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沿途悟道

劉顯貴、賈明、李元輔左顧右盼終於把發落顧景星的聖旨盼來了,聽完宣旨,三人卻呆若木雞。“顧景星即刻禮送進京,參加‘博學鴻儒’會試,沿途食宿起居由州府官員負責,安全準時進京唯此唯大。欽此。”聖旨中安全兩個字筆墨很重。

賈明、劉顯貴和李元輔把宣旨官請進後堂,落座寒暄一番後,宣旨官說:“皇上還有口諭。”賈明等人又撲通一聲跪下聽旨。“江南名士顧赤方,影響一方,感召此人進京,對天下‘博學鴻儒’進京應試有鼓舞和感召之用,爾等要深明聖意,不得怠慢,此人所作《黃公說字》隨人進京。”宣旨官宣讀完口諭,三人傻眼了。

顧景星終於成了漁翁網裡的大魚,不是被逼迫到如此境地,顧景星纔不會進京應試吶!迫害他的賈明、劉顯貴和李元輔更是機關算盡,可怎麼也想不到是這個結果,三人都很鬱悶。

啓程這天,顧景星衣帽煥然一新,只是精神萎靡不振。他公子給他送來了部分謄寫好的《黃公說字》,曹顧氏給哥哥帶來了換洗的衣物和捎給外甥曹寅的幾冊薄書。顧景星與家人依依惜別。

禮送顧景星進京的是李元輔。由知府親自禮送進京,確實有些誇張,其他省的“博學鴻儒”進京至多是本縣的縣丞或之大是巡撫衙門的同知,到了顧景星這裡,禮送的官爵大了好幾品,且是正職。

李元輔當然極不情願,賈明和劉顯貴也覺得過分。一個明末遺民,犯不着如此隆重嗎?宣旨官聽了他們的嘀咕和疑惑頓時申斥道:“‘深明聖意’懂嗎?聖意就是給天下人看看皇上禮賢下士渴望賢能的誠心。再說了,聖上說顧景星有鼓動,感召之力,什麼意思啊?現在博學鴻儒們大多以明末遺民的身份自居,羞於站出來爲朝廷做事,你們不知道他們有多顧面子,請他們有多費勁!聖上爲此都寢食不安吶。顧景星進京了,應試了,就打消了許多人的顧慮,他一帶頭,會影響一大批人,皇上的鼓動感召的含義就在這裡,你們還聽不明白嗎?!”宣旨官看看李元輔還是一副不樂意的樣子,就說:“知府可是個大官呀?不願親力親爲?那好辦呀,奏明皇上,換個人唄,省的您老大的不樂意,樂意乾的人多了去了,怎麼樣?李大人。”李元輔聽了這話差點暈過去,搗蒜般的點頭說:“奴才願往,奴才願意禮送。”“這不結了。”宣旨官尖聲尖氣地說。

顧景星一行啓程了。顧景星與李元輔各坐一輛馬拉轎車,四個騎馬的衙役和兩個挑夫隨行一隊人馬向京城進發。

常熟地界是李元輔的地盤,縣令準備好了知府的儀仗,在縣界上恭候他們的李知府。李元輔換上綠泥大轎,轎前打起迴避、肅靜的儀仗,李元輔威風抖擻地進了常熟城。

常熟縣令對自己的頂頭上司不敢怠慢,接風洗塵後又安排在當地轉名勝。李元輔也不客氣,會客訪友,遊覽名勝,忙得不亦樂乎。

他的忙乎,彷彿在排解自己的鬱悶,也像故意做給顧景星看,讓顧景星看看他的地位和威嚴。到常熟的途中,乘車、睡覺、吃飯甚至解手,顧景星都與他平起平坐,即便如此顧景星還不領情,經常用鄙夷的目光掃射他,這讓李元輔愈發的鬱悶。我堂堂的鎮江知府,與你一個落魄文人不分伯仲?

