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頓了一下,如實回答。
“綠林鎮現在需要一些能源,用來進行災後救援以及重建。岳雲羅發現了石油,我是回來收集一些關於石油提煉的技術的。”
他沒有給荊承解釋綠林鎮是什麼,也沒有解釋岳雲羅是誰,荊承也沒有問,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全部都熟知於心。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他問道。
許問沉默了。
剛纔因爲和連林林交流而帶來的輕鬆愉悅心情完全消失,他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荊承這個問題正是他現在所思考的。從岳雲羅提出那個要求到現在,他一直在捫心自問,你知道這樣做意味着什麼嗎?
第一次把這邊的技術帶過去的時候,他沒怎麼猶豫,因爲只是個小玩意兒,不會有什麼很大的影響。
發明水泥的時候,他有點遲疑,因爲這是個比較具有突破性的技術,後續影響也會很大。他想了想還是這麼做了,因爲它確實能改善許多人的生活,而且說到底,並不是革命性的。
第三次出現這樣的想法是因爲火藥,它的威力太過巨大,還有可能製造武器擴大戰爭的規模。把它帶過去之後,他用得非常小心,一直警惕它可能帶來的結果,還好至今未現端倪。
現在輪到了石油。
石油的提煉和他以前帶過去的那些小打小鬧的技術都不一樣。那些是對已有技術的改進和歸納,只能算是一些技巧,並不足以改變世界。
或者說它們只是一些小小的萌芽,可能會讓一些人仰望星空,從此開始另一個層面的思考,但不足以直接簡單粗暴的侵入並改變他們所在的世界。
但石油不一樣。這是變革性的技術。
它一旦出現,就會把充滿田園情調的悠閒手工業時代大力推向大工業時代。
雖然就現在的情況看來,大周本來也在向那個方向邁步行走,但那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改變,而許問只是一個外來者。
許問最後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荊承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他好像就是來問許問這個問題的,問完之後凝視着他,微微一笑之後就消失了。
許問重新坐下,凝視着池塘水面思考了很長時間。
關於石油提煉,他知道一些粗淺的知識,但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瞭解非常有限。當然,以他現在的人脈,查起來也不會很費事。
不過他沒有第一時間聯繫這些人,反而一個電話打給了陸立海。
陸立海接到他的電話非常高興,嚷嚷着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打給你的?”
他聲音裡的愉快讓許問也笑了起來,問道,“有什麼事嗎?”
“你這個人,忙忘記了是吧?”陸立海無奈地說。
許問又是一愣,真的去回憶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一拍額頭,問到:“遁世博物館今天竣工?”
“對啊。我前幾天不是打電話跟你說過的嗎?這個竣工儀式你必須得來,知道你忙,就不提前給你安排事情了,就儀式現場得到,還安排了你剪綵呢。我派了車過去接你,應該快到了。正想打電話給你提醒一下。對了,你忘了這事,打電話找我是有什麼別的事嗎?”
“正好見面聊吧。”許問說。
說起來有點慚愧,之前榮顯那邊給他安排了一個監理的職位,李秀秀還按月給他正兒八經地發工資,結果他從頭到尾就沒去過幾次。
其實他也知道他是用來鎮場子的,是爲了彌合六器和班門之間的關係。但之後兩邊合作愉快,他根本沒有發揮的機會,基本上就是拿錢沒幹事。
那邊知道他忙着修復許宅,沒多來打擾他,兩邊視頻溝通了很多次,他也大致知道那邊的進度。
沒一會兒車來了,許問看了一眼時間,萬園到清遇開車兩個半小時,現在出發,下午兩點前能到。
司機是以前認識的,很安靜的一個小夥子。他跟許問打完招呼之後就不說話了。許問坐在平穩的後座上,望着窗外。
這時他倒沒有去想石油的事情,而是回憶起了剛剛進入遁世博物館項目組時的那個他。
他大學的時候讀的完全不是這一行,進六器剛開始做的是行政,被安排到這個項目組的時候,跟的當然也不是技術相關的工作。
但無論什麼行業都是一樣,你在這個行業裡,你多少就要懂一點。專業術語也好,基本常識也好,什麼都不懂,很難跟人正常交流。
許問對自己挺能狠得下心的,那段時間真是下了苦工。每天上完班回家只想躺在牀上攤成死狗,他還能咬着牙爬起來再啃幾個小時的大部頭。
很多時候你身處其中的時候不知其苦,事後回憶起來纔會覺得那段時間真是太辛苦了。
許問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是因爲他從中感覺到了樂趣。雖然學得很難,但是真的很有趣。
他無數次的心想,如果能夠回到從前,他大學一定會選另外一個專業。
甚至也有想過賺夠錢的話,是不是可以去重修一下這個專業?
這樣想的時候感覺很美好,但他後來還是辭了職。人生就是這樣,一生之中你會有很多夢想、很多期待、很多決定,但是大部分都會因爲種種原因最終放棄。
就像他,如果不是因緣巧合進入了許宅,他可能到今天也不會記起來,他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計劃。
但如今他走到了這裡, 在前去遁世博物館的路上,或者說在進入許宅之後的每一個瞬間,他都能感受到當時的那種悸動。
華夏的傳統技術真有趣啊。
精妙,優雅,協調。
用有限的方式做出無限的可能。
許問收回目光,看見後座的墊子下面壓着幾本書,有些意外地翻了出來。
年輕司機聽見聲音,透過後視鏡,小心翼翼地往後看了一眼。
班門沒人會不崇拜許問, 他其實很想跟許問說說話,就是不太敢,也不太好意思。
這時他看見許問拿起了後座上的書正在翻看,他的臉馬上紅了起來,連忙解釋:“那是我帶在路上隨便看的,都是些很小兒科的東西,你別看了。”
“這怎麼小兒科了?都確實是該學的呀。”
“以前上學的時候老逃課,學習太差了,只能現在回頭慢慢補起來。”年輕人不好意思地說。
放在後座上的都是一些初中的課本,物理化學都有,確實都是基礎中的基礎。
“是你自己要學的還是你們師傅要求的?”許問問道。
這年輕人是班門自己的孩子。以前班門只重自家手藝,家裡的孩子雖然也要接受九年義務教育,但很多人都學得很混。一邊上學一邊學習/家傳手藝,初中畢業就回家進施工隊靠手藝吃飯,這種環境學得好的纔是異類。
年輕人這種情況一點也不奇怪。
“都有。”年輕人小聲回答,“就是覺得這些東西挺有用的,還是得學。”
確實,許問也同意。他甚至想起了連天青剛剛到這個世界來的時候, 一開始也老是捧着這樣的基礎教材不放,之後逐漸變得高深。
堂堂天工都是這樣,何況班門的一個小小學徒。
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是他現在身處的這個世界;而對於連天青來說,那是他的世界未來的方向。
這個時候,許問突然很想見一見連天青,問一問師父的意見。
你想要你的世界變成一個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