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曹家沉浮

江南省巡撫接到朝廷八百里催繳稅銀的文書後,不敢怠慢,急忙與布政使、按察使等緊急磋商,並分頭督辦省裡幾個知府的稅銀收繳。布政使賈明自然把鎮江的督辦工作拿捏在手裡,他不辭辛苦親自到鎮江府坐鎮督辦。

李元輔也接到了隆必額的加急密信,告送他:京東地震慘不忍睹,皇上親自督辦勘災救災事宜。稅銀現在是萬衆矚目的利益焦點,皇上對此更是親力親爲,此次賑災稅銀不比尋常,萬望謹慎、穩妥不得有半點瑕疵。切切!

李元輔與賈明一見面就得意地把隆太師的叮囑耳語給他。賈明也接到了隆必額類似內容的信札,但聽到李元輔告誡信時,心裡有點酸溜溜的。他不耐煩地說:“當然要謹慎穩妥,皇上都下‘罪己詔’了,什麼後果?朝野上下誰不明白?!哪個倒黴蛋此刻要是撞到皇上手裡,自然是身家性命的關係。你這兒怎麼籌措二百七十萬兩?”李元輔聽了後一句話,頓時蔫兒了。

聽了賈明的問話,李元輔收起了得意樣,畢恭畢敬地說:“您不來,我正要去找您吶,現在咱賬面上是二百二十萬兩,可是,可是——。”“明說吧,鎮江庫銀眼下能拿出多少?”賈明不耐煩地問。李元輔耷拉着腦袋悄聲說:“昨晚清點了一下,一百八十八萬兩。”布政使逼問道:“應收、實收都是二百二十萬兩,那三十幾萬兩銀子吶?丟了?飛了?分了?”李元輔說:“咱們分的幾十萬兩都是額外的,另立名目多收的,哪敢記在庫銀的賬目裡。” “那幾十萬兩哪兒去了?看看,看看。”賈明抖落着手裡的朝廷文書對李元輔說:“‘自接到此文之日起,半月之內如數足額到京。稅銀不足及延誤瀆職者摘掉頂戴,遞解大理寺治罪。’路上最快要走十天,剩下的幾天你能湊齊三十幾萬兩稅銀?!”

李元輔坐在太師椅上不吱聲。賈明在他面前指手畫腳,又是質問又是責怪,說累了也坐在太師椅上喘粗氣。倆人喘喘氣喝了幾口茶,賈明說:“你可真沉得住氣啊,真不怕成爲撞到皇上氣頭上的倒黴蛋?”李元輔把茶杯放到茶几上,呸出嘴脣上的茶葉說:“您哪裡容得我回話呀,一進門您的訓斥就沒離口,問的也是東一棒子西一錘子,您就直接問三十幾萬兩庫銀哪去了不就結了!” “哪兒去了?”賈明趕緊問。“您、我屬下的胥吏們拆借走了。”聽了李元輔的回稟,賈明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然後無奈的開始嘆氣。

所謂胥吏,就是衙門裡官位在九品官爵之外的小官。他們雖然是不入品的小官卻分佈在各級衙門的關鍵部位,他們精通文書、刑律、稅收、民政等專業,熟知盤根錯節的各種關係。“瓜敬”“炭敬”“三節兩日”該怎樣打理,人際關係怎樣應酬,以至於人情世故等胥吏們都是瞭如指掌,他們許多人都是世代相傳。俗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可胥吏卻是衙門上的鐵釘,一釘就是一生,甚至延續幾代。總督、巡撫、知府、知縣甚至縣丞都要“流水”,胥吏們卻世世代代攀附在衙門裡。

胥吏們雖然地位低微但實權很大,各類文書、稅負、刑律,民政他們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當然,你要是想在職位上幹些中飽私囊的勾當,不通過他們不依靠他們那是癡心妄想。所以,這些人之所以重要,命官們輕易沒人敢得罪,就是他們手裡攥着許多要人命的把柄。