開始兩天,李元輔還強忍着不滿,滿臉堆笑的對待顧景星,畢竟是皇上邀請的人嘛,可時間一長,他就有點忍不住了,笑臉也堆不出來了,尤其是看到顧景星那撮傲慢、倔強的山羊鬍,他更是來氣。顧景星瘦高,李元輔矮胖,倆人一見面顧景星微微昂頭時,那撮山羊鬍的胡尖正對着李元輔的鼻尖,彷彿一隻狼毫小楷筆,隨時要在李元輔的臉上運筆潑墨,李元輔每次見狀都猛然把臉扭開。

李元輔只有在屬下面前才能找回自尊,每到一處,他下了馬車換乘綠泥大轎時都會很在意地撇幾眼顧景星,心說:你個乾癟老頭也配跟我平起平坐?!遊覽名勝時他是前呼後擁,還特意把顧景星甩到一邊或扔在最後,變着法子冷落他,貶低他。

常熟虞山的初秋,秋葉剛紅,湖鮮正美,李元輔哪有不看、不嘗的道理?爬虞山賞秋葉,登絕頂覽風光,李元輔很是愜意。

品嚐湖鮮後,李元輔就在衆人的簇擁下登虞山了。

登山這天,秋高氣爽,藍天白雲,如詩如畫的常熟山水景緻精緻迷人。李元輔一路的心情也格外地好,他到處指指點點,高談闊論,還與縣令和縣令的師爺們吟詩唱和,雅興濃郁,好不自在。

聽到顧景星在後面咳嗽,儘管人家是無意的,但李元輔卻很在意。顧景星每咳嗽一下,李元輔的臉上就呈現一陣窘態,咳嗽聲令李元輔的遊興銳減。

縣令和師爺們知道顧景星的名氣,便紛紛與顧赤方賦詩、填詞、唱和,李元輔聽後也使勁地咳嗽,變異的咳嗽聲猶如巨大的怨氣從肺腑中噴出,嗷嗷作響。縣令等人非常知趣,馬上避開顧景星向李知府靠攏。

從虞山下來回縣衙途中,正經過“言子墓”,顧景星叫停馬車,獨自下車去憑弔,李元輔等也不好說什麼,不耐煩地跟在後面。

言偃被尊稱爲言子,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賢人之一。言子在任魯國武城宰時“境內到處有絃歌之聲”深得孔子欣賞。在孔子的三千弟子中言子是唯一的江南人,被尊爲“南方夫子”,還被尊爲“十哲”之一。由於地域的關係,江南對言子的崇拜僅次於孔子。

顧景星仔細讀着歷代名人的碑文題跋,捋着山羊鬍不住地感嘆。當地縣令湊到跟前問:“赤方先生有何感慨?”顧景星沉吟了片刻,捋捋山羊鬍說:“我在琢磨‘德行’二字。當今的人們張口閉口都念叨一個‘德’字,把‘行’字丟到了一邊,德行、德行,‘德’怎麼能給跟‘行’分離吶?魂魄與肉身能分離嗎?”顧景星轉頭問縣令。

縣令聽了笑着答:“魂出竅,肉體就如行屍走獸一般,不能分,分不開,分開就不是人了。”顧景星說:“所以,‘行’就是‘德’的魂魄,沒了 ‘行’這個魂魄,‘德’還叫‘德行’嗎?沒有魂魄的人還稱其人嗎?許多人不論忠逆,不分良莠,都單單把‘德’字掛在嘴邊,都把‘德’字貼在臉蛋上,而把‘行’這個‘德’的魂魄撇在一旁,這還能算‘德行’嗎?我說今後要把‘德行’顛倒一下,叫‘行德’在‘行’中看‘德行’多明瞭。”

李元輔知道顧景星在指桑罵槐,就躲在路旁,自己走綹。人們漸漸都圍攏到顧景星周圍,把李元輔孤零零地甩在一邊。看着顧景星撅着山羊鬍侃侃而談的樣子,李元輔看準了機會大聲插話道:“顧赤方先生年輕時也風流倜儻與李香君等秦淮佳人還有一段豔遇吶,赤方先生不妨也給大家說說,對了,附近還有個柳如是的墓,赤方先生感興趣吧?”縣令師爺們說:“風塵女子的墓看她何用?”李元輔說:“你等不知,顧赤方先生對風塵女子亦有一番情誼吶。”顧景星也高聲說:“柳如是烈女也,要去憑弔,要去憑弔的。”

柳如是的墓很小,也沒什麼碑文題跋。李元輔問:“您與柳如是不會也有一段豔遇吧?不妨說也給大家講講”說吧,他在一旁壞笑。

顧景星表情凝重,看看一旁的李元輔說:“人都有一副皮囊,皮囊並不分貧富貴賤也不分忠逆良莠,可皮囊裡的骨頭和血肉卻有講頭,它們可分忠逆講良莠!我與柳如是有交往,有情誼!”“你們看,你們看。”李元輔指手畫腳的招呼大家仔細聽顧景星的下文,嘴裡興奮地告知大家:“確有其事吧?我可不會無中生有。赤方先生在這方面也頗有造詣。”說“造詣”二字時李元輔調門兒很高,語音拖的也長。

