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團的紫霧從地縫裡鑽出來,被山間的狂風吹動的迅速瀰漫開來,將趕過來想要抓住獨眼禿子的御林軍嗆得咳嗽連天,眼淚直流,一個個趴在地上乾嘔起來,沒有半點力氣衝進紫霧,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個青衣道士在地上環顧了一圈那些叛亂的軍卒,又將獨眼禿子的衣領揪住。
“說,洪……吉達在哪兒?”在這些跟隨那蘇圖衝殺過來的人中,洪佐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兄弟。這些人雖然都是明軍的打扮,但從他們細長的眼睛和高聳的顴骨等面目特徵來看,卻都是蒙古人無疑。看着眼前這個還有些發懵的獨眼禿子,洪佐冷冰冰的問道:“別跟我說你不認識什麼吉達,但凡我發現你說錯一個字,你會希望自己落在那些官軍手裡的。”
禿子轉醒過來,看了看形成一道屏障,將他們二人環繞起來的紫霧,惡狠狠的看着洪佐:“你是什麼妖人,怎麼會知道吉達?”
“答錯了。”隨着洪佐三個字出脣,獨眼禿子突然感覺胸腹內一陣異動,一根肋骨硬生生的從自己的腋下刺出,鮮血頓時噴濺的到處都是。“啊!”獨眼禿子慘叫着,險些暈了過去。但眼前這個面色晦暗的道士,似乎能從眼睛裡散發出什麼魔力,讓他一直不斷的打着機靈。“他……他不在這兒!”禿子吼叫着,極度的疼痛讓他說話有些斷斷續續。然而,比剛纔更加巨大的疼痛從自己的左臂傳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無情的撕扯着他臂膀上的肌肉,竟然直接將胳膊從身體上扯了下來。露出白碴的骨頭和破損的肌肉組織,被狂噴的血液中染成了紅色,看得人觸目驚心。禿子完全沒有了在破廟時候的冷酷形象,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但洪佐冰冷的聲音,這次在自己的大腦中響起:“你又答錯了,我問的是他在哪兒,沒問你他在不在這兒!”
“我……我不知道他在哪兒,真的不知道啊!”禿子的身體在劇烈的抖動,似乎已經到了極限。“還是不說?好……” 洪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此時在禿子的耳朵裡,卻好像是無間地獄裡惡鬼的笑聲。不停哆嗦的獨眼禿子,驚恐的發現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開始隆起一個個雞蛋大小的肉包,鼓包不斷蠕動着,隨後竟然從中間鑽出一堆密密麻麻的蛆蟲,啃食着自己的皮膚,又再次從另一個肉包的縫隙中鑽進身體,繼續在皮膚下不斷爬行蠕動着。
“我……我們之前約定,我毒殺常遇春之後,便和藏在棺材裡的那蘇圖一起刺殺昏君。吉達和烏瑩另有安排,我只知道今早我與他二人在紫雲山西邊五里之外的一片荒墳裡碰面之後,他倆便向着西南方向而去,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了,仙長饒命,仙長饒命啊!”看着自己的身體被蛆蟲蠶食的情景,獨眼禿子再也支持不下去,將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向洪佐和盤托出。
洪佐此時的心思,全在洪佑的去向上。禿子說的那片荒墳自己是知道的,而那裡的西南方……洪佐心裡猛的蕩了一下,一種萬斤巨石壓向胸口的感覺猛然襲來。他扔下還在絮絮叨叨的獨眼禿子,抽身騰空而起,向來時的路飛去,而那些瀰漫在四周的霧氣也瞬間消散的無影無蹤。禿子猛然覺得身上一輕,嚇得趕緊往身上摸去。此時再看,哪兒還有什麼蛆蟲和斷臂,自己依然完好無損的躺在地上。“這……這是幻術?”禿子看着自己的身體,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然而就當他還沒有緩過氣來,一陣真實的劇痛從自己的腦袋裡猛然傳來。
“快,拿住刺客!什麼,這人怎麼了?”“將軍,刺客氣絕身亡了。您看,腦漿都從鼻子裡流出來了……”身後御林軍的呼喊聲,讓化作紫霧飛走的洪佐眯了一下眼睛。不悔蠖就是這樣陰毒霸道的手段,只要施術者一發現有人背叛,很快就能要了他的性命。洪佐從來不在於這些人的死活,但從獨眼禿子的死,他卻深深的感受到了洪佑的處境。不過,一旦最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洪佐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這個兄弟,更不知道若是此事還沒有發生,自己該如何阻止。
