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

日與夜其遷逝兮,

春與秋其代序。

歲月的輪子不停地轉着,轉着,轉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季節如飛地更遞,一年,一年,又一年……就這樣,十年的日子滑過去了。

十年間,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有多少變化!當年瘋瘋癲癲的一羣,現在都相繼爲人父或爲人母了。結婚的結婚,出國的出國,奔波於事業的奔波於事業,忙碌於家庭的忙碌於家庭,再也沒有圈圈裡的聚會了。非但沒有聚會,即使是私下來往,也並不太多。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爐火仍然燒得很旺,水孩兒坐在火邊,沉思地握着火鉗,下意識地撥弄着爐火。她的臉被火光映紅了,依舊有“水汪汪”的皮膚,和“水汪汪”的眸子。懷冰用手託着腮,依偎着穀風,眼睛迷茫地瞪着天花板上的吊燈。紫雲彤雲兩姐妹也安安靜靜地斜靠在沙發中,三劍客、無事忙、紉蘭都沒有說話,室內顯得那樣靜,只有爐火發出輕微的爆裂之聲,和窗外那翦翦微風拂動着窗櫺的聲響。我們都無法說話,都沉浸在十年前的往事裡,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

是的,十年,好漫長的一段時間!這十年的歲月對於我是殘忍的。首先,自柯夢南走後,我就神思恍惚了達一年之久。一年後,我振作起來了,也獲得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在一個私人的商業機構裡當英文秘書。我正以爲新的生命從此開始,媽媽就病倒了。那是一段長時間的掙扎,媽媽患的是肝癌,輾轉病榻整整三年,三年中,我要工作,我要侍候媽媽,我要應付龐大的醫藥費,而媽媽終於不治。當媽媽去了,我認爲我也完了。媽媽臨終的時候,曾經握着我的手說:“你多少歲了?藍採?”

“二十五。”我啜泣着回答。

“都這麼大了!”媽媽脣邊浮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說:“還記得你小時候,膽子那麼小,一直不肯學走路,每次摔了都要哭,我用一根皮帶綁着你,牽着你走!你仍然學不會,後來我拿掉了皮帶,不管你,你反而很快就會走了。”她笑着凝視我,慢慢地說,“二十五,你不需要皮帶了,你會走得很穩。”

她去了。好久好久,我總是回憶着她的話,每當我午夜從睡夢中哭醒過來,或絕望得不想生存的時候,我就想着她的話。是的,我該走得很穩了,我不能再摔了。咬着牙,我忍受了許多坎坷的命運,孤獨地在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

可是,生命裡是無夢也無歌了。我這一生,只有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此後,這一章裡就是一片空白。柯夢南剛走的時候,我們還通過幾封信,等到媽媽臥病之後,我再也沒有情緒和時間給他寫信了。他接連給了我兩封信,我都沒有回覆,他也不再來信了。接着,我又幾度搬家,當媽媽去世後,我也嘗試地給他寫過一封信,這封信卻以“收信人已遷移”的理由被退了回來。從此,我和他失去了聯絡,事實上,整個圈圈裡都沒有他的消息了。

但,十年後的今天,他要回來了,不再是當年那個默默無名的男孩子,而成爲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聲樂家。整個報章上都是他的消息,他將回國演唱一個星期,然後繼續去意大利學習。報章上一再強調着:

“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不但年輕即享有盛譽,且至今尚未成婚,這對國內的名媛閨秀,將是一大喜訊,據可靠人士稱,柯先生此次回國,也與婚事有關。”

是嗎?誰知道呢?還沒有結婚,爲什麼?在海外沒有合適的對象嗎?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嗎?當然,我不能否認,他回國的消息給我帶來不小的震撼,往事依稀,舊夢如煙,回首前塵,我能不感慨?!

“好了,我們研究研究吧!”無事忙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把我們從十年前拉回到現實。

“我們到底怎樣歡迎柯夢南?”

“爲他舉行一個宴會如何?”小俞說。

“他這一回來,參加的宴會一定不會少,”懷冰說,“而且,他總免不了要吃我們幾頓的,這還用說嗎?我覺得,總該有點特別的花樣纔好,想想看,我們原是怎樣的朋友!”

“起碼我們要舉行一次郊遊,”穀風說,“像以前一樣的,找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

“再到穀風家去瘋一瘋,鬧一鬧,跳一跳舞,”小張接口,“當然,他免不了要爲我們唱幾支舊歌,這是不收門票的,你們還記得他最愛唱的那支《有人告訴我》嗎?”

我們怎會忘記呢?怎能忘記呢?大家都興奮起來了,提起舊事,又給我們帶來了當年的熱情,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做各種建議,關於如何去歡迎那位天涯歸客,如何重拾當年的歌聲笑痕。大家都說得很多,要再舉行郊遊,要去碧潭划船,要吃烤肉,要舉行舞會……要這個,要那個,要做幾千幾百件以前做過的事情……談得熱鬧極了。只有我和水孩兒說得最少,我是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感觸,簡直分不清楚是怎樣一種感覺,酸、甜、苦、辣、鹹各種滋味都有,再加上幾分喜悅、幾分惶惑,和幾分感傷,把我整個胸懷都漲得滿滿的,再也沒有心思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至於水孩兒呢?她的沉默應該也不簡單吧。五年前,她從美國回來,離了婚,淡妝素服地來探訪我,那時我剛剛喪母,正是心情最壞的時候,坐在我的小書房裡,我問她:

“你爲什麼回來?”