顧景星沒有搭理李元輔的挑釁,語氣略顯沉重地說:“”柳如是風塵女子,這點不假,但她的骨頭和血肉卻高貴、優雅,她才華橫溢,辭賦一絕被稱尊爲‘柳儒士’你們知曉嗎?她的情懷、抱負不讓鬚眉你們知曉嗎?他的夫君錢謙益是大明的探花,禮部尚書,降清後還是高官厚祿,李知府一定認爲既合情又合理吧?可是柳如是卻爲此感到羞恥,跳河明志了,可謂錚錚風骨啊。”縣令聽了,忙捂住顧景星的嘴巴。顧景星撥開縣令的手衝着李元輔問:“知府大人可有這等骨氣?”李元輔氣的甩甩袖子扭頭溜了。

李元輔一天的好心情被顧景星給攪了,縣令問李元輔:“皇上怎麼稀罕這等逆臣。”李元輔說:“皇上說了‘懷念舊主忠心可鑑,難得這種骨氣。’我看這種骨氣早晚成爲反賊!”倆人相互嘆氣,又無可奈何。

顧景星等人行至濟南時,時節已進入深秋,涼風習習,一行人要在這裡採買給養修整幾天。

遠離了鎮江府的地域,李元輔沒了儀仗和綠泥大轎的待遇,自然安分多了,呆在客舍裡不願出門。他覺得沒有儀仗,綠泥大轎和前呼後應簡直就沒臉出門,這讓顧景星自在了許多,他隨意溜達, 遍訪名勝古蹟。

這天,顧景星從趵突泉出來,溜達到大明湖畔時,竟然遇到了宜興的陳維崧和杭州的高士奇不覺喜出望外,聽說倆人也是被舉薦爲“博學鴻儒”進京應試的,顧景星的神情有些茫然。

三個人找了個茶館敘舊,不知不覺間聊到天色擦黑,大家還是意猶未盡。顧景星說:“正是登高望遠時節,我們明天去登千佛山,賞景連帶敘舊可好?”陳高二人欣然同意。

千佛山不高,三個人爬到半山腰時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他們緊走了幾步,躲進半山腰的興國禪寺避雨,一陣秋風吹來,幾個人感覺到刺骨的涼。顧景星和陳維崧在大殿的石階上席地而坐,高士奇穿的單薄,冷的上下牙間打架,就在一邊原地慢慢地小跑,嘴了還嘮叨着白居易的《微雨夜行》:“漠漠秋雲起,悄悄夜寒生。但覺衣裳溼,無點亦無聲。”陳維崧抖動着淋溼的衣裳說:你應該吟唱杜少陵的《茅屋爲秋風所破歌》。高士奇不搭理,嘴上又嘮叨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顧景星聽了問:“飲水詞?”陳維崧說:“對,納蘭性德的‘飲水詞’。”

“果然清新質樸,全沒有雕琢之意。可味道濃郁,確實不錯。”顧景星用哈氣煦暖着凍僵的雙手嘟囔道。高士奇慢跑到顧景星身邊問:“您也讀‘飲水集’?”顧景星說:“偶遇抄錄了兩首而已。”陳維崧說:“高士奇那裡有本納蘭性德的集子,您不妨拿來看看,我從中才抄了幾首,確實超凡脫俗,意境纏綿,只是悲切感傷的味道太濃。”

顧景星揉搓着手說:“一個滿清貴胄竟然精通辭賦,遣詞、造句、用典漸入爐火純青的境界讓人匪夷所思。”高士奇聽了說:“赤方先生,您老雖然學識淵博爲一方鴻儒,但近些年京城那邊的消息您就孤陋寡聞了,京城那邊當下是家家爭唱 ‘飲水詞’吶。”

看到顧景星迷茫地看着他,高士奇還想接着說什麼,一個小和尚緩緩地走過來施禮說:“本寺覺慧方丈請幾位施主進禪院喝茶。”聽說喝茶,到勾起了幾個人的寒意,大家便急匆匆地隨着小和尚向後院走去。跨進禪院,進了禪房,老方丈已雙手合一在裡面恭候大家了。

