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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戀愛是無法瞞人的,何況,我們也不想瞞人,舞會的第二天,柯夢南就急着要向全世界宣佈他的戀愛了。最初知道這件事的是懷冰和穀風,而整個圈圈裡都知道卻是在舞會後的一星期。

那是一個假日,我們一起到鷺鷥潭吃烤肉去。

這是舞會之後,大家的第一次聚會。我們帶了一鍋切好了的肉,帶了幾十根鐵扦子,預備用最原始的方式,穿了肉邊烤邊吃。這種吃法是柯夢南同校的一位藝術系的學生教他的,據說是新疆遊牧民族的烤肉法,烤的都是牛羊肉。

我們到了水邊已經快中午了,男孩子們負責架爐子生火,女孩子們負責穿肉掌廚,但是,經過了將近兩小時的步行纔到目的地,大家都很累,把扛來的肉、扦子、鍋子往地下一放,就都紛紛地奔向水邊,去舀了水洗手洗臉,誰也不管預先分配的工作了。何飛飛乾脆脫了鞋,踩在水中,發瘋似的亂跳亂叫,把水濺得到處都是。剛好小俞從她身邊走過,被濺了一頭一臉的水,小俞一面用手擋,一面嚷着說:

“你這是幹嗎?瘋丫頭!”

“你叫我什麼?”何飛飛停了下來,伸過頭去問。

“瘋丫頭!”

“滾你的蛋!”何飛飛不經思索地罵着說,“我是瘋鴨頭,你還是瘋雞頭呢!”

“哈!”小俞開心了,大笑着說,“你是瘋鴨頭,我是瘋雞頭,可不剛好配上對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次何飛飛顯然是吃了虧,可是,笑聲還沒有完,就聽到一聲“噗通”的大響,和小俞的高聲大叫。原來,何飛飛趁他不注意,用手把他一拉,又用腳把他的腳一踢,竟讓他整個栽進了水裡。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掙扎着爬起來,渾身從上到下地滴着水,頭髮溼淋淋貼在額上,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閃着亮光,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何飛飛拊掌大笑,邊笑邊指着他說:

“哈!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你這下子不是瘋雞頭了,是落湯雞頭了!”

我們笑得可真厲害,笑得都喘不過氣來。小俞就在我們笑聲中,一面渾身滴着水,一面吹鬍子瞪眼睛,摩拳擦掌,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怪樣子,我們就越是笑個不停。終於,他大吼了一聲:

“何飛飛,我今天不好好地整你一下,我就在地下滾,一直滾回臺北去!”

吼着,他就對何飛飛衝了過來,何飛飛眼看情況不妙,回頭拔腳就跑,小俞也拔腳就追。何飛飛一直跑向我的身邊,柯夢南正站在那兒,笑嘻嘻地觀望着。何飛飛往柯夢南身後一躲,抓着柯夢南,把他像擋箭牌似的擋在自己面前,嘴裡嚷着說:

“柯夢南,趕快救我!”

“我爲什麼要救你呢?”柯夢南笑着問。

“你是好人嘛,你不像他們那麼壞!好人應該幫好人的忙!”何飛飛說。

“哦?你還是好人呀?”柯夢南滿臉的笑,對我做了個鬼臉。

“我當然是,你別看我外表愛胡鬧,我內心最好、最善良、最溫柔不過了,你不信問藍採。”

“我可不敢擔保!”我笑着說。

小俞已經衝到柯夢南面前了,何飛飛跳前跳後地躲着他,把柯夢南像車轉轆似的轉過來轉過去,於是,柯夢南成爲小俞和何飛飛的軸心,三個人開始捉迷藏似的兜起圈子來。

“柯夢南,”小俞吼着說,“你護着她幹嗎?她又不是你太太!”

“柯夢南,”何飛飛也喊着,“別聽他亂扯,你揍他,趕他走!”

柯夢南顯然被他們轉昏了,他討饒地嚷着:

“好了!好了!我怎麼會捲進你們的戰圈的?現在雙方停火如何?”

“我纔不幹呢!”小俞叫着,“我今天非把她撳在水裡,讓她喝幾口水才甘心!”

“你敢!”何飛飛喊。

“我爲什麼不敢?”

“好了。看我的面子,小俞,你就饒了她吧!”柯夢南說,急於想擺脫這場是非。

“也行,”小俞說,“你既然出面調停,我就聽你,不過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柯夢南問。

“宣佈你的秘密!”

“我有什麼秘密?”柯夢南詫異地問。

“好,你不肯承認有秘密,就算它不是秘密吧,那麼,你當衆和藍採接個吻吧!”

