五皇子說話,就心不在焉,五皇子以爲他想家了,也就不再多話。世子每晚失眠,就是被綁架那天的晚上都沒有這樣。
世子一會兒覺得時間快些過吧,莫再煎熬了,長痛不如短痛,那是君王,忠義難兩全啊,有時候甚至想,現在就去找皇帝答應了吧,等什麼三天。可過一會兒,又想,見到皇帝該怎麼說才合適呢?好像怎樣都不合適,再等等,時間慢些,再想想。
三日,過去了。
御書房裡,世子答應了皇帝。但他提了一個要求,“如果有一天,大將軍觸怒了陛下,我願意用世子之位交換,照顧敏兒一世無憂。”
皇帝笑了,“真是個孩子,哪就至於到那個地步了。也許大將軍沒那個心思呢?朕其實也不想爲難我朝的“戰神”。收好你的世子之位吧。敏兒天真爛漫,深得朕心,怎麼也能養着她一輩子的……況且,她什麼都不知道,與她不相干。”
“陛下仁慈,我替她謝過陛下。”
“你是得謝謝朕,這幾日,太后每日都要問起你祖母和母親是怎麼回事,朕可是爲你們百般遮掩。你也知道太后最重孝道,朕的韋貴妃也是太后的孃家侄女,雖然是義女,可名分不差什麼。這件事情上倒是跟你府上真像。”
世子聽得捏把冷汗,口中稱是。
皇帝說,“你很不錯,但是你要知道,世上的事從來不能四角俱全。捨得、捨得,有舍纔有得;捨不得,不得。這是一位高人曾說過的話,朕聽了也很受用。記住朕說的話,分清輕重。”
世子低頭稱是。
看着世子出去,皇帝心情大好,這孩子煎熬在這樣的家事裡,不愁他不能成爲純臣,靠緊帝王,看來,將來又多一個新人可以用了。至於太后,倒是問起過,卻沒自己說得那麼嚴重,況且那老太自毀長城,連太后都羞於再問起她。想起眼線呈上的消息,可真是,那老太擡舉個姨娘的事情如今滿京城都在傳着,要撤了唯一的孫子的世子位也不知她在想什麼,至於在京兆尹那裡硬闖,還說攔了一下的捕快輕薄於她,真是,一把年紀還想那麼多……至於國公,還沒醉死,身體可真健康。
回到五皇子宮裡,世子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會兒,宮人來送賞賜,皇上的賞賜,一對玉如意,一把匕首,文房四寶各一份。說是世子屢受歹人迫害,如意給世子壓驚,匕首給世子防身。
世子想,賞賜也來了,也該走了。但是這還不算完,一會兒又有人來傳口諭,皇帝賜世子上書房聽課一日。傳話太監傳完話,笑嘻嘻地不走,“世子,這可是天大的面子,上書房是什麼地方啊?那可是皇子讀書的地方!多少年沒有人得到這樣的臉面了。世子以後可是有大造化了。”世子看着小太監靠着門不走,才反應過來,“多謝公公了,借您吉言。”說着,打開母親給帶的包裹,拿出一個10兩的小銀錠給小太監。
小太監笑嘻嘻地去了,世子的心卻“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起來,皇上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