賈明一聽銀子都讓胥吏們拆借走了,當然就傻眼了。 “咱們每次也沒少了他們的好處呀,怎麼如此貪婪竟敢妄動庫銀?他們長了幾個腦袋!”賈明雖然心裡糾結、懼怕,但嘴上不軟。“給他們的都是零頭次次嫌少,整天怨天尤人地發牢騷,不給點甜頭又恐怕他們生惹是非。”李元輔無奈地說。“怕生是非也不能在庫銀上動手腳哇,而且是三十二萬兩的天數,我們,我們,才---。”賈明本來想說:我們一次才分多少?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憋悶的話說不出來,賈明就把氣出在手裡的茶杯上,他把蓋杯咣噹一下敦在茶几上,杯蓋接着一跳掉在地上碎了。待衙役進來換了蓋杯重新沏好新茶出去,李元輔才說:“人太多,您算算,各縣,我這兒,您那兒上上下下多少胥吏?而且是多年的虧空,我沒到任前就有這規矩了,三十二萬兩可是長年累月的虧空呀”。“長年累月的虧空也得追呀,不然拿什麼籌措稅銀!退一步,你總得有個交代吧?” 賈明有氣無力地說。“三十二萬兩,您讓他們十天半個月都吐出來,恐怕,恐怕不現實,也遠水解不了近渴呀。”聽了李元輔的話,賈明又來氣了,說:“那你也得想辦法追呀!讓他們能吐多少是多少,‘攢雞毛湊撣子’也得湊。”

李元輔心想:涉及面這麼大,時間又那麼久,從哪兒追起呀?胥吏個個都是人精兒,逼急了他們翻臉後果也不堪設想,到時誰來收拾局面?別克扣糧草軍餉沒犯事兒,在胥吏這兒的陰溝裡翻了船。再說,真要追,也得從管理庫銀的胥吏開始吧,雖然銀庫在鎮江地界,但由布政使直接管轄,從管理銀庫的胥吏開刀?李元輔搖搖頭,覺得不妥,也犯不着,但話還是要側面講清楚。想到這兒李元輔說:“潘臺,面太大,人太多,追不過來呀,從哪兒入手追吶?再說,目前又是用人之際,遍地一追一逼誰還有心思幹活呀。”李元輔把“從哪兒入手追吶?”這句話說得很慢,很重,說完還停頓了半響。

賈明思謀了片刻,眼珠子一轉說:“是呀,面太大,無從下手,又是多年的積弊,咱們再想想其他辦法。”李元輔聽了心中冷笑,無可奈何地看着布政使,心說:是呀,皇上正瞪大了眼珠子盯着這筆稅銀吶,誰都不想這個節骨眼上翻船,可稅銀的籌措也刻不容緩呀。

李元輔磨嘰了一下,又用試探的口吻說:“潘臺,追討不現實,您看能不能跟劉軍門那裡通融一番,先幫咱們墊付三十萬兩,不然,不然咱們從各家的貼己銀子上籌措一些,再向當地的士紳們拆借部分,當然是有利息的。”

賈明聽了李元輔的話,一下就跳了起來急赤白臉地說:“什麼咱們、咱們的,你們,你們鎮江。貼己銀子?奧,就是我們分得的銀子,那就如同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哇,再說,哪有現在倒舊賬的道理,真是的虧你想得出。”

李元輔心說:要錢不要命的東西忒沒勁兒,還說翻臉就翻臉真不是個東西!追你的胥吏你不幹,掏你點銀兩你不行,好,你看着辦吧。想到這兒,李元輔扭過頭,懶得看布政使那張沒勁兒的臉。

賈明平靜了一下說:“我看找劉軍門拆借或讓他先墊付是上策,公對公嗎,這還說得過去。”李元庸沒好氣地說:“要拆借、要墊付您親自去說,我的面薄劉軍門眼高。”“一塊去,一塊去”賈明無奈地說。

天一亮,賈明和李元輔就敲響了劉顯貴的大門。

劉顯貴聽了倆人的說辭,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嘴裡吐出一連串的“不”字,還說:“朝廷的兵部也在清查軍餉吶,現存的銀子有多少先收走多少,你稍有怠慢還就查賬一點不留情面。聽說江南是重中之重吶,聽說了嗎,過些天,皇上還要派欽差專門督辦江南方面的稅銀收繳和清點裝船吶,你倆猜猜,皇上欽定的欽差是誰?聽隆太師說是--。“江寧織造曹家”。不等劉顯貴說完,賈明和李元輔異口同聲地說。三人同時都一聲嘆息。

李元庸出了京門將軍府對賈明說:“潘臺,沒轍了,只能‘攢雞毛湊撣子’了。賈明很不情願地嘟囔道:“先審管理庫銀的胥吏吧。”李顯貴升堂審理胥吏看守自盜庫銀一案,賈明在後堂坐鎮指揮。