“洪佑!你給我出來!師尊,你在哪兒?”剛剛跨進陰環冢石室的洪佐,顯得更加歇斯底里。凌亂的長髮和通紅的雙眼,讓這個平時玩世不恭,臉上總帶着輕蔑笑容的道士幾近崩潰。還在陰環冢外圍的時候,洪佐就發現了那隻妖狐沒有腦袋的身子,被穿插在一把探出牆壁的利刃上,這讓他更加確認獨眼禿子的話並非虛言。洪佑的目的,或者說是以不悔蠖挾制洪佑的大薩滿森格的目的,是自己的師尊垂陽子。
當洪佐狂奔進石室,眼前的一幕更讓他心中一寒。一個描眉打鬢、身着女裝的清秀男子,正兩眼無神的趴在地上。只是,他那身色彩斑斕的長裙已經被鮮血染紅,胸口的位置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一隻長滿白毛、指甲捲曲的斷手卡在他的身體裡,手掌從他的後心探出,正攥着一刻停止跳動的心臟。
站在密室前的洪佐喘着粗氣。看着這個自己從不敢不聽師尊召喚便隨意踏入的禁地,洪佐還是打心眼兒裡有些發憷。他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因爲不懂事擅闖密室,被垂陽子關在殭屍亂蹦的古墓裡,足足睡了一個月棺材的事情。不過這次,就算垂陽子罰他摟着殭屍睡一個月,他也要確認師尊的安危。
洪佐站在密室前,低聲吟唱出幾個晦澀的音節。隨着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兩扇厚重的石門緩緩向後方敞開。一陣塵土瀰漫,洪佐眯起眼睛向裡看去,只見垂陽子正側身坐在法臺上,閉着眼打坐。一盞幽綠色的油燈在垂陽子的身側忽明忽暗,將這個彷如殭屍的身軀映照的更加消瘦。聽到門外有動靜,垂陽子的肩頭動了動,輕輕咳嗽了一聲。
洪佐重重的舒了一口氣。以師尊的術法和身手,別說自己的兄弟,就是那蘇圖等幾人一起上,傾盡全力發起攻勢,在死之前也未必見得到垂陽子的身形。而且垂陽子一個活了千年之人,什麼陣仗沒有見過,什麼陰謀沒有遇到過。任何人想在這個老東西面前玩詭計,在垂陽子面前都像三歲頑童一樣幼稚。再說,洪佑根本就沒進過密室,也不知道開啓密室的法門,就算他想對垂陽子不利,還沒等到強行攻破大門,自己恐怕就被各種術法和機關送去地府了。想到這兒,洪佐又擔心起了自己的兄弟。
“師尊,弟子回來了。正如我們所料,果然是舍弟……洪佑的幾個同夥,刺殺了明將常遇春,又設計埋伏,欲對大明皇帝不利。” 見垂陽子又只是輕咳了一下沒有說話,洪佐回頭看了一眼密室外面烏瑩的屍體,心裡也在設想洪佑的下場。自己的師尊會不會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給洪佑留下一具全屍,還是已經支離破碎變成了塵埃?再不濟也不能把他的魂魄打的魂飛魄散吧。想到這兒,洪佐猶豫再三,還是對着垂陽子拜了一拜說道:“弟子並非有意偏袒洪佑,但他畢竟受到不悔蠖的挾制。以弟子對他的瞭解,他無論是否對師尊無禮,恐怕也不是出於他的本意。若是……若是他已經被師尊送入輪迴,弟子也想尋回屍首,將他好好安葬,也算對得起早亡的父……”
然而,還沒等洪佐的話說完,隨着垂陽子的肩膀再次抖了一下,一顆頭顱便從垂陽子的肩膀滾落下來。緊接着,垂陽子乾瘦如枯枝般的胳膊,從身子上脫落下來。上半身緩緩前傾,似乎又被什麼東西撐住而沒有倒下。
此時的洪佐,大腦似乎陷入了完全的停滯,耳朵裡只剩下一片耳鳴。糾結、難過和僥倖,一切表情便全部僵在了臉上。洪佐緩緩的擡起手,麻木的在臉上抓了一把。臉上傳來的劇痛和順着手指縫留下的血跡,都告訴他這不是幻術。他集中全部的精力去感受,卻察覺不到絲毫垂陽子的氣息。自己的師尊,那個活了千年形如干屍,又在十八年中將一身本事傾囊相授的垂陽子,真正的死了。
“師尊!”垂陽子向瘋了一樣撲向垂陽子支離破碎的屍體,抱起滾落在地的頭顱,揚天狂吼起來。整個陰環冢都在顫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完全倒塌,將陰陽相隔的師徒二人徹底的埋葬。洪佐抱着師尊的頭顱,聲嘶力竭的哭嚎着,兩行血淚從他的眼中噴射而出。他不知道到底是誰,能讓垂陽子在沒有任何打鬥痕跡的情況下殞命。他甚至開始怨恨自己的師尊誠心拋下自己,獨自離去。十八年來師徒二人的過往,一個個修行與生活中的片段,快速的在洪佐的腦海中略過,只是這些令人回味的、厭煩的、苦惱的、欣喜的畫面,最終都化爲一個乾枯的頭顱,靜靜的躺在洪佐的懷裡。
突然,垂陽子前傾的身子動了一下,又一聲咳嗽聲從遺骸的身下傳來。洪佐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惡意,探進遺骸的下方猛的一抓,一個火紅色的身影吱吱亂叫的被洪佐抓到了面前,驚恐的看着眼前這個凶神惡煞一般的洪佐。
