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簡單幹脆,模仿得惟妙惟肖,許問眼前好像真有煙花綻開。
令狐一德這意思也非常簡單幹脆,許問瞬間會意。
是的,確實是會末日,整個世界會像煙花一樣陡然爆開,再也不復存在!
他看上去輕鬆愜意,並不緊張,但就他的意思來看,在這個過程裡,他自己也一樣會跟隨世界爆炸、消失。
許問瞬間凜然,情不自禁地看向外面。
他當然不會擔心自己,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最差也不過是在最後關頭離開這裡回去自己的世界,但他在這裡有牽掛的人,他走了,這些人怎麼辦?
一瞬間,許問以爲他會想起的只有連林林和連天青,然而他很快發現,並不止這樣。
西漠的那些,江南的那些,甚至他從未去過的京城的那些……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對這個世界產生了這麼多的牽掛,不止是一兩個人,而是一整個世界!
令狐一德注視着他,突然笑了一笑,站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向外走。
許問陡然回神,追上去問道:“我可以決定這個世界未來的走向?”
“對。只有你。”令狐一德非常肯定地說。
“爲什麼?”許問是真的不明白,忍不住問。
令狐一德仰頭看天,籠着雙手。片刻後,他回頭一笑,施施然走了。
路過廚房的時候,他聳了聳鼻子,戀戀不捨地往那邊看了一眼,但並沒有停留。
末日確實將至,跟我的選擇有關,只有我?
許問怔然,剎那間,肩膀上像是壓上了一副重擔,那是整個世界的重量。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出門去,到了廚房外面。
炊煙裊裊,竹窗半敞,連天青和連林林兩人正在裡面忙碌。
就像他們之前說的那樣,今天是連天青掌勺,連林林給他打下手。
連天青做飯炒菜起來也跟他平時那樣,有一種充滿餘裕的悠閒感,一舉一動間節奏感非常強,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連林林不愧是他從小帶到大的,跟他配合得非常默契。
淨菜、切菜、遞刀、遞鏟,各種工序切入得恰到好處,與連天青銜接完美。
父女倆工作得非常輕鬆,一邊做飯一邊聲音不大地聊天。
主要是連林林在說,在她爹面前,她突然變身成了小話嘮,絮絮叨叨,輕柔甜美的聲音飄浮在空氣中,偶爾伴隨着兩聲清脆的笑聲,像空氣中浮動的陽光一樣。
連天青也一改在外人面前的嚴肅高冷,輕悅地笑着,低沉的聲音與女兒的相和,宛如動聽的樂曲。
許問最喜歡的聲音。
他站在窗邊,看得出神,剛纔令狐一德說的話又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徘徊不去。
分析令狐一德的話意,許問是需要做一個選擇,某個決斷,來確定世界未來的走向。
這個走向有可能是兩種,第一,將末日拒之於門外,讓它不要來了。第二,末日還是會來,但是他們可以選一條路,死中求生。
這兩種情況都有可能,但關鍵是,連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況都不知道,許問怎麼做選擇,做決斷?
師父也是天工,他也應該知道吧……
許問正在想着,突然間,他周圍光影變動,等到定下神時,已經換了一個地方。
第一個瞬間,許問像是飄浮了起來,他身處於一片黑暗之中,周圍漫天星辰,只有一束強光從下方傳來,照亮了他的半邊身體。
許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體,俯身往下看。
他首先看到的是許宅,那庭院、那池塘、那房屋,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好像手上的掌紋一樣。
這種感覺他以前曾經有過,那時候,下一刻,他就會被吸到那邊去,離許宅越來越近,看它看得越來越清楚。
這次也是一樣,他被某個無以名狀的引力吸住,向着光源投身而去。
許宅越來越近,但與此同時,在許宅的影子裡,他彷彿看見了另一樣東西……
他努力睜大眼睛去看,想要看清那是什麼,但還沒等到他徹底看清,周圍光影又再次變化,他從黑暗中脫身而出,進入了一個新的場景。
一個聲音從他的頭頂上傳過來,非常嚴厲地說:“說,那個時間你在哪裡?”