司庫、書役、庫丁頭目等銀庫胥吏被如數羈押到堂。在一陣“威武”的吶喊聲後,李元輔驚堂木一拍,道:“爾等把看守自盜之情如實招來!”司庫等胥吏們聽到吶喊和問話並不驚慌,一個個胸有成竹的樣子。待李元輔的話音一落,銀庫司庫讓書役和庫丁挑着個木箱上堂了,並在李元輔的眼皮子底下打開木箱。司庫平靜地說:“知府大人三十二萬兩稅銀都在此了,請大人詳數過目。”

李元輔往下一看,箱子裡面裝的都是整整齊齊的借據,師爺隨手抽了一疊遞給李元輔。李元輔細細一看:借據中借款人,借款數額,借款日期及落款手印齊全工整,李元輔與師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如何往下審了。

地方銀庫是用來存放本省儲備銀兩和暫存、週轉國庫稅銀的地方,與朝廷戶部的國庫略有不同,管理環節多且漏洞多,胥吏們也膽子大。戶部的國庫管理嚴格,司庫、書役、庫丁們輪換頻繁,偷拿庫銀的做法也很低級、很下作,數量也只算小打小鬧,地方上的胥吏們纔不屑於那種低級的小打小鬧吶,他們頭腦靈活善於變通且懂得怎樣靠山吃山,把庫銀上的生財之道做得黑白貫通,有張有據,“通情達理”。日久天長之後,竟形成了規矩和潛規則。

官員們通過巧立名目,擅自設立課稅名目多收的部分用於中飽私囊,胥吏們僅能喝點湯。看到官員們大把的撈銀子,胥吏們眼睛紅心理也不平衡,久而久之就“平衡”出一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套路。辦法之一就是實收和虛報,比如一個縣秋季已經徵收到二十萬兩稅銀,但只入庫十七萬兩,餘下的三萬兩就被胥吏們拿去放貸或購置田產等等贏利去了。

這個套路,需要各級衙門的胥吏們上下貫通,橫向聯手,環環相扣才能利益均享。這套環節中,管理庫銀的胥吏們權利最大擔責任最多,同時也收益最好。司庫同意,書役清點入庫,記賬,當然還要收好各地、個人的借據一套環節就流轉完畢。三萬兩的虧空怎麼辦吶?自然是寅吃卯糧唄,長年累月的寅吃卯糧,幾十萬兩稅銀就以“借”的名義被吃進了各級胥吏們的口袋。

各級官吏不知道嗎?那不可能!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不然胥吏們怎麼可能盡心盡力地爲他們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吶?

看着幾箱子有名有姓的借據,李元輔和師爺不敢擅自再審,只好到後堂向賈明討主意。賈明在後堂聽得一清二楚,見李元輔進來就喊喊道:“接着審呀!讓他們按照借據把錢都退回來。借款不還的緝拿歸案大刑伺候!砸鍋賣鐵也得還錢!”

這一下,江南的各個府縣就炸鍋了,老實的賣田賣地,不老實撒潑耍賴尋死耐活,折騰了三天只追回了幾萬兩庫銀。李元輔與賈明一商量,覺得這樣大張旗鼓的遍地開花不是事,要找重點找借款數目大借款年頭長的重點突破。

一個管理鹽場的胥吏被緝拿到堂。李元輔問他:“兩萬兩朝廷庫銀在你手裡週轉可好幾年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免得受皮肉之苦。”鹽場胥吏平平淡淡地說:“沒錢。”“錢吶?”置田置地了。”“賣田賣地還錢!或者把田契、地契拿來。”“不賣、不給。”李元輔心裡說:怎麼遇到這個混賬東西。“殺威棍伺候!”李元輔把令牌往下一丟怒喊道。

捱了兩棍子後,鹽場胥吏梗着脖子紅着臉叫道:“區區兩萬兩你們就敢杖斃我?你們從“鹽引子”之外賣了多少私鹽?每年都不止十幾萬吧?!我也問你,錢哪兒去了?你們也得還錢!”又是兩棍子下去,鹽場胥吏的聲音小了點,但咬牙切齒地說:“好,打得好,這是逼我六親不認呀,欽差大臣就要來了,我要告御狀與你們魚死網破!”師爺出來示意衙役先助手,又湊到李元輔耳邊說:“布政使叫您後堂問話。”

李元輔嘴裡嘟囔着:“太氣人了!蔑視本官,蔑視朝廷,還沒王法了。”進了後堂,賈明把李元輔一把揪到揹人處小聲急切地說:“此人不能再追逼了。”“爲什麼?”李元輔不解地問。“亡命徒,滾刀肉。”“打他個皮開肉綻,看他還滾刀不滾刀?”說完李元輔就要回大堂,被賈明一把攔住,悄聲說:“這小子一說話我想起來了,他是負責‘鹽引子’的知道的太多。”李元輔一聽明白了。