禪房昏暗,卻幽靜典雅。看到茶几上熱氣騰騰的茶壺,大家心裡一陣暖意。慈眉善目的老方丈說:“三位施主請用茶驅寒吧。”方丈的茶字音剛落,高士奇帶頭,幾個人把滾燙的一酌茶一飲而盡,三個人又連喝了幾酌熱茶,才向方丈表示謝意。

老方丈用探尋的眼光打量着顧景星,笑笑說:“赤方先生我倆是緣分沒了哇。”顧景星定神辨認了半晌,不禁啊呀驚叫了一聲,失言道:“原來是您呀?虎--”“覺慧,覺慧。”老方丈打斷顧景星的話頭說。顧景星感慨地說:“啊呀呀,崇禎十六年到今天可有二十幾年了,您那時還風華正茂,現在?”“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來,隨緣,隨緣多年了”覺慧方丈雙手合一念叨着。顧景星不禁十分感慨,不時用眼神與覺慧交流,可覺慧的眼神平靜、淡定絲毫沒有情感的外泄。

高士奇和陳維菘用好奇的眼光時而看看顧景星,時而看看覺慧方丈,一會兒又蹊蹺地互相對視。顧景星見狀,就向覺慧引薦他倆了:“宜興的陳維崧,杭州的高士奇。”雙方見了禮,覺慧說:“都是進京參加“博學鴻儒”會試的?”二人疑惑地看看覺慧點頭稱是。顧景星則疑惑中面帶愁容,臉上閃過了一絲慚愧。

覺慧說:“這裡雖是荒郊野外,卻是南來北往的樞紐之地,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天下的事也在這裡融會貫通哇。”說到這裡,他看着黯然失色的顧景星說:赤方先生替妹蒙冤身陷旋渦,被逼無奈,差點身首兩地的消息在這裡也被傳的沸沸揚揚吶。”顧景星聽了覺慧這段話,心裡暢快了一些,但還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呀。”覺慧聽了隨口應承道:“隨緣、隨緣,善哉,善哉。” 陳維菘問:“覺慧方丈,最近可有像我們這等進京應試的?”覺慧說:“自然有哇。————他們還說:江南的顧景星、顧赤方和北方的傅山、傅青竹都已經先期到達京城了吶。”說完哈哈大笑。

笑聲讓顧景星還是有點發窘。高士奇也問覺慧:“老方丈,京城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覺慧說:“北上的說江南,問京城,南下的說京城問江南,在這裡都成規矩了。”說完又呵呵地笑了。“京城自然是天子腳下皇恩浩大的地方嘛,聽說康熙帝也秉承“道統”認祖歸宗了。”顧景星驚詫地問:“此話怎講?!”覺慧說:“康熙帝派遣官員到黃帝陵謁陵了。祭文中有‘黃帝唯道統、治統合一的古代聖帝’他要‘治統可新,道統維繼’。”陳維菘說:“他要秉承‘道統’,接續‘治統’?也就是說大清是代大明而興,他既是接續大明 ‘治統’的新帝王,又是黃帝道統的繼承人?是這個意思嗎?”顧景星聽着二人的對話眼前一片茫然。

看到顧景星的表情,覺慧說:“前些天進京的人在這裡遺忘了一件抄錄的祭文。”他示意小和尚取來祭文,顧景星接過祭文:自古帝王,受命於天,維道統而新治統。聖賢代起,先後一揆。功德載籍,炳若日星。明禋大典,亟-宜肇隆。敬遣專官,代將牲帛--,神其鑑享!”顧景星看後把祭文撂在一邊,陳維菘和高士奇拿起來又看了起來,併爲‘禋’是指“祭祀”還是指“祖先”低聲爭論。

顧景星岔開話題說:“‘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覺慧方丈,您這裡可是個賞秋觀紅葉的好地方呀。”覺慧說:“都這麼說,是個清心修行的好地方,赤方先生還是偏愛唐朝杜牧哇。唐宋詩詞確實登峰造極,吟誦幾十年了,常有點口膩及曲高和寡的感覺,最近讀了幾首納蘭性德的詞到是有股山泉般的清爽。”“飲水詞!”陳維菘和高士奇異口同聲道。“您也有納蘭性德的詞?拿來讓我們抄錄可好?” 高士奇蠻有興致地問。

覺慧說:“他的詞,南來北往的在我這裡留存了不少,待會一併拿來你們看看。” 高士奇、陳維崧聽了興奮的對視一番。顧景星看着眼前已過花甲之年的覺慧,心中暗想:他哪裡還有一點當年虎威將軍的風采?稀稀拉拉的雨越下越大,顧景星三人只得在興國禪寺留宿。

