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

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

裴錢密語道:“師父,一玉璞兩金丹。”

因爲身邊的這個“師父”只是九個分身之一,受限於符籙材質的品秩,武學境界不夠, 裴錢就擔任起師父的耳目了。

陳平安目不斜視,打了個飽嗝,靠着椅背,同樣是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調侃一句,“那他們算是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了。”

裴錢疑惑道:“是雲遊至此的過路修士?”

陳平安說道:“八成是陸掌教的手筆。”

裴錢點點頭, 攪屎棍麼。

她其實早就察覺到湘君祖師三人的動靜,他們進入粉丸府之初,裴錢就開始留心他們的腳步輕重、呼吸長短,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現在環形宴客廳的一條拐角廊道,即便更換容貌、裝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錢眼中,形容虛設。

裴錢只是朝他們掃了幾眼,便瞧見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頗爲奇異,只見一座廣袤無垠、無比空曠的祖師堂,有個身形小如芥子的纖弱少女,望向前方一個巍峨如山嶽的道士背影,而這個背影,雙手持香,香火嫋嫋,宛如直達天庭,道士正在禮敬唯一一幅祖師掛像,畫像所繪,是個年輕道人。這幅掛像堪稱“鉅製”,畫像道士,有頂天立地之威勢, 又襯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嶽的道士無比渺小。

三者頭頂道冠,皆是蓮花冠形制。

顯而易見,在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她自身依舊小於門派,前方持香禮敬掛像者,又高於門派,而那幅畫像中的祖師爺……更是比天大。

而那老嫗的心湖中央,有座島嶼,矗立着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色仙人,一臂纏繞鮮紅火龍,一臂縈繞碧綠水蛇,空中電閃雷鳴。

約莫便是老嫗心目中所謂“金仙”的具象形貌?

男子心境,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間跳躍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嶽越海,還有個盤腿入定的泥塑之人,兩者一動一靜,都似人非人, 似神怪亦非神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看過他們的心境了?有沒有不同尋常, 值得稱道的景象?”

裴錢赧顏一笑,讓師父稍等片刻,便開始快速翻檢記憶,如拋竿釣魚一般,提竿看的,卻是餌,比如裴錢爲那位女冠準備的魚餌,“鉅製”、“道冠”,老嫗是“金色仙人”,男子則是“木偶土埂”。

所以要是師父沒問這一茬,裴錢無異於看過就忘了,只留下個模糊印象,確定對方的大致道行深淺,粗略的敵我之分,一旦起了衝突,當以武學幾境對敵,簡而言之,就是無所謂他們的身份,裴錢只需要確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數,自己需要以幾境遞幾拳。

此刻有了這幾條線索,裴錢心湖之內,被她自己封塵起來的記憶就得以再次恢復全貌,就像有三卷老舊畫軸被主人重新攤開,一覽無餘,憑藉那頂道冠的明顯線索,裴錢“再次”確定他們的身份,說道:“師父,她是靈飛宮的湘君祖師,道號‘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當年在陪都洛京內,還無意間聽練氣士說起一個小道消息,說她其實最擅長的,是請神降真,號稱寶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鑿鑿,說她由元嬰境躋身玉璞,是無心魔劫數的,只因爲這位女子道門真君在閉關時,心誠則靈,躋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經請下白玉京南華城的魏夫人降臨,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鸞直下,幫助湘君滅心魔,渡過難關,據傳魏夫人還接引湘君朝謁白玉京,夢遊五城十二樓,只不過這等秘事,無據可查,照理說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曉,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說八道,捕風捉影了。”

就像裴錢小時候在落魄山,老廚子每每聽陳靈均唾沫四濺,聊起或驚悚或神異的山上秘聞,總要拆臺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這位山上前輩扶乩高妙,能夠請下南華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內,祖師堂內空曠無多餘物,是好事,說明她道心精純,修行路上,並不倚重身外物,心無雜念,只是在她心中,師尊和祖師的地位太過崇高,同時太過小覷自身,兩者疊加,這就意味着她的道心仍然不夠堅韌,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纔有了魏夫人的扶鸞降真。”

原本沒有多想此事的裴錢思量片刻,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老道。

如湘君祖師這般躋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她若是太過看輕自己,照理說確實很容易在元嬰境閉關時出現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師陸沉,湘君絕無贏過那頭心魔的半點勝算。修士登山路上,過層層天劫,可以依仗道術,唯獨過心關,尤其是與心魔對峙,只能是單憑一顆粹然道心。

“其餘兩個,如果沒猜錯,一個是靈飛宮的溫仔細,年紀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煉氣之外,他還是純粹武夫。”

“另外那個老嫗,是金闕派清靜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脈,當年爭奪掌門一職,輸給了更加年輕的程虔。”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那個綽號‘溫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那個在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知客的陳舊,早就對溫仔細有所耳聞,是個風流債無數的多情種,山上山下,紅粉知己一大堆,傳聞此人行走江湖,喜歡壓境與人問拳,尚無敗績。

裴錢有點彆扭,“武夫是真,至於天才不天才,不好說。”

裴錢確實小有別扭,要說這個溫仔細年紀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還只是個遠遊境武夫。

他要是天才,我算什麼?難道還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嗎?師父和曹慈又算什麼?