鹽稅是大清朝稅銀的主要進項之一。江南有三個大鹽場,鹽場由國家專屬,鹽商經營,經營方式就是把大面積的鹽場劃分爲許多“引子”。“引子”大小不一,裡面有鹽田有碼頭,然後把這些“引子”租賣給鹽商,國家按“引子”的標的徵收稅銀。有時候官商勾結,把許多應該劃“引子”的鹽田漏劃或不劃,那這些鹽田就沒有納入國家的專屬,就不在稅銀的徵收之列,出產的鹽自然也在計劃之外,就成了私鹽,賣鹽的銀兩就被中飽私囊了。這個胥吏就是施劃鹽場 “鹽引子”的小官,他手中的把柄自然讓賈明害怕。

再進大堂時,李元輔對胥吏的態度就不一樣了,但大堂之上也不能變化的太過分。斟酌了一番李元輔說:“錢還是要還的,一時湊不齊下面寫個保證還錢的文書。”鹽場胥吏正齜牙咧嘴的痛苦吶,也聽不出李元輔的畫外音,仍然梗着脖子喊喊着:“說是劃塊地爲兵馬演練場,卻偏偏劃去一大片富產的鹽田,好幾年了,演練過一次嗎?演練場到是年年產鹽而且是高產鹽田。”李元輔知道這傢伙又開始咬劉顯貴了,心裡多少有點幸災樂禍。

師爺又過來咬李元輔的耳朵,說布政使發話:讓這個胥吏趕緊滾蛋。李元輔腦袋一轉悠沒照辦,囑咐衙役把鹽場胥吏先押下去。 被押下去的鹽場胥吏仍然不服,下堂的路上罵罵咧咧竟是揭短的話。

賈明見李元輔進了後堂埋怨說:“滾刀肉一塊,你還不趕緊脫手,弄不好也咬你一口。”李元輔笑嘻嘻地說:“劉軍門八成需要他。”賈明看着李元輔狡詐詭異地笑了。

這天,李元輔和賈明踩着飯點敲開了京門將軍府的大門,劉顯貴不冷不熱地招待他倆。喝了幾巡酒後,李元輔說:“劉軍門做好準備吧,有人要參你。”劉顯貴慢條斯理地說:“好哇,到時候咱們三個一起被遞解進京,路上到也不寂寞。怎麼,曹璽成欽定欽差你倆坐不住了?還是李知府的家賬也被盜了?”劉顯貴一邊給兩人斟滿酒盅,一邊跟兩人打着哈哈。

李元輔說:“演練場建在鹽田裡?!有人狀告你販賣私鹽。”剛坐下的劉顯貴渾身打了個激靈,忙用眼看賈明。賈明擺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喝酒,可劉顯貴還是舉着酒杯望着賈明發愣。賈明把酒乾了說:“咱三人誰也跑不掉,軍門用地,我給劃的地界,李知府裡面也有好處的。” 李元輔不大情願地嘟囔道:“給我的那仨瓜倆棗的錢還不夠每年‘瓜敬’‘炭敬’和“三節二日”的挑費吶。”賈明說:“多少不說,鹽場的私賬上也有你一筆。”劉顯貴想知道細節就問:“接到狀子了?誰上了密摺?”賈明把鹽場胥吏的事一說,劉顯貴聽了鬆了口氣,說:“我以爲什麼大不了的事吶,嚇了我一大跳。心想皇上正在氣頭上,出點事多冤枉?不就是那小子嗎?我看李知府你想個辦法把他整的不能說話不就結了。”

李元輔說:“您說得輕巧,那樣的話,鎮江知府衙門說得清嗎?”賈明也說:“特殊時期不可亂來,小不忍則亂大謀。”“李知府想怎樣了結吶?”劉顯貴問李元輔。“接茬審,讓他拿證據,拿不出證據就判他個妖言惑衆,給劉軍門出口惡氣。”李元輔不懷好意地說。劉顯貴說:“瘋了把你,您還嫌事小哇,那小子難纏的很,留着總是個禍害。”賈明說:“本來是要把他放了,但他不給臺階呀,一副混橫不講理的樣子,誰奈何的了他。”劉顯貴聽出點眉目了說:“直截了當說吧,我怎麼能幫助下這個臺階?”李元輔與賈明交換了一下眼神,李元輔說:“他拆借了五萬兩庫銀賴賬不還,這是什麼時候?也沒人給他墊付擔保人都沒有,您說能放他嗎?”賈明聽了李元輔報的數字先是嚇了一跳,心說:路上只聽說讓劉顯貴幫胥吏墊付兩萬銀子就放人,怎麼到這兒就變成五萬兩了,這不是乘火打劫嗎?看來李元輔是急紅眼了。