方丈寢室裡覺慧在閉幕養神。顧景星用陌生的眼光再次打量着覺慧,眼前不禁浮現出崇禎十六年蘄州城的場景:城裡城外硝煙滾滾,殺聲震天,正值壯年的覺慧----虎威將軍,拼命廝殺出一條生路,掩護着荊王一家老小出城。他白色的戰袍上已是斑斑血跡,倆人道別時,符虎威將軍那句:“兄弟咱們後會有期!”猶如昨日。

當年浩劫,顧景星雖然逃過了屠城,卻跑丟了自己的家人和年幼的妹妹,如今與虎威將軍在此地、此景中“後會有期”,顧景星不覺深深地嘆了口氣。覺慧睜開眼,似乎悟道了顧景星感慨說:“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啦。遁入空門幾十年了,本應是四大皆空,但老夫看見你,又成凡夫俗子了,還是六根未淨啊。荊州一別恍如昨日,你我再見,青絲變白髮連朝代都更迭了。”顧景星問:“虎威將軍怎就墮入空門?”覺慧搖頭長嘆一聲說:“嗨,說來話長,與荊王一家殺出荊州後我被委以重任領兵抗敵。可屢立戰功之後竟遭權臣猜忌打壓,最後落得個謀逆的罪名,甚至栽贓荊州屠城是老夫的內應,天地良心?憋屈死人吶!一怒之下老夫剃髮爲憎,皈依佛門了。”覺慧說完又是一陣唉聲嘆氣。

顧景星聽了這些,聯想起明末朝廷烏七八糟的亂象,不覺又是頓足捶胸的悲哀。覺慧方丈說:“大明朝氣數已盡怨不得他人,總把春桃換舊符嘛,宦官專權,奸臣當道,賣官鬻爵,生靈塗炭豈能不亡?!”顧景星聽得似乎也很解氣,朦朧中也清醒了不少。

覺慧突然靠近顧景星說:“重要的話差點忘了跟你說,前些天有兩撥客商打扮的人在禪寺落腳,憑我的眼力看他們都是行伍之人。這些人多次提到你的名字,還提到軍門和布政使等人,我看這些人不是善茬,他們居心叵測你要多提防。”顧景星問:“這些人還說些什麼?” 覺慧仔細想了想說:“生死攸關,魚死網破等等,兄弟多提防點就是了。”顧景星聽了手不自覺地摸了摸懷中的薄書,嘴中應道:“謝謝將軍。”

第二天一早,晴空萬里,覺慧方丈把三個人送到山門,依依惜別。覺慧方丈說:“貧憎再挽留一回:留下來代我主持本寺,憑你淵博的學識禪寺定能聲名遠播。”顧景星說:“覺慧方丈在下心領了,只是《黃公說字》能造福後代,餘生只此心願請您諒解。臨別在下再請仁兄贈言一句。”覺慧方丈沉吟片刻,雙手合一誦道:“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亦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顧景星聽了微微點頭雙手合一與覺慧方丈告別。陳維菘和高士奇聽得莫名其妙。

再說劉顯貴這邊,私家賬房請了幾天假,可左等右等竟不露面了。三天過去了,七天過去了,賬房先生還是沒回來。劉顯貴心裡一陣激靈,心想該不會把——。

怕什麼來什麼,劉顯貴到小帳房裡一翻,自己最關切,最在意的三冊賬本真沒了。他頓時覺得天暈地轉,並驚出了一身冷汗嘴裡不住地念叨:被人算計嘍,被人算計嘍,那可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東西呦。

慌亂了一陣,他定下神來,馬上命令陸路、水路要道,各個關卡,沿途驛站緝拿賬房先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同時他又派人密切監視江寧織造府的動態。

劉顯貴第一感覺,算計他的非江寧織造府的曹家莫屬,想到三冊賬本要是進了京城,他劉軍門必定會身敗名裂,滿門遭殃,不惜一切代價,賬本決不能進京,甚至不能讓它出江南省!劉顯貴眼中流露出了惡狠狠的光。

盯梢、堵截了幾日,江寧織造府那邊沒有動靜;水路、陸路關卡也沒有斬獲。劉顯貴下令:“過篩子般的再查。”過了數日,還是沒有音信,劉軍門心裡犯嘀咕了。

賬房不會躲進曹家,甚至沒有到過曹家,這一點,他可以斷定。曹家的門被他和李元輔一直盯得嚴嚴實實,曹家每天買什麼菜他倆都一清二楚。揣着賬本跑了?更不可能。劉顯貴斷定賬房只是個眼線,曹璽的眼線,不與主子見面,沒有主子的交代就走?規矩,情理上都說不通。賬房地遁了?