“水土不服,”她淡淡地笑着,笑得好淒涼,“我過慣了亞熱帶的氣候,那兒太冷了。”

於是,我沒有再問什麼,我們默默地並坐在窗前,坐了一整個下午,迎接着暮色和黃昏。而今,她沉默的面龐不僅喚回我五年前的回憶,也喚回我十年前的回憶,在福隆海濱的帳篷裡,她曾無巧不巧地和何飛飛先後向我述說她的隱情。現在,何飛飛墓草已青,屍骨已寒,我再也無法喚回她。而水孩兒卻風姿楚楚,不減當年!或者,我可以爲她做一些什麼,柯夢南尚未結婚,不是嗎?

“想什麼?藍採?”彤雲打斷了我的思想,“你怎麼一直不說話?你同意我們的提議嗎?”

“當然,”我說,“我沒什麼意見。”

“記住,”水孩兒安安靜靜地插了一句,“節目單裡別忘記一件事,我們要去何飛飛的墓前憑弔一下。”

“是的,”懷冰說,“我們是應該集體去一次了,假若……”

她沒有說完她的話,但是,我們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假若何飛飛還活着有多好!那麼,今晚的討論就不知道會熱鬧多少。可是,如果何飛飛還活着,一切又怎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呢?

“我們來具體研究一下吧,”祖望一向是我們之中最有條理的人。“報上說他是明天下午五時半的飛機抵達,我們當然要去飛機場接接他,要不要準備一束花?”

“準備一束菊花吧,”懷冰說,“臺灣特產的萬壽菊,有家鄉風味。”

“好,那就這樣吧,花交給我來辦,當天晚上,我們就請他去吃一頓,怎樣?”祖望繼續說。

“這要看柯夢南了,”紫雲接口,“你怎麼知道他當天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們?人家還有父母在臺灣呢!”

“我打包票他寧願跟我們在一起而不願和他父母在一起,他母親又不是生母,而且……想想看,我們當初是怎麼樣的朋友!”懷冰又說了一次,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

“好,算他可以和我們聚餐,晚上,我們一定有許許多多話要談。那就別提了,一塊兒到穀風家去吧,怎樣?”祖望望着穀風。

“當然,”穀風馬上應口,“一定到我家去!和以前一樣!多久沒有這樣的盛會了,我和懷冰準備消夜請客!”

“第一晚去穀風家,第二、三、四晚他要在藝術館演唱,當然我們每場都要去聽的,是不?”祖望問。

“我負責買票的事好了。”小俞說,“聽說票已經都訂完了,我要去想想辦法。”

“第五天到第七天他都沒事,我們一天去情人谷吃烤肉,一天去烏來,一天……”

“別太打如意算盤,”小張說,“他現在回來是名人了,難道就只陪着我們瘋!”

“我打賭他這一個星期都會跟我們在一起,他那人又重感情又念舊,說不定一星期後,他根本不回意大利了。”小俞說,“瞧吧,假若我的話不靈,我寧願在地下滾。”十年過去了,他那動不動就“滾”的毛病依然不改。

“那麼,我們明天是不是分頭去機場?”小何問。

“還是到藍採家集合了一塊兒去吧!”穀風說,“我們這支歡迎隊伍要浩浩蕩蕩地開了去才過癮,也給柯夢南壯壯聲勢!”

“你們猜他看到我們會不會很意外?”紉蘭問。

“說不定,”紫雲說,“他一定沒料到我們會有這麼多人去!”

“我真希望馬上就是明天下午,”彤雲說,“真希望看看出了名的柯夢南是副什麼樣子!”

“我打賭他不會有什麼改變,”小俞說,“一定還是那樣溫溫和和的,親切而又熱情的!”

“我真想聽他唱!”紉蘭說,“等不及的想聽他唱!藍採,你猜他會不會在演唱會裡唱那支《有人告訴我》?”

“我們建議他唱,好不好?”彤雲興奮地喊着,“爲我們而唱!”

“他一定會唱的!我打賭!”小俞叫着說。

“我也猜他會唱!”小何說,“還有那支《給我夢想中的愛人》!”

噢!明天!明天!明天!等不及的明天!柯夢南,他可曾知道我們今夜的種種安排嗎?他可曾知道空間和時間都沒有隔開他的友人們嗎?柯夢南,柯夢南,你多幸運!

夜深了,我們的討論也都有了結果,一切要等明天見了柯夢南再作進一步的計劃。我的客人們紛紛起身告辭,我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在他們興奮而熱情的臉上,我彷彿找回了一部分失去的歡樂和青春。望着那飄着細雨的夜空,我的情緒恍惚而朦朧。

水孩兒留了下來,我們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着對方。

“藍採!”好半天,她輕喚着我。

“嗯?”

“想什麼?”

“沒什麼。”我搖搖頭。

“我希望——藍採,”她深深地望着我:“你能重拾往日的感情,這幕戲——應該是喜劇結束。”

“你不懂,”我再搖搖頭,“水孩兒,你別忘了,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很多的東西,我已經不是當年心情,也不是當年的我了。”

“可是,你並沒有忘懷他。”她靜靜地說。

“你呢?”我問。

“我?”她淡淡地一笑。“我早就把什麼都看開了。對人生,我的態度是‘淡然處之’。”

“我也是。”我說。

我們對視着,良久良久,她笑了,說:

“無論如何,藍採,我祝福你,誠心誠意地!”

“我也祝福你!”

我們都笑了,爐火熊熊地燃燒着,窗外有風,低幽而輕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