劉顯貴端起了酒杯,但沒喝,只是讓酒杯在嘴邊晃悠,像是欣賞着杯中酒的成色。李元輔看着劉軍門的神色,多少有點尷尬。賈明看了說:“不行就墊付一半先把人給放了。”“墊付不着。一半?一個銅子都不給,你們愛審就審,他愛說就說,大不了我們一起進京。” 劉顯貴幹了杯中酒,一甩手把酒杯摔在地上。賈明狠狠地瞪了李元輔一眼,又無奈地看看劉顯貴嘆了口氣。

“李知府,我覺得你從京城回來後,可有點了不起啊,眼裡還有誰嗎?!我最近是左遷就右遷就,殺人不過頭點地您要幹嘛?一個鹽場的胥吏能拆借到五萬兩銀子?你騙傻瓜吶?你這是敲詐知道嗎?可是你敲詐到誰門上了?京門將軍府!我現在就把你綁了送江南巡撫衙門你信不信?”劉顯貴發飆了。李元輔被嚇傻了。賈明在邊上不住地打圓場:“李知府喝多了,失態,失態,別跟他計較,軍門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失”態?酒後吐真言!對以前的事他對我是不依不饒,昨天讓我拆借幾十萬兩銀子,今天爲幾萬兩銀子能跟我耍手段,蹬鼻子上臉吶!可對曹家吶?你敢嘛?怪罪、申斥、責罵,你敢吱聲嗎?他們罰沒了你們幾十萬兩銀子,你們都不敢放個屁!在江寧、在京城,您不是照樣用熱臉去親人家的冷屁股!-------”

劉顯貴越罵越起勁,他把對隆必額和賈明的埋怨,不滿和怨恨一股腦全泄在李元輔的頭上。李大知府被罵得狗血噴頭,一旁的賈明也渾身的不自在。當然,劉顯貴話裡的刺,他倆都聽得明白也感到了扎的慌。劉顯貴繼續罵着,賈明聽得坐立不安,可李元輔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發亮了,神態也開始精神了。他剛纔頭低得幾乎扎進褲襠裡,也不知什麼時候慢慢地擡了起來。劉顯貴看了,邊罵邊琢磨:怎麼着?想起什麼了?莫不是還攥着我的什麼把柄?劉顯貴有點心虛,就用眼神尋找李元輔的眼神探究竟。可巧,李元輔的眼神正跟劉顯貴的眼神撞上,沒等劉顯貴琢磨出味兒來,李元輔竟跳起來對着劉顯貴說:“罵得好!好,罵得好!”劉顯貴莫名其妙地看呆了。賈明則被嚇得一激靈,心想:要壞,李元輔被罵急了要反擊了,這不亂成一鍋粥了?!過兩天就要交割稅銀了,這可怎麼是好?劉顯貴心想:叫“倒”好?正話反說?要幹嘛?

當倆人正揣摩李元輔的叫好動機時,李元輔又高聲叫道:“着實罵的好!捱罵捱得值呀,太值了!稅銀有着落了,二十七萬兩稅銀在江寧織造府吶!”賈明和劉顯貴這才恍然大悟。

劉軍門留倆人接着喝酒,席間,三人已和好如初。劉顯貴問:“這不是一筆扎手的銀子嗎?你說是被曹璽捏住的把柄,好從何來吶?這筆銀子歸你了?”李元輔說:“兩年前,剛被曹璽查辦時我確實擔驚受怕過,畢竟是巧立名目多收的。可一年前年我得到確切消息:這筆銀子非但沒上交,還被曹璽改造府邸大興土木給嘚瑟了。”賈明嗷了一聲說:“原來如此,我原來以爲是內務府給他劃撥的銀兩,不然怎麼如此闊綽的使銀子,經常用工百十人,原來如此呀。”李元輔聽了說:“對、對,您在江寧知道,都說那府邸建的與王府無異。”

劉顯貴聽了倆人的話罵道:“奶奶的,我現在就上密摺告曹璽,辦他個僭越罪。”李元輔忙說:“ 先別急等我的稅銀湊齊之後,你告他什麼隨便,別影響他把銀子吐出來。”賈明問李元輔:“這筆銀子的交割憑據在哪兒?你打算怎麼跟曹璽催討稅銀?”李元輔說:“先以借或者墊付的名義催討,不行就亮出憑據查問他稅銀哪去了?最少讓他以江寧織造府或漕運御史的名義出個證據我就好交代了。”賈明搖搖頭說:“不妥,不妥。討要稅銀馬上牽扯到這筆稅銀的來處,即使曹璽把這銀子都揮霍了,他也要咬你一口貪贓枉法橫徵暴斂,這事一時扯不清,還可能兩敗俱傷,划不來呀,再說,你有什麼資格查問曹家?”