許問的心一緊,瞬間就想起來了。
這件事情,他可以說是刻骨銘心,一輩子也不可能忘掉。
而這件事,他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甚至包括連林林在內都沒有。
他沒有操縱自己的身體,那身體自己發出了聲音,有點公鴨嗓,正處於變聲期:“我在圖書館打掃衛生。”
聲音不大,非常倔強,帶着一股隱約的較勁味道。
對面的中年男人彷彿看出來了,厭煩地皺眉,不屑地問道:“把誰當傻子呢,你又不是那邊的值日生,怎麼可能跑去那裡搞衛生?”
“我去看書,發現那裡積了垃圾好長時間沒人管,想整理一下。”許問抿了抿嘴,說道。
“人家都說你會裝,我看還真的是。你是不是要說就你一個人在,沒人看見?大中午的不休息,一個人跑去圖書館做衛生,這藉口找得好啊。然後你們宿舍就三個人都丟了錢……除了你,其他人都在教室,這個你怎麼說?”中年男人一會兒疾言厲色,一會兒陰陽怪氣,許問直直地站在原地,只覺得臉上心裡都火辣辣的,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緊盯着地面上的一株小草,一動不動,一聲也不吭,再不爲自己解釋。
在他的身上,另一個世界的許問擡起頭來,環視四周。
這裡是一幢紅磚小樓,周圍全是綠樹,牆面上爬着爬山虎,光影搖曳,綠意逼人。
他站在一棵樹下,對面的人四十來歲,戴着金絲眼鏡,緊盯着許問的眼神咄咄逼人,薄得近乎尖刻的嘴脣翻動,不停地吐出傷人的話語。
許問無心去聽,但那一句句話仍然從他心裡翻涌而出,他以爲自己早就已經忘了,但直到現在才知道,他記得非常清楚。
這件事的全部經過他也是記得的。
那是他高中剛入學不久的時候,高中是住宿制,四人間。
那時候的許問有點孤僻,跟室友關係一般,準確地說是沒什麼來往。
他們高中是一所很老的公立學校,學校圖書館比初中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許問剛去的時候特別喜歡泡圖書館,上課以外的時間都在那裡。
那天,他看見圖書館的後面有一堆垃圾,很長時間沒有清理過了,他一方面是喜歡這間圖書館,另一方面是就空間而言覺得那堆東西非常礙眼,於是主動用了一中午的時間,把它收拾了個乾淨。
高中生像他這麼喜歡泡圖書館的人並不多,那個地方連管理員也很少去,不然垃圾不會積那麼久,所以那段時間裡,大部分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只在最後有一個老人路過發現了他,給他遞了杯泡好的熱茶。
結果他一回去就出事了。
午休時間不長,那個年紀的學生精力充沛,很少有會回去睡覺的,大部分都在外面。
許問的舍友也是,三個人都在球場上打球,結果有一人下午上課前回去了一趟,發現鎖好的門被打開了,他們三個人的東西都被翻過,值錢的東西全被偷了!
這種事情當然要開始查,很快就查到許問頭上來了。
原因很簡單,門鎖是正常打開的,沒有被撬的痕跡,首先會讓人聯想到的當然就是內鬼。
然後一覈對時間就發現,當時找不到不在場證明的只有許問一個人。
當然,許問最後還是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其實這沒多難,他並不是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在的,那個老人完全可以給他當人證。
事實上,舍管也好,其他人也好,沒一個人說他那時候回過宿舍。
但那時候,班主任不知道爲什麼非常討厭他,那個老人,也就是圖書館館長出去開會,一時間不在學校,許問有一段時間確實地陷入了孤立無援。
莫大的冤屈席捲了他,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媽恰好那時候沒有出差,被叫來了學校,聽說事情經過,不分青紅皁白,先給了他一巴掌。
要說的話,委屈是最容易讓人掉淚的,他一開始也很委屈,很想哭。但從那一巴掌開始,直到老人匆忙出現,爲他做了證明,並強令班主任向他道歉——許問也一滴眼淚再沒有掉過。
他的表情冷漠而平靜,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把一切的情緒深深藏在了心裡,極少——也可以說再沒有,把自己的需求展現在別人面前過。
許問冷靜地回顧着當年發生的事情,看着面前少年時的自己正在經歷那一切。
他看着班主任給他媽打了電話,用嚴厲的、不給人留一絲面子的語氣讓她趕緊到學校來。
他看着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他媽踩着高跟鞋走了進來。
少年的他擡起了臉,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母親;如今年長的他也擡起了臉,等着那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