劉顯貴急的腦子發矇,他讓下人送來幾把冷毛巾,不停地擦拭着額頭和脖頸。燈下黑?劉顯貴想,賬房和賬本就在鎮江,況且還離曹家不遠?冷靜下來一想,劉顯貴覺得有可能,曹璽不是等閒之輩,都說他行事機敏沉穩,事關重大他不會輕舉妄動。曹寅在等待時機?等我跟他交易?劉顯貴想這樣最好,只要賬本在曹璽手裡,只要賬本還鎮江,一切都好商量。第一步先盯死了他們,讓賬本插翅難飛!第二步談,只要交出賬本,什麼條件都可以談。第三嘛,萬不得已,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的時候就與曹家撕破臉,弄個魚死網破也不能讓賬本進京城!劉顯貴發着狠地想。

雖然劉軍門上、中、下策都想好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但還是寢食難安。這天晚上,他夢裡見到了少夫人,還夢見到了顧景星,猛然間他醒了,他想到了送顧景星進京那天,聽說曹家託顧景星給京城的曹寅捎帶了幾冊薄書,想到這兒他恍然大悟,曹璽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們已經把賬本送出去了!

劉軍門慌了、蒙了,有點絕望,怎麼辦?怎麼辦好?得找個可靠的人商量一下。找誰吶?以前他最爲信任的就是賬房先生,他倆經常揹着幕僚們私下密謀,不但剋扣軍餉賣官鬻爵利益分贓要與賬房商議,甚至對皇上的抱怨,與隆必額的關係也都坦露給了賬房先生,想到這兒劉顯貴的腸子都悔青了,他懊悔地抽了自己兩巴掌。

懊悔,着急都不是辦法,當務之急是找個人商量個對策,找幕僚?他不放心,畢竟這些事涉及的錢款數額太大,涉及的人背景太深,劉軍門怕幕僚們關鍵時刻兜不住。鎮江知府李元輔是可商量之人,到不是李元輔多有計謀,能扛得住事,只是賬本多少牽扯點他利益。再有就是賈明,李元輔進京了,他也只有跟賈明商量了。

賈明被請到將軍府。劉軍門屏退左右,關上了門窗,貼近賈明的耳朵,把情況簡要一說。賈明騰楞一下就站了起來,隨後汗就下來了,隨即就在屋裡來回踱步。他覺得屋子裡悶熱,喘不過氣來,又開門出去走了一遭。回屋後,他問劉軍門:“你看怎麼辦?!”劉軍門可盼到賈明開口了,但一聽還反問他怎麼辦,就唉聲嘆氣地說:“正是沒辦法才把您請過來嘛,您倒問我,哎---。”

賈明轉悠累了,坐在太師椅上喘氣,氣喘平了,他也冷靜下來。他問:“顧景星現在到什麼地界了。”劉軍門說:“正常情況下,大概應該到濟南附近。”“刻不容緩,得追,不惜代價要把東西追回來,萬不得已就連人帶賬本付之一炬。”賈明惡狠狠地說。“要不要給李元輔通報一聲,或許能起到事半功倍效果。”劉顯貴試探着問。“怎麼通報?”劉顯貴說:“八百里加急書信。”賈明說:“把原委都寫在書信上?到時賬本沒找回,李元輔手裡又多了份咱們的證據,軍門您害怕知道的人少吧?況且這封書信就是另一冊賬本,落在他人手裡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劉顯貴說:“那萬不得已就讓他們一塊?”劉顯貴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賈明看了劉顯貴的手勢讚許道:“哎,他們都沒了咱倆不就乾淨了!可幹事的人一定要精幹、可靠。而且不能只派一二撥,要不惜人力和銀子!”劉顯貴說:“這個自然,軍中的人手不是問題,到時還要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賈明說:“最好是什麼都不見,清淨。”劉顯貴說:“也是。”

人算不如天算。李元輔在常熟耽誤的幾天和顧景星去興國禪寺耽擱了兩天,正巧錯過了劉軍門預判,讓劉顯貴的幾撥人馬都追過了頭,後續的兩撥人馬又一時追不上。幾撥探報的回稟,令劉軍門如坐鍼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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