李元輔聽得有理,臉上漏出難色。劉顯貴則在邊上鼓動李元輔:“湊不齊也是治罪不如魚死網破,跟他曹璽決一雌雄!兩敗俱傷也划得來。”李元輔聽得有點不耐煩說:“都划算了,我就不划算了,不行,還是聽聽我們潘臺的高見。”賈明說:“這樣,你寫個摺子後面附上稅銀的交割憑證,連帶送往京城的稅銀一併送往戶部,讓戶部和皇上去追問這筆銀子的去向最好。其一,現在皇上最關係賑災銀兩,這筆銀子的出處就淡化了,就沒人較真兒了。其次就是這筆銀子哪兒去了?這纔是皇上最關係的所在,其他的事就是皇上與曹家的事兒了咱就不管了。這不,鎮江府過關了還狠狠地將了曹家一軍。”李元輔聽了擊掌叫好,劉顯貴也挑起大拇哥讚歎賈明是諸葛亮在世。

聽了讚譽,賈明對劉顯貴抱抱拳說:“”劉軍門,您告他僭越幹嘛?這二十七萬兩銀子,就夠曹家吃不了兜着走的!”“那倒是,那倒是。”劉顯貴不住地點頭稱是,但心裡卻說:我不告他僭越也得告他貪贓枉法中飽私囊,即使不上密摺也得給隆太師遞個條陳,讓隆太師上個奏本,先把曹寅的欽差給廢了。他想:曹璽要是被欽定爲江南欽差,我能有好果子吃嗎?!

進入秋末的京城,早晚的風漸漸涼了,殘檐斷壁下的災民們風餐露宿衣不遮體,可救災的狀況卻亂的如同一團麻,亂麻的線頭又在救災的銀兩上。所以,受到指責、埋怨的各地、各級官員就把‘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掛在嘴頭上做擋箭牌。

這些天,皇上連發多道上諭申斥各地官員催討稅銀不力,兩淮的稅銀逾期未到,上至總督、巡撫,下至知府、縣令分別受到申斥、罰俸、降職調用的處罰,戶部的一位侍郎也因居中協調不力而被摘了頂戴花鈴,康熙皇上真急眼了。他知道,流離失所,飢寒交迫的災民,亟待救助安撫,不然很可能生成民變,從而動搖大清國剛剛穩定下來的根基。

這天早朝,高士奇把票擬的上諭呈給皇上,皇上示意他讀念給諸位朝臣。高士奇把票擬的聖喻朗讀一遍,大致內容是:全國賑災稅銀江南省分攤到近乎五成,蘇州、江寧、鎮江三府又佔其份額的近乎七成,所以,督辦江南省賑災稅銀,讓其足額、如期到京已刻不容緩。欽定曹璽爲欽差大臣,全權督辦江南稅銀的徵繳及進京事項,並賦予其先斬後奏之權。

欽定曹璽爲欽差大臣,督辦江南稅銀不出人們的意料。曹璽不僅是康熙的如意人選,同時也是戶部和具體承辦勘災救災大臣們心目中的人選。大家誰不知道江南省是個肥得流油的地方?全國稅銀的近五成來自江南省,一個令人垂涎三尺的省份。當然能有資格垂涎這塊“肥田”的,自然是皇親國戚或朝廷上的“棟樑”人物,所以大家知道這裡面的渾水很深,稍不留神就可能掉進去嗚呼哀哉。到那裡辦差,而且是督辦銀兩的差事,既敏感又深處利益的漩渦,確實讓一般人談虎色變。曹璽當然不同了,皇上的包衣從屬內務府的官員。兒子是皇上的發小兒、伴讀,二等侍衛 ,妻子就更別提了,被皇上尊稱爲“老人家”,這等背景恐怕沒人能出其右。

曹璽督辦江南稅銀還有他地利上的優勢,他身居江寧幾十年,稅收、政務熟門熟道,對人、對事更是瞭如指掌,疊加上他的背景因素有哪個不服?不忿?皇上的選擇和欽定不但自己稱心也很如人意是個不二的選擇。

