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斬仙台上,初龍一個人孤單地被鎖仙鏈鎖在柱子上,棕褐色的盔甲被血水浸透。他下巴微擡,面帶微笑,含着一絲不馴,驕傲而坦然地看着我。目光澄澈,沒有怨懟,只這一眼,我便足以哭昏。
西王母下了殺無赦的令,爲救天君,她別無選擇。而我和婆婆納盡全力也只能保住紫鵑。初龍,被所有人選擇了放棄和犧牲。比起天下蒼生,比起三界,初龍一己之身何足惜也?這宇宙十方能夠沒有初龍,卻無論如何不能沒有天君。
西王母的天羅地網困了初龍一時半刻,他便已一身血水,奄奄一息,斬仙台上他還要經歷剔除仙骨的酷刑。
“姐姐,不要爲我難過,初龍也不想讓姐姐爲難,爲了姐姐,初龍死而無怨,只是從今往後再也不能守護姐姐,不能親眼看着姐姐安然無恙,初龍死得不安心。”天羅地網之中,初龍哀哀地對我說。我的心猶如被無數無數的利劍戳插。初龍,你待我的情意叫我如何生受得起?天羅地網之中,初龍竟然沒有化爲血水,於是西王母下令將他推上了斬仙台。
斬仙台上,劊子手拿着明晃晃的鉤子不耐煩地等在一側,我和婆婆納手把水酒爲初龍餞行。淚水早就哭到幹竭,我和婆婆納的眼睛都腫成櫻桃,此情此景,身心俱疲,疼痛已成麻木。
“姐姐們不哭……”初龍像最勇敢的弟弟,一句話卻再次觸發我和阿納的淚點,淚水再一次滂沱。
“初龍,對不起,”阿納喃喃道,“其實我們一直沒有告訴你是我害死了你娘,我偷了紫鵑的安魂定魄針做實驗,失手掉入鱷魚洞,砸死了你的孃親。我一直都很內疚,我害死了你孃親,卻得到你如親人般的愛戴,我好慚愧。我好羞愧,我該死,現在我還沒有能力救你,我必須眼睜睜看着你遭罪卻無能爲力,我擁有天下第一的醫術又怎樣?”阿納泣不成聲。
初龍搖頭:“事到如今,阿納你不要自責,一切都是命數,與人無尤。”
我心裡充滿憐惜與疼,初龍小小年紀卻能看破機關迷障實在難得。
“姐姐,可以可以最後抱我一次?”初龍哀懇地看着我。
我沒有遲疑走上前。緊緊抱住了他。我的初龍,我的弟弟,永別了。
我的肩頭一陣陣溼涼,那是初龍的眼淚。那些眼淚一顆一顆陷進我的肌膚。
“初龍,你這是幹什麼?”我仰起頭不解地看着初龍。
初龍的目光釋然清亮。“鱷魚的眼淚是世上難覓的良藥,初龍已經在劫難逃,願傾盡此生所有眼淚護姐姐貴體無恙……”初龍一邊說一邊將他的眼淚源源不斷地輸入我體內,我只覺一陣陣清涼,身子彷彿有了無比強大的抵抗力。
“湘妃娘娘,時辰已到,請離開斬仙台!”劊子手拿着明晃晃的鉤子走上前來。
我一下着慌了。
“阿納。帶姐姐走,不要讓她看見我這樣狼狽的一幕!”初龍聲嘶力竭喊起來。
阿納來拉我,我如何捨得,雙手緊緊抓住初龍的手臂,堅硬的鎧甲刺破了我的雙手。我的血和初龍的血混爲一體。
“阿納,我不在。保護姐姐就靠你了,如果你覺得你害死了我娘對我有愧,那就替我好好守護姐姐——”
我已被阿納拉下了斬仙台,身後傳來初龍一聲嘶吼:“啊——”
我的心揪成一團,我知道那是劊子手的鉤子刺穿了初龍的肩胛。
“初龍——”我要回過頭去。耳邊廂清晰地響起初龍的聲音:“姐姐不要!不要回頭!不要看!永遠記得初龍好看的樣子!”初龍的聲音像霧像雨又像風。
阿納哀哀地乞求着我:“他不讓你看,你就遂了他的心願吧!”
