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衣把當天的情景完整地還原了一遍。
事情跟許問之前想的差不多。
鄧知府不是第一次安排蔣師爺做這樣的事了,因此兩邊都很駕輕就熟,不需要把話說得太明白。
蔣師爺甚至沒把靜林寺的情況說得太清楚,只提了一點頭,就被鄧知府打斷了,輕描淡寫地說知道了。
整個過程裡,鄧知府的話都說得雲山霧罩,似是而非。
這是他的說話習慣——大多數他這種身份的人的說話習慣。但現在,這變成了最好的擋箭牌,甚至許問不遠處,有些沒見過世面的邊遠區府的考生還在小聲表示意見:“他說的是真的話,鄧大人是什麼也沒說啊,這不就是那個師爺自作主張嗎?”
不止如此,許問還聽出了更微妙的細節。
岑小衣的言語舉動中,還在巧妙地暗示蔣師爺,讓他回憶起鄧知府的身份以及與他的關係利益糾葛,說着說着,蔣師爺的態度越來越平和,話風也在漸漸地轉變,竟然有點想爲鄧知府頂罪的意思了。
真的是有點厲害……
許問都有點佩服了。
“是我的錯!”最後,蔣師爺突然開口,打斷了岑小衣的話,滿臉都是痛悔,“大人句句教誨,我竟然還是鬼迷心竅,擅作主張,自以爲是幫了大人,其實現在這樣,都是我害的!”
這個轉折許問是聽出來了,江望楓一臉震驚,懵逼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突然這樣了?”
許問壓低聲音,略微解釋了幾句,江望楓一句臥槽險些直接爆了出來,好不容易捂住自己的嘴,小聲問道:“這怎麼辦?”
“不管是好是壞,這兩人現在都是綁在一起的,姓岑的這樣做挺聰明的。不過……萬一真的被姓蔣的頂了罪要怎麼辦?他跟鄧知府不是都能逃出來?”林豆跟他們靠得很近,全部都聽見了。
“那倒未必……”許問搖了搖頭,纔要說話,前面的情勢突然又變了。
“啪啪啪。”
蔣師爺話音剛落,張總督就笑了,他拍了幾下巴掌,讚道:“真是忠義,鄧大人得此僕從,有何想法?”
“他們瞎說。”鄧成生淡淡地說。
啥?幾乎所有人,包括岑小衣和蔣師爺在內,全部都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張總督淡笑着問。
“我當然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我跟蔣萬貴合作多年,他很清楚我的意思,就是照着我的想法去做的。”
鄧成生這話一出,岑小衣和蔣師爺都驚呆了。
他這是瘋了嗎?!
岑小衣可是在給他脫罪!雖然他本質還是爲了自己,但事實就是,蔣萬貴給鄧成生頂了罪,鄧成生至少也能判個減免,結果他自己先把該認的都認了,這是什麼鬼?
江望楓和林豆也傻了,完全沒想到這個發展。
江望楓拖着許問的袖子,吃驚地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許問正要說話,鄧成生舔了舔嘴脣,意猶未盡地繼續開了口。
“還有岑小衣,他主動投名到我面前,很多事情由他自己打點,許問這個名字,也是他告訴我的。”
岑小衣的臉色瞬間煞白,終於忍不住擡高了聲音:“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只是沒有明說。”鄧成生慢悠悠地打斷了他,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又不傻,你什麼意思難道我不明白?”
你當然傻!
你真不傻,怎麼會放棄好不容易給你營造出來的脫罪機會,還把我也一起拖下水?
岑小衣第一次失去了一貫的遊刃有餘,露出了明顯的慌亂。他看着鄧知府的側臉,突然間電光火石,明白了一件事情。
鄧知府當然不傻,他那出身幾乎就是平民,這種身份走到今天這個程度,沒腦子是不可能的。
那他爲什麼會這麼做?
只有一種可能,他早就知道自己其實已經沒可能脫罪了,不如早死早超生,多點配合,還少點麻煩!
爲什麼會沒辦法脫罪了?
岑小衣迅速想到了現在的光景。
大庭廣衆之下,衆目睽睽之間,張總督一點也沒給鄧知府留面子。
這樣做通常是爲了警示衆人,警示什麼?
岑小衣在這方面的確很有天賦,心念電轉間就把事情推了個七七八八。
但隨着這些思考,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來。 ωwш_ttkan_℃O
他跟鄧知府就是一根繩上的兩根螞蚱……不,他只是拴在人家腿上的那個螞蚱,鄧知府出了問題,他直接就是滅頂之災!
許問當然也意識到這一點了。此時他看見岑小衣,甚至是有點同情的。
千般計謀,萬般打算,在上面這些人的眼裡也都是不存在的。
甚至來說,這件事情裡他真的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鄧成生這條船沉了,一樣會把他帶進河底。
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工匠學徒,就算不算是社會底層了,在這個階級森嚴的社會裡,也一樣毫無話語權可言。
談不上虎死狐悲,但這一瞬間,許問的確對這個陳舊的世界有了更多的認識。
張總督耍猴戲一樣聽完了岑小衣的陳詞,迅速失去了興趣,轉向孫博然道:“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了,鄧成生以一介文官身份,試圖插手徒工試,從中獲取利益。此舉嚴重違反了朝廷的規矩,這項罪責我會繼續追究下去,孫大人還有什麼別的意見嗎?”
“此事直接當事人是考生許問,被牽連進去的有考生江望楓和考生徐林川。我沒什麼意見,只是覺得這個公道應該他們三人來討纔是。”孫博然慢悠悠地說。
江望楓瞬間挺直了背,然而聽完這番話,立刻看向了許問。
岑小衣聽見徐林川三個字,嘴脣動了一動。嚴格來說,這人應該算是共犯謀害未遂,完全談不上受害人。但最後,他還只是低下頭去,什麼也沒說。
這種時候,當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多生是非了。
“此事雖與我等有關,但朝廷自有律法。我等的公道,當由律法來還。”許問沒有猶豫,不假思索地道。
江望楓聽見這話,馬上鬆了口氣,拼命點頭。
張總督脣邊露出一絲笑意,站起來道:“那便如此吧。”
接下來,鄧知府、岑小衣、蔣萬貴三人作爲同案犯被一同逮捕,將要被押解出去,謀定後審。
岑小衣絲毫沒有反抗,被押着路過許問他們身邊時,突然翻起眼皮子,平淡地看了他們一眼。
江望楓立刻打了個寒噤,摸着自己的胳膊說:“他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滲人了?”
許問皺着眉頭看他的背影,沒有說話。
分數已經全部評完,剩下的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等待四天後的放榜就是。
這種場合,考官們也不方便跟許問說什麼,孫博然遠遠用目光跟許問打了個招呼,示意他先走。
許問跟江望楓他們一起往外走,一羣人圍了上來,紛紛向他道喜,許問溫和地迴應,很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感覺。
岑小衣等人到了門外,被押到了街角,要等他們這些考生先過。
他一直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許問瞥了他一眼,轉回頭時,眼角餘光突然看見一道黑影。
只片刻,一聲沉喝從街角傳來,聲音凌厲:“岑小衣!”
岑小衣愕然擡頭,似乎並沒有聽出對方的聲音。
接着,斧光乍亮,血花四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