當然,欽定曹璽爲欽差,康熙心裡還有更深層次的考量:藉此機會徹查江南,好好整頓、整頓江南的吏治!康熙通過各種渠道知曉:江南的貪污狀況已經到了怵目驚心的地步,朝廷與地方上下聯手,綠營與州府橫向聯手,巧立名目,巧取豪奪,橫徵暴斂的現狀已經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地步!康熙想借助這次稅銀催繳的機會,在江南揪出這串貪官污吏,拔除朝廷上尾大不掉之人的地方基礎,同時,也藉機爲本次“恩科取仕”後的“博學鴻儒”們多找到一些位置。這便是康熙皇上親政後念念不忘的,經常與納蘭性德和曹寅等唸叨的革新吏治。康熙把這次催討稅銀作爲他革新吏治的開端。

大理寺少卿彈劾曹璽的摺子令康熙皇上傻眼了。

大理寺少卿的摺子說:地震之後,民不聊生,大清危難。江寧織造曹璽置皇恩、國運於度外,貪呑稅銀二十七萬兩之巨!用於擴建府邸滿足其一己的奢靡生活,實乃喪盡天良!其罪不治天理不容!

大理寺少卿的摺子一上,朝堂上炸鍋一般的熱鬧了,震驚了。一陣喧囂之後,疑惑、譴責之聲此起彼伏。納蘭明珠出班奏道:“曹璽數十年來衷心事君辦事公私分明,人心可鑑!流言蜚語不足爲信。”說吧,隨後轉身對少卿厲聲道:“空口無憑,栽贓陷害,乃是欺君之罪!”隆必額看着納蘭明珠說話的架勢,幸災樂禍地在一邊扇風說:“這事兒戳到誰,誰都疼呀。你想呀,這筆鉅款,曹璽一個人那裡受用的了?沾光的一定不少吧,也是,要是沾光的不站出來說兩句,於情於理那裡說得過去!”幾位與曹璽相知的大臣本想站出來爲其辯白幾句,聽了隆必額的話就打消了念頭。

康熙皇上之所以傻眼,是他比誰都是知道這筆鉅款的來龍去脈。從查到這筆贓款到贓款的處置,曹璽都擬寫密摺及時上報了,到是康熙對這筆鉅款有點想法,贓款這纔不明不白地交割到曹璽的名下,也就沒有追究江南一批官員的罪責。所以,稅銀的交割單據上也沒有註明稅銀屬“巧立名目”多收的贓款,只含含糊糊地在來源一欄中寫下“多收稅銀”,可曹璽就照單全收了,這就把曹璽害慘了。

康熙皇上對這筆稅銀有什麼打算吶?打造南巡的行宮,下江南是康熙親政之後的夙願。下江南、南巡,總得有個住處,有處行宮吧,康熙就想用這筆款項在江南建造行宮。但他跟曹璽一合計,一算計,建座行宮這點錢只夠零頭,就放棄了建行宮的初衷,倆人再一合計,就決定擴建改建江寧織造府南巡時權當行宮使用。這樣,既省了銀子又有了住處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爲吶?於是江南織造府就有了王府的氣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還在乎銀兩嗎?錢不都是皇上自家的嗎?還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大清國的庫銀由兩個機構掌管,一個是戶部,另一個是內務府。戶部掌管的是天下的稅銀,俗稱國庫,從這兒支用銀兩,上至皇上、首輔大臣,下至戶部尚書、侍郎、司庫、庫丁一道手續都不能少,皇上用錢也不例外,想馬虎,想通融,門都沒有。

內務府掌管的是皇上家裡的錢。皇親國戚,所有御用人員的吃喝住行都在這裡開支,用這裡的銀兩皇上到是可以隨心所欲,爲所欲爲,可是這裡的錢也是有數的,不算計的話也經常有捉襟見肘的時候。那內務府的錢哪裡來呀?直白地說從曹璽那兒來,所以曹璽與地方上特別是江南督撫、知府之間都有利益交集和根深蒂固的矛盾,稍微疏忽一點或怠慢一點就可能發生利益衝突。比如江南鹽場的稅銀,曹璽要從其中分成、抽頭,漕運所得的稅銀,曹璽也要從中分成、抽頭。所以,鹽場、漕運兩者總稅銀的多少,直接關係到曹璽能得多少稅銀,也就是皇上的內務府能得到多少銀兩。

皇上這次動了點私心,想把這二十七萬兩稅銀黑不提白不提的納入自己的銀庫卻被隆必額給抓了個正着,並在關鍵時刻將了皇上一軍,特別是打碎了皇上的如意算盤。當然,隆必額不用出面,大理寺少卿就把這件事給辦妥了。

