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細談一夜,次日一早,王伯當便和張鉉告別,帶着妻兒前往長安。
偌大的房宅內就只剩下了張鉉一人,不過在兩個月前楊玄感攻打洛陽的戰爭中,王伯當在家裡囤積了大量糧食和醃菜,足夠張鉉吃上幾個月,王伯當又給張鉉留了二十貫錢,至少三個月之內張鉉不用擔心生活問題。
他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有地方住,有口飯吃,安靜,沒有人打擾,雖然他有可能會被叫去舉證宇文述,但張鉉暫時不去想這件事。
次日天不亮,張鉉便奔出了小巷,沿着坊牆奮力奔跑,這是他從小便養成的習慣,每天要跑五公里,當兵和當學員也是一樣,只是跑得更長,每天跑十公里。
晨風格外涼爽,吹拂着他青黑色的頭皮,他的頭髮還不到半寸,這原本也是件煩惱之事,他不想惹人注目,不過王伯當送給他一頂脫渾皮帽,便解決了這個問題。
遠處水塘邊,幾名早起洗衣的女人正用棒槌敲打衣服,她們不時擡頭詫異地看一眼這個古怪的年輕男子,繼而莞爾一笑,是個剛還俗的小和尚。
其實女人也會是張鉉來大隋後將要面臨的一個問題,不過現在他沒有心思考慮太多,說不定將來有一天,王伯當會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他。
來大隋已經有十幾天了,張鉉依舊生活在狹窄的圈子裡,他認識之人,除了李密外就只有王伯當一家。
當然還有宇文成都,張鉉怎麼也忘不了宇文成都那超羣絕倫的武藝,以及那磨盤大的鳳翅鎏金钂,深深刺激着他,逼着他不斷地挑戰自己的極限。
所謂築基,其實就是一種武學入門練習,將身體的器官和筋脈進行調整,爲接下來高強度訓練做適應準備。
築基長則一年,短則半年,視每個人天資而定,大概在孩童六七歲開始訓練,幾乎每個孩子在築基結束後都會有很大的變化,身體變得強壯,耐力更加持久,身體的柔韌性也大大加強。
一些天資高的孩童在築基結束後甚至還能達到易筋初期的效果,比如目力更強,聽力更敏銳,力量大幅增加等等。
張鉉在七歲時進入少年武術班,也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築基,他體格和柔韌性都打下了紮實的基礎,唯獨缺乏內在的機理調整,偏偏這是古武築基最關鍵的一環,關係到他能否實現易筋突破。
王伯當的築基術是用刀法輔佐,服用築基藥後,整個身體各個器官都被震盪起來,必須用練刀來宣泄體內的熱量,同時進行一種極限訓練,將身體疲勞到極限,然後一次一次進行突破。
孩童一般承受不住這樣的巨大壓力,要麼酌量減少服藥,要麼用另一種藥綜合,這樣就會延長時間。
而張鉉則不需要,他漸漸適應了高強度築基,而且他一次次突破極限,從最初的一個時辰練刀慢慢延長到三個時辰。
三個月後,他明顯感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身體變得更加輕盈敏捷,出刀速度更快更迅猛,耐力更加持久,已經遠遠超過了全軍最有名的耐力王,他每天能夠輕鬆地跑兩個馬拉松,而且感覺不到勞累。
儘管他從前進行了兩年多殘酷的特種兵訓練,但這樣的成果也是難以想象。
但惟獨力量似乎變化不大,這讓他在欣喜之餘也難免有一絲沮喪。
不過張鉉發現自己的食量開始變大了,他每頓要吃三大碗飯,眼看着王伯當家的米缸快要見底了。
時間漸漸到了十二月下旬,新年即將來臨,家家戶戶都在爲新年的到來做準備,清掃屋子,除去一年的污穢,買肉醃菜,備齊了祭祀之物,祈福的竹竿子也高高豎起,孩子們也爲即將得到的新衣和壓歲錢而欣喜萬分。
但對於張鉉,這一切都彷彿和他無關,不過他也有了很多變化,頭髮長了,可以勉強戴上平巾,脣邊和頜下也長出了硬硬的短茬,周圍鄰居也和他漸漸熟悉,都以爲他是王伯當的弟弟。
有時候他也會去菜場和城外墟市,買一些新鮮的山果和蔬菜,他開始慢慢熟悉這個時代。
但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房間裡,一次又一次挑戰自己身體的極限。
他甚至已經忘記了他和王伯當交換的條件,至始至終,沒有人來找他去舉證宇文述。
這天晚上,張鉉盤腿坐直屋檐下,清冷的銀色月光灑在他身上,屋檐下掛着十幾根長長短短的冰柱,地上的積雪已經凍成了冰渣,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布衣,卻感覺不到寒冷。
他已服下一顆藥,正在靜靜等待胸腹間的熱量升騰而起,他很喜歡這種熱量澎拜的感覺,那一瞬間令他飄飄欲仙。
但奇怪的是,他等了快一刻鐘,身體依舊沒有變化,早已經超過了時間,他心中暗暗思忖,難道是吃了一顆失效的藥?