大家譁然大叫了起來,驚詫聲、奇怪聲、詢問

聲、議論聲全響了起來,我也大吃一驚,接着就滿臉都發起熱來,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感到心臟亂跳,血液加快,不由自主就低下了頭。耳中只聽到小俞的呵呵大笑,和高聲說話的聲音:

“我是個通天曉,你敢不承認嗎?柯夢南?舞會那天我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對不對?柯夢南?你摘走了我們的一顆珍珠,從今起,不知有多少人因爲你要害失戀病,你也非彌補一下我們的損失不可!你先和藍採當衆接個吻,然後爲我們唱支歌,大家說對不對?”

接着是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之聲,我的頭都昏了,也聽不出來大家在說些什麼。小俞和何飛飛的“戰爭”顯然已不了了之,全體的目標都轉移到我和柯夢南的身上。女孩子們把我包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

“這是真的嗎?藍採?”

“你怎麼一點也不告訴我們?藍採?”

“你什麼時候和他好起來的?藍採?”

“你可真會保密啊,藍採!”

我被那些數不清的問題所淹沒了,躲不開,也逃不掉,大家把我圍得緊緊的。我既無法否認,只得一語不發地低垂着頭。在我旁邊,柯夢南也被男孩子所包圍着。接着,不知怎麼一回事,我和柯夢南被推到了一塊兒,周圍全繞着人,一片吼叫聲:

“表演一下,柯夢南!像個男子漢,吻吻你的愛人!”

我的臉已經燒得像火一般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滋味。可是,我心中卻充塞着溫暖和感動,從那些吼叫裡,我可以聽出大家的熱情,和那份善意。顯然,他們也在分沾着我們的喜悅和愛情啊!

柯夢南站在我的面前,終於向那些吼叫低頭了。他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低地說:

“怎麼辦?不敷衍一下無法脫身了!”

說完,他很快地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全體的人又吼叫了,拍掌的拍掌,提抗議的提抗議,說我們這個“吻”太“偷工減料”了。柯夢南微笑地看着大家,然後,他不顧那些吵鬧,開始唱起歌來,他的歌一向有鎮壓紊亂的功效,果然,大家都安靜了下去。柯夢南唱得那麼好,那麼生動,是那支我所心愛的《給我夢想中的愛人》。

他唱完了,大家用怪聲叫好、吹口哨,並且纏着他不停地問:

“這支歌是你爲藍採寫的嗎?”

“這個‘你’是藍採嗎?”

“你訴過了你的心曲,和你的癡迷了吧?”

他們纏着他鬧,他卻只是好脾氣地微笑着,聽憑他們起鬨,直到祖望喊了一聲:

“我們到底還吃不吃烤肉呀?”

大家在笑聲中散開了,找磚頭搭爐子的去找磚頭,找木柴的去找木柴,生火的去生火,我也走到放東西的地方,把扦子拿到水邊去洗。水孩兒跟到我身邊來幫我洗,一面凝視着我說:

“藍採,我早就猜到會這樣的,你跟他是最完美的一對,上帝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

我望着她,有些訝異,這句話多熟悉呀!不久以前,我還這樣猜測過她和柯夢南呢,她的眼睛清亮地閃爍,脣邊帶着個溫溫柔柔的微笑:

“恭喜你,藍採。”

“水孩兒,說實話,我——一度以爲——”我結舌地說。

“你想到哪兒去了?藍採?”水孩兒很快地打斷我,停了停,她又說:“我說過我不愛湊熱鬧的,對不?”她揚起了睫毛,脣邊的笑容灑脫而可愛,站起身來,她用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改天告訴你我的故事,我愛上了一個圈外人。”

“真的?”我驚異地問。

她笑着點點頭,走開了。我拿起扦子,到草地上去坐下來,開始把肉穿到扦子上去,懷冰也和我一起穿,注視着我,她說:

“藍採,你真幸福。”

“你何嘗不是?”我說。

我們相對而視,都忍不住地微笑了。

火燒旺了,大家都圍了過來,一邊烤着肉,一邊吃着。肉香瀰漫在山谷之中,瀰漫在水面上,歡樂也瀰漫在山谷中,瀰漫在水面上。大家吃了半天,才發現少了一個人,是何飛飛,而且好半天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祖望說:

“我敢打賭,她又有了什麼花樣。一向吃起東西來,她都是‘當人不讓’的,現在躲在一邊幹嗎?”

“我找她去!”我說,站起身來,走到水邊去張望着,找了半天,纔看到她一個人坐

在水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呆呆地望着天空發愣,我喊了一聲說:“何飛飛,你在做什麼?”