皇上此刻最擔心,最糾結的就是萬萬不能透露這筆錢的實際用途,大理寺少卿在這點上也很配合,彈劾摺子上既不說稅銀交割的年份,也不提稅銀的真實來源,讓局外人一聽就是曹璽在國難之時,侵吞了用於賑濟災民的銀兩。馮溥聽了一會兒大家的嘀咕議論,氣得顫巍巍地跟康熙說:“傷天害理,令人髮指呀!皇上要嚴辦哇!這等誤國誤民貪贓枉法的行爲不辦,今後可要國將不國啦!皇上。”

站在皇上下首的納蘭性德忍不住了,朝堂上本來他是輕易不能說話的,但此時他忍不住了,問少卿:“證據吶?” 少卿小心翼翼地拿出幾張單據,納蘭性德接過來呈遞給了康熙。康熙接過來細細一看:數額:二十七萬兩,來源:稅銀,下面曹璽的簽字,江寧織造的關防大印一項不少。他無奈地用手拍了一下御案上的單據說:“交內務府查問。”隆必額聽了馬上說:“稟報皇上,曹璽雖爲內務府屬官,但涉及罪責侵吞的鉅款可都是在江南省呀,由內務府查辦恐怕不妥吧,也很不方便。”見康熙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隆必額提議說:“臣以爲由江南省先行查問,待證據確鑿後再交內務府治罪不晚。”康熙帝無奈地說了句:“准奏”就退朝了。

隆必額在擬寫廷議時,故意把皇上默認的查問,錯寫爲查辦,一字之差,給劉顯貴、賈明等預留了爲所欲爲的空間。

查問、查辦本屬江南按察使的權屬,可布政使賈明卻越俎代庖親自出馬;本來曹璽屬江寧府管轄,賈明卻不辭辛苦地把鎮江的李元輔叫過來參與查辦。鎮江知府李元輔更絕,他讓劉顯貴的親兵扮作衙役與他一起辦案。隆必額、賈明、劉顯貴、李元輔上下聯手,直接把查辦變成了抄家。

看着豺狼虎豹般的“衙役”們,在府裡橫衝直闖翻箱倒櫃無所顧忌的鬧騰,曹璽氣蒙了,氣傻了,氣得不知所措了,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渾身哆嗦。府裡的人們也是忍氣吞聲,不能吱聲。前兩天,曹璽接到皇上八百里的加急信件,拆開一看只有四個字:“戴朕受過。”他隨即叮嚀曹府上下:遇到天大的事也不得造次!他明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是皇上的有什麼罪不能承受?!哪想到,李元輔帶來的“衙役”豺狼一般,怎麼解氣怎麼鬧怎麼痛快怎麼折騰。

他們不僅在前院沒完沒了地翻騰,摔砸,還竄進後宅對家眷進行調戲。這下曹璽的心理底線承受不住了,他頭髮暈,眼發花,踉踉蹌蹌地過來論理:“這哪裡是查問,爾等怎能如此查問?!”他的話沒落,就被兩個“衙役”扭住胳膊把他頂在牆根。扮作“衙役”的黑師爺趁機帶着幾個人衝進後宅找曹顧氏和秋月。

剛一進院,發現孫夫人坐在後院正中的太師椅上瞪着他們,不由都遲疑地哆嗦了一下。黑師爺看到孫夫人後面一邊站着曹顧氏,一邊站着秋月丫鬟,心想:這倆就是軍門的仇人了,隨即上前動手。孫夫人說:“爾等矯旨行事就是欺君罔上,再得寸進尺一步者格殺勿論。”黑師爺只是在軍營裡經常聽格殺勿論,聽到格殺勿論竟從一個老婦道人家嘴裡說出來忍不住吃吃地笑了。他邊笑邊伸手揪曹顧氏的衣襟。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刀光一閃黑師爺的一條胳膊就掉在地上,黑師爺慘叫一聲昏倒在地。這一幕正被剛進後院的李元輔看見,他媽呀一聲大喊,隨即就癱坐在地上。

丫鬟秋月用刀在李元輔的身上擦來擦去,口中惡狠狠地說:“叫那兩個“衙役”把我家老爺放開,不然我再一刀也要你一條膀子,弄個成雙成對!”李元輔用沙啞的嗓子喊道:“放開曹織造,趕快放了曹織造。”曹璽被放開了,但身子卻癱軟地滑倒在地上,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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