“是你,是你殺了師尊,是不是!”看着眼前這個滿臉驚恐的山魈渠肆,洪佐只想掐斷這隻妖獸的脖子。但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洪佐,這個小傢伙無論從能力還是動機來說,都不會是殺害垂陽子的兇手。
雖然是一隻山精野怪,但渠肆還是能聽懂洪佑的話。它的脖子被洪佐緊緊的抓着,但腦袋卻使勁兒的搖着,並手刨腳蹬的用手比劃,指了指垂陽子的頭顱,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最後向洪佐不斷作揖,請求將自己放下來。
洪佐強逼着自己將渠肆放下來,但依然用能殺死一切的眼神盯着山魈,一字一句的說:“你都看見什麼了,告訴我!”落在地上的渠肆先是本能的竄出三四米遠,趴在石頭後面用綠色的小眼睛偷偷的看了洪佐兩眼,見這個平時待自己還算不錯的大師兄並沒有要對自己下手的意思,這才小心的爬出來,指了指垂陽子屍體的腹部。
自打看見師尊已死,洪佐便不忍去看垂陽子支離破碎的身體。見渠肆所指,洪佐這才忍住悲痛向垂陽子的腹部看去。修道者的術法靈力,全都匯聚于丹田,越是術法充盈、法力高深,丹田就越顯得飽滿潤澤。垂陽子雖然形似乾屍,骨瘦如柴,但唯獨丹田的位置光滑飽滿。而此時,屍體的腹部卻深深塌陷了下去,絲毫看不出有術法的根基。渠肆壯着膽子向洪佐的方向走了幾步,指了指屍體,又做了一個嘔吐的表情。隨後又用兩隻毛茸茸的小手,比劃了一個核桃大小的圓形。
“你的意思是,師尊修煉千年的內丹,被逼出了體內?”洪佐狠狠的問道,牙齒咬的嘎吱吱作響。垂陽子自打年輕時修道以來,就研習吐納固息、凝神聚氣的內家功法。隨着修爲的不斷精進,丹田裡充盈的術法逐漸與氣脈相連,逐漸形成了內丹。垂陽子活了千年,這枚內丹便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不斷滋養,爲垂陽子提供源源不斷的術法和靈力。實際上,術法高深、壽元較長的高人修煉出內丹,在道門法界裡並不稀奇。但像垂陽子這樣活了長達千年之久的宗師級別的內丹,對於修道者來說確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誰若是能將這枚內丹據爲己有、灌入丹田,便可獲得垂陽子千年的術法底蘊。哪怕是一個初入道門的新手,也能一躍成爲凌駕於絕大多數人的術法高手。所以多年來,死在陰環冢裡的道門高手,多一半都是衝着這枚內丹而來。
“是誰!到底是誰取走了內丹!說!”見渠肆瘋狂點頭,洪佐更加確定兇手是衝着師尊的內丹而來,只是他不願意相信,做出這種事的人,會是自己的親兄弟。渠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指了指洪佐,又抹了一把自己的毛臉,似乎不知道如何形容,上躥下跳顯得非常着急。洪佐則用一種充滿矛盾的眼神看着渠肆,期盼與恐懼撕扯着他的內心。
然而,渠肆畢竟是靈物,還是清楚的表達了那人的特徵。只見抓耳撓腮的渠肆眼前一亮,虛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假裝把什麼東西從領口裡拉了出來,舉在自己的面前。渠肆要表達的,是一個掛在脖子上的飾物,確切的說,是一枚玉墜。當最難以接受的現實殘酷的擺在洪佐面前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就像掉進了萬丈深淵。
“爲什麼!爲什麼!”洪佐跪在地上,痛苦的顏面高喊。一個是曾經被自己遺棄、又被蒙古薩滿脅迫的親生兄弟,一個是養育自己十八年、傳授自己一身本領的恩師,這兩個對自己無比重要的人,卻用一種最殘忍的方式,狠狠的蹂躪着自己的心靈。洪佐放聲痛哭之後,又瘋狂的大笑起來,指着洞頂大聲的咒罵上天給自己的安排,隨後又幹嚎着大哭起來,最終背過氣去。
不知過了多久,蓬頭垢面的洪佐悠悠轉醒,目光呆滯的看着垂陽子的屍體。又是一陣悲痛過後,洪佐麻木的將屍體裝斂起來,放入師尊平時睡臥的棺材。他將師尊平時最愛喝的酒灑在棺材前,又點燃了香火,一遍又一遍的念起了“羽化決”,盼師尊早日尸解昇仙。正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渠肆卻抱着一卷絲帛站在洪佐面前。見洪佐看向自己,渠肆指了指放置垂陽子的棺材,又把絲帛向洪佐的方向推了推。
“這是……師尊讓你交給我的?”洪佐疑惑的看了看渠肆,緩緩的展開了絲帛。絲帛上畫着粗細不等的線條,顯然是一幅地圖。這上面的地方,洪佐似乎沒有任何印象。而就在他將絲帛完全展開的時候,在絲帛的邊緣上寫着五個字:濡畔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