“我在看那些鳥兒呢!”她說,繼續地看着天空,天上有好幾只鳥在飛來飛去。“它們飛呀飛得好快活!我在想,我的名字叫做何飛飛,我何不也去飛飛呢?”

她那認真的模樣和那些傻話使我笑了起來,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

“你別想飛了,你再不去吃烤肉呀,那些肉都要‘飛’進他們的肚子裡了,那你就什麼都吃不着了!”

“我不想吃,”她悶悶地說,“我想飛,飛得高高的,飛得遠遠的,飛到另外一個世界裡去!”

“你這是怎麼了?”我詫異地望着她。

“我嗎?”她咧了咧嘴,聳了聳眉,又是她那副調皮的怪樣子。凝視着我,她用一種誇張的悲哀的態度說,“藍採,我失戀了。”

“好了,好了,”我說,“你的玩笑開夠了沒有?”

“你居然不同情我嗎?”她瞪大了眼睛問。

“好,很同情,”我抱住手一站,看樣子她一時間還不想吃烤肉呢!“告訴我,你愛上的是誰吧!”

“柯夢南。”她咧着嘴說,“你讓給我好嗎?”

我啼笑皆非地望着她,禁不住從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這個促狹的小鬼!怎麼永遠沒有一句正經話的呢!看到我的尷尬,她笑了,打地上一躍而起,叫着說:“放心!沒人要搶你的柯夢南!唔!好香,我要去搶烤肉了!”

我們走回到爐子旁邊,大家正吃得開心,何飛飛從爐子上搶了一串肉就往嘴裡塞,剛剛離火的肉又燙又有油,她大叫了一聲,燙得蹲下身子,眼淚都滾出來了,大家圍過去,又是要笑,又是要安慰她。她呢?一面慌忙用手捂着被燙了的嘴巴,一面又慌忙用手去揉眼睛,誰知她的眼睛不揉則已,這一揉眼淚就撲簌簌地掉個不停了。我和懷冰一邊一個地攬着她,我急急地問:

“這是怎麼了?怎麼回事?”

“人家燙得好厲害嘛!”她帶着哭音說,“不信你瞧!”

她把嘴脣湊近我,真的,沿着脣邊已經燙起了一溜小水泡,想必是痛不可忍的。懷冰也急了,說:

“誰帶了治燙傷的藥?油膏也可以!”

誰也沒帶。紅藥水、紫藥水、消炎藥都有,就是沒有治燙傷的。大家看到她那副眼淚汪汪地噘着個嘴巴的樣子,手裡還緊握着那串闖禍的肉,就又都忍不住想笑。小俞把一串剛烤好的肉吹涼了,送到她面前去,一面笑着說:

“別哭了,瘋丫頭,誰叫你這樣毛手毛腳呢!快吃一點吧,你還什麼都沒吃呢!不過,你燙這一下也是活該,你心眼壞,老天在懲罰你呢!”

“滾你的!”何飛飛氣呼呼地推開他,“別人燙了你還罵人!沒良心,你們全沒有良心!”說着,不知怎的,她竟“哇”地大哭起來了。我們全慌了手腳,摟着她問:

“怎麼了?怎麼了?”

“又是你,小俞!”彤雲狠狠地瞪了小俞一眼,“人家燙了,你還拿她開玩笑!你們男孩子沒一個是好東西!”

“我又做錯了?”小俞愕然地瞪着眼睛,“這纔是好心沒好報呢!”

“你還不道歉?”紫雲推了他一把。

“我道歉?”小俞叫,“我幹嗎道歉?”

“你把何飛飛都弄哭了,你還不道歉?”彤雲罵着說,“快呀!去呀!”

“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小俞用手抓抓腦袋,垂頭喪氣地站在何飛飛面前,對她鞠了一躬,像背書一般地說,“小姐,我對不起,得罪了小姐,一不該讓火神燙傷你,再不該讓烤肉發燙,三不該好心送肉給你吃,四不該說笑話想討你開心,五不該……不該……”他眨巴着眼睛,想不出話來了,最後才猛然想出來說,“不該讓那串發燙的肉,那麼快地跑到你嘴裡去!”

何飛飛眼淚還沒幹呢,聽了這一串話,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從地上一躍而起,她攬着小俞,親親熱熱地說:

“你是好人,他們都壞!”

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好生生的,我們又都“壞”起來了!小俞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是,總算何飛飛不哭了,一件“燙嘴”的公案也過去了。我們又歡天喜地地吃起烤肉來。那一整天,何飛飛都跟小俞親親熱熱地在一塊兒,我們甚至於背後議論,春風起兮,恐怕又要有一段佳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