淚水源源不斷從我眼眶裡滑落。我一步步走下斬仙台,彷彿被人掏空了五臟六腑。身後劊子手正一刀一刀破開初龍的仙骨,我不用回頭也能看見初龍咬碎牙關咬破嘴脣不發出呻yn聲的樣子。他不忍我聽,不忍我看,我便不聽不看,可是心臟像破開一個大口子,我卻堵不住那汩汩外冒的血。
我走下斬仙台時瞥見阿納盯着斬仙台的方向目光發直,我知道一切再也無法挽回。阿納的臉上遮着面紗,卻遮不住悲傷欲絕的哭容。
初龍,去了。
我將阿納輕輕擁入懷中,所有的感官彷彿齊齊退化般,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像墜落真空,眼前耳畔腦海中全是空蕩蕩的混沌的白。
時光就此靜止。
劊子手們一個一個從身旁經過,他們已完成任務回去向西王母覆命去了,偌大的斬仙台就剩下我和阿納二人。初龍的尖叫痛喊聲再次回到耳畔,我轉過身去尋找初龍的身影,可是除了空氣中瀰漫的濃重的血腥氣息,斬仙台上沒有了初龍,只剩一件沾滿血水的鎧甲。
我回了魂三步並作兩步衝向那件鎧甲。阿納也追了上來。我們趴在鎧甲旁,嚶嚶哭泣。
“初龍,初龍……”我們着魔般喃喃喚着,可是千喚萬喚再也喚不回初龍了。
驀地,阿納輕喚了我一聲:“姐姐,你看……”
被血水浸溼的鎧甲中飛出一個圓圓的金點子,晶瑩剔透,金光閃閃。我趕緊抓住那顆金點掩進袖子中。心剎那狂跳起來,這是初龍的最後一縷魂魄。初龍!我心下一陣狂喜。
“阿納,絕對不能走漏風聲。”
阿納點頭。
初龍受死,天君的百蟲僵封咒不藥自解。整個天庭與妖魔一戰百廢待興,天君因爲身子還沒有完全復原則在寢宮內調理休養,而西王母主持了仙界大局。
我去天君寢宮探望天君之時,無意間聽到了他母子二人的爭吵。現在整個仙界都知道了天君的醜聞,西王母提議要用攝魂術抹去所有仙人的記憶,但是天君也會再次忘記他的過往,天君說什麼也不答應。西王母無奈回到王母宮召集太白金星等仙庭骨幹沒日沒夜地商討對策,還從太霄召來不問政事的太上老君共謀良方。天君的形象關係整個整個仙界在宇宙中的領導權威,天君榮則仙界榮,天君損則仙界損,他們必須保住天君,哪怕天君帶頭觸犯天條他們也只能維護不能責罰。
阿納從王母宮來瀟湘館給紫鵑看治時,問我:“你猜他們做了什麼決定?”
我不好奇,做出任何決定都和我有關係嗎?
阿納見我絲毫不以爲意,嘆口氣道:“你倒是沉得住氣,他們卻是狗急了跳牆,病急亂投醫。”
我靜默着靜待阿納下文。
阿納道:“說是以天規不合理不破不立爲由,要廢除神仙不許成親戀愛的規矩,讓仙界和凡間看齊,有情有義的都能成眷屬,修正果。”
“這是好事啊。”我輕輕一笑。
阿納冷哧道:“憑什麼天君犯錯不但免了責罰還修改天規?就因爲他是最高統治者?可惜了嫦娥仙子和吳剛大哥,若是趕在天規修改之後再傳出緋聞的話,結局就大不一樣了。”
我淡淡一笑,沒有接口,目光呆呆地落在牀榻上紫鵑的睡容之上。天羅地網一役,紫鵑的命去了大半條,不知道要吃多少靈丹妙藥才能緩和過來。現在她不但形容憔悴,瘦如枯槁,一醒來想到初龍的死就啼哭不止。真是愁斷我的肝腸。不知道此後要怎樣才能讓她舒展笑顏,解開心結了。這樣下去,莫說復原,紫鵑整個人都要廢了。
“姐姐,王母娘娘和太白金星、太上老君他們這幾日商討的都是天君立後的人選,警幻仙子是天君舊時戀人,又是王母娘娘的乾女兒,她的呼聲最高。”
阿納的聲音輕輕落在我耳裡,我依舊不爲所動,“那很好啊!幻兒姐姐苦等千年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可是天君立後總得聽聽天君本尊的意見吧?”阿納搖了搖頭,“時過境遷,警幻仙子早已不是天君心底裡的那個人了。”
我心裡一蕩,隨即一緊。天君心底的那個人今時今日是誰我又何必再裝傻呢?
阿納已給紫鵑服了藥,從病榻上直起腰來,轉身面對着我。她的面上依舊蒙着面紗,我對那面紗之下掩藏的秘密比天君立後可感興趣多了。我走上前伸手想掀下她的面紗她卻本能往後一躲,眼裡也有了驚恐之意。
“姐姐要幹什麼?”
“我從雪峰之後,你就對我避而不見,再見面亦是蒙着面紗,你的臉到底怎麼了?有什麼連姐姐我都是需要瞞着的?”我灼灼逼視着阿納,她的眼裡滿是警惕和糾結。
“阿納有不得已的苦衷,姐姐可不可以不要追問?”阿納別過身去。
我心頭原就疑團重重,雪女答應拿蓮玉斷續膏救我的條件便是恢復她的容顏,而阿納拿什麼去救治雪女已經毀容的臉,難道是自己的麪皮?我心下一驚,正要追問,卻見瑰兒端着一個食盒從屋外走了進來。
“絳珠姐姐,阿納姐姐也在啊?”瑰兒的聲音甜甜的,一臉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