在師徒雙方閒聊之時,隔壁桌的湘君祖師,她只是怔怔望向那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

她不由得思緒翩翩,記得年少時,學道小成,早早結丹,師尊曾經傳授她一句可作諸般解釋的真訣。

煉氣求長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個人,死去再活來,便得一個真。

莫非是這位掌教祖師爺,此次蒞臨合歡山,是師尊私下請求,祖師才專程來此,以一種類似白骨真人的姿態,爲自己指點迷津,等同於傳授一門不死方?

可上次南華城魏夫人扶鸞而下,不是說自己唯有躋身仙人時,她纔會再次降真,纔有機會去南華城覲見陸掌教嗎?

掌教掌教,何謂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稱之爲掌教。

當年魏夫人帶着湘君一起乘鸞夢遊白玉京,並未見到祖師陸沉,只是在衆多道宮城闕、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湘君只是驚鴻一瞥,遙遙見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只是與之對視一眼,湘君便立即夢醒,夢醒過後,她猛然驚覺,自己竟然已經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當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語詢問、驗證對方身份,思來想去,她在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出了十餘種開場白,可既然陸祖師不願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着裝傻,竭力平穩心湖,略帶顫音道:“道友此語高玄,不可思議。”

白府主不愧是混過官場的,修道本領不高,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低,見那女修臉上流露出一種難掩的肅然起敬,白府主便開始洋洋自得,只用幾句話,便震懾住了一位氣態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廳新來了三位客人,因爲虞管事不在,忙着在別處拉攏人情關係,全權負責偏廳待客事宜的虞夷猶和虞容,便循着規矩,爲他們送來三壺秘釀仙酒。

湘君作爲上五境,自然不懼狐魅虞醇脂在酒水裡動的手腳,只是嫌棄酒水污穢不堪,碰也沒碰那壺酒,溫仔細一舉杯喝酒,就察覺到被動了手腳,只是依舊自飲自酌,飲酒不停,既是道門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學金身體魄,溫仔細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下三濫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間就被體內流轉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純粹真氣“灼燒”蒸騰爲霧氣,再被牽引到一處偏僻氣府內,將那股粉紅瘴氣悉數拘押封禁起來,純粹真氣好像一位領兵大將,專門看守此地,隨時可以坑殺降卒。

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溫仔細很快就將心思放在了那雙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訕過後,一問才知她們賜姓虞,分別名爲夷猶和容與,只是不知爲何,在男女情愛一途,一向無往不利的溫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輕,好像她們眼中,是個看着就惹人厭煩、一開口說法更是皺眉頭的貨色?需知溫仔細可從不虧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變成了一位山下某國以玉樹臨風著稱的“清俊兒郎”。

事實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們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們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瞧着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陸道長所賜,跟換了溫仔細在夷猶姐姐、容與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頭髮稀疏,滿口黃牙,嗓音沙啞如石磨砂礫。

刑紫身份清貴,雖非金闕派當代掌門,可老嫗的境界與輩分,都與那封號一長串多達二十餘字的護國真人程虔相當。

若論各自道脈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無法與祖山清靜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並論。

老嫗是個山中幽居潛心修道之人,清靜慣了的,最受不得這種喧鬧嘈雜的環境。

若非此次是跟隨湘君祖師登山,她自己絕對不會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衛道,蕩妖殺鬼了。

湘君眼角餘光打量隔壁桌,煉氣一層的背劍少年和女子武夫,關鍵是還有個下五境的年輕僧人。

祖師爺確實交友廣泛,無所謂對方的身份貴賤、道行深淺。

陳平安先前已經給裴錢大致解釋過合歡山的內幕和淵源,當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這位開山大弟子一番,問道:“你覺得合歡山存在與否的癥結在哪裡。”

裴錢無需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在氤氳府趙浮陽和金闕派程虔,其餘人等,至多是錦上添花,影響不了大局。”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說?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內還有張彩芹和張雨腳這樣的劍修,難道連他們都可有可無?”

裴錢答道:“合歡山地界與附近青杏國幾個朝廷的關係,是好是壞,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認趙浮陽當個土皇帝,還是兵戈相向,歸根結底,只取決於程虔和趙浮陽各自勢力的此消彼長,這兩個資質最好、註定未來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無論誰率先躋身了元嬰境,就不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陳平安點點頭。

就像當年書簡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宮柳島劉老成,失蹤多年,衆說紛紜,有說劉老成早已悄然隕落在某座劍仙遺蛻衆多的古蜀秘境內,也有說劉老成在中土神洲改頭換面,在某個宗門身居高位,與過往野修生涯撇清關係了,這纔給了劉志茂後來爭奪書簡湖湖君共主的機會,又有新收弟子顧璨和那條戰力等同於元嬰修士的水蛟,憑藉小弟子的肆意妄爲和水蛟的大開殺戒,震懾住一湖野修,劉志茂就此崛起,否則光是一個同爲元嬰的黃鸝島仲肅,再拉攏幾個島主盟友,就夠截江真君吃一壺的。