他終於忍不住,又取出一顆藥嚼碎服下,再等了一刻鐘,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張鉉猶豫了片刻,慢慢取出第三顆藥,他凝視硃紅色藥丸,遲疑着將藥丸送入口中,第三顆藥被他嚼碎嚥下。
但就在他剛剛嚥下的一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滾熱從他丹田處沛然涌出,迅速傳遍了他的四肢骸體,他的整個身體就彷彿被烈火吞沒一般,燒得他慘叫一聲,從屋檐下一躍而起,在院子裡打滾,拼命撕扯自己的衣服。
地上的冰渣刺激使他頭腦稍微清明一下,立刻又被烈火般的滾熱吞沒了,他抓起刀瘋狂地在院子劈砍。
這時,天空落下了鵝毛大雪,但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只管劈砍叫喊,身體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宣泄熱量,但還是遠遠不夠。
他再也承受不住身體內的熾熱,飛奔幾步,一頭跳進了院子角落的水井之中......
天漸漸亮了,凍得渾身青紫的張鉉慢慢從水井裡爬了出來,若誰不知情走進院子,非要被這一幕嚇瘋不可:一個光赤着身體的男子像鬼一樣從水井裡爬出來。
張鉉已經累得連手都不知在哪裡,他站不起身,慢慢爬回了房間,用被子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
過了好久他的身體才漸漸恢復一點暖意,開始大罵自己愚蠢,居然敢連吃三顆藥,在咒罵聲中,他昏昏地睡着了。
熟睡中,他的身體開始有了某種變化,一股細細的熱流從他丹田流出,流向他的四肢五骸。
這一覺他足足睡到下午才醒來,只覺渾身精神充沛,上上下下都充滿了力量。
他長長伸個懶腰,光着身子一躍而起,從箱子裡找出一件王伯當留給他的舊衣服穿上。
箱子旁邊是一隻三十斤重的石墩,每天睡覺醒來,他都要舉兩下石墩,看看自己力量是否增加,但從沒有任何變化,舉石墩也就變成一種儀式。
張鉉繫上腰帶,隨手抓起石墩,他忽然愣住了,慢慢地放下石墩,又單臂將它舉了起來,放下再舉起,一連嘗試了十幾下,他頓時大叫一聲,扔掉石墩便光着腳向後宅奔去。
心中的狂喜讓他忘記了一切,從後堂石板下找到了王伯當藏在這裡的銀槍,就是他第一天來見過的那杆銀槍,五十斤重。
他曾經試過,揮動起來十分費勁,最多隻能揮動幾下,但現在,他竟能輕鬆地舞動長槍,槍尖在院子裡漫天飛舞,伴隨着張鉉發自內心的大笑。
三個月時間,他的築基完成了,不僅體質有了極大的變化,而且力量增加了一倍,他就是那種有着極高練武天賦的人,連築基也能達到易筋初期的效果。
張鉉接下來的三天足不出戶,直到他確認自己的力量不是暫時性增強,而是真的持久變強了,他才完全停止了築基服藥。
房間裡,他將自己的物品擺成一排,這是王伯當的房子,屬於他的東西並不多,一把刀、一頂皮帽、兩件王伯當送他的長袍、十貫錢,還有半袋麪粉。
張鉉開始考慮自己下一步該做點什麼,他不能一直住在王伯當的家裡,很顯然,王伯當不會再來了,他和李建成應該上了瓦崗寨,而且受到了翟讓的熱烈歡迎。
李建成的困難不是現在,而是一兩年以後,但他張鉉的困難卻在眼前,他該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敲門,這還是三個月來第一次有人敲門,張鉉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王伯當回來了。
他連忙將東西胡亂收拾起來,跑到院中,“來了!來了!”
張鉉打開門,卻愣住了,外面不是王伯當,而是兩個老婦人。
“是....康嬸!”
他認出其中一人,是隔壁大嬸,爲人和善,他早晨跑步回來,經常會遇到康大嬸去買菜,都會對他笑一笑。
“二郎,這也是我們鄰居,馬嬸子。”
康大嬸一直以爲張鉉是王伯當的弟弟,便稱呼他爲二郎,張鉉連忙向另一個女人點頭笑道:“馬嬸好!”
只是大家平時素不往來,她們找自己做什麼?張鉉的目光落在她們手上,見她們每人拎個竹籃子。
康大嬸笑道:“今天是除夕,我們估摸着你沒有準備什麼飯菜,所以給你送點吃食。”
“啊!”張鉉驚呼一聲,摸了摸後腦勺,原來今天是除夕,自己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別客氣,接着吧!”
兩個大嬸把竹籃子塞給了他,張鉉心中感激,連忙稱謝。
“大家都是鄰居,你一個小夥子獨居也不容易,有什麼困難就說一聲,我們也會盡力幫忙。”
“多謝兩位大嬸,多謝!”
兩位大嬸笑着走了,張鉉拎着竹籃回到房間,打開蓋子,裡面是一碗肉,一碗魚,還居然有一瓶剛燙過的酒。
張鉉心中感到一陣溫馨,眼角也有些酸楚,這些善良的大嬸知道自己一無所有。
他打開酒瓶喝了一口,溫熱的米酒順着食道流入了胸腹,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失落,今天居然是除夕,他卻一個人流落隋朝,無親無故,也沒有人掛念他。
他慢慢走到窗前,久久凝視着夜空的漫天星斗,不知看了多久,他的眼睛有點溼潤了,慢慢低下頭,嘆息了一聲。
當天晚上,張鉉獨自一人度過了他來隋朝後的第一個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