再遠一點,早一點,地盤再大一點,比如當年桐葉洲,桐葉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飛昇境修士,玉圭宗荀淵卻只是仙人,使得桐葉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穩固。

即便是一洲陸沉、山河崩碎的慘狀,可等到戰事落幕,風水輪流轉,桐葉宗大傷元氣,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邊因爲猶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復了舊秩序,新仙府、門派不過是順勢補缺。

就像是舊瓶裝新酒。

反觀北邊,桐葉宗失去了話語權,山上羣雄並起,既可以說是亂象橫生,也可以說生意勃勃,金頂觀牽頭,有了桃葉渡盟約。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橫空出世,就又很快結束了這種形勢,通過一樁新盟約,開鑿大瀆,加固了新格局。

裴錢問道:“師父,有無可能,假設程虔不那麼咄咄逼人,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就可以將這處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變成類似曾掖那個五島派的門派?平險隘,疎豁山川,使得此地與四周清淑之氣如驛路相通,陰煞瘴氣由濃重轉清淡,一地陰陽升降轉紊亂爲平穩,惠風和暢,人鬼雜處,相安無事,合歡山憑此再獲得觀湖書院的認可,就成了趙浮陽的證道之地,一處龍興之地,未來宗門基業所在?”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興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只說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後陳平安說道:“但是從我答應青蚨坊的張彩芹和洪揚波,參加青杏國太子及冠禮那一刻起,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與天曹郡張氏,可就由不得趙浮陽和合歡山繼續紮根此地了,故而無形中,這種最好的可能性就跟着沒有了。”

裴錢一愣。

陳平安問道:“既然有此前因後果,那師父是不是打殺這個可能性的罪魁禍首,要爲此自責嗎?”

裴錢悶悶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陳平安微笑道:“假設在這類事情上,無需自責,是不是同樣不可責人。再假設理當自責,心懷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責人了?”

裴錢撓撓臉,更加爲難。

不過她很快釋然,回頭就將這些頭疼的問題,稍微換個說法,去問曹晴朗,先聽聽看他的答案。

陳平安這才說道:“你可以窺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術,這門道術,本身並無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衆邪自息。”

裴錢點點頭。

在小黑炭當年可以躲在自己庇護中的時候,總怕她學壞,後來在她可以獨力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又總擔心世道不好。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陸沉冷不丁插嘴言語,“何況老話不都說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陳平安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放你個屁。”

一直豎耳聆聽師徒對話的陸沉,趕緊抿了一口酒,好像憑此壯膽,一口飲盡杯中酒,這纔敢繼續面帶微笑,使勁點頭道:“對了對了,確是貧道疏忽了。同樣一個道理,勸趙浮陽勸程荃,是使得的,是勸一個向善,勸一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如果拿來勸說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來,只有發上等願爲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發二等願能做頭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陰一寸金,這般道理豈會差了,勸說那些衣食無憂的讀書種子,定然是恰當的,可拿來勸說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好像便有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了。

陸道長倒了一杯酒,自顧自說道:“難怪難怪,難怪我們都需發上等願,給自家心中理,擇高處立,尋個安置地方,是謂心神往之,見賢思齊。”

裴錢說道:“我師父和齊師叔,都很在意這個世道每個當下的人心和好壞,陸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虛舟不繫,自由自在,還會在意身外人、世間事和天下興亡麼?”

陸沉好像有幾分心虛,“道家與道教,還是很不一樣的。”

裴錢說道:“關我屁事。”

年輕道士剛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錢這句話噎到,趕緊擡頭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學拳與煉氣,其實都差不多,說破天去,也無非是‘修己’二字,修補之修,縫補之補。”

“書上有一問答,或問父母在難,盜能爲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書外猶有一問求答,既當有感,何以報之?”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陸沉的三個說法,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分別言修道,說恩怨與公義,藉助你我之間的關係來談我與天地的關係。

當然可以理解爲白玉京掌教陸沉,在粗略解釋一位修道之人的爲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條登山之路,以及最終登頂之後的風光。

也可以理解爲陸沉在順着陳平安問詢裴錢的那條脈絡,延伸出去作“批註”, 既是爲陳平安在書簡湖的作爲做辯解,也是一種更進一步的自證清白,裴錢,在小鎮,若無我陸沉當年爲你師父的牽紅線,陳平安就絕對不是今天的陳平安,你們如何成得師徒?你們今夜還能坐在這邊?既然如此,你如果要爲竹樓崔誠報仇,是不是需要先與我陸沉報恩?

陳平安笑了笑,與陸沉相處,說難也難,說簡單更簡單,他早在少年時就琢磨出個訣竅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來陳平安不覺得陸沉是在故意擾亂裴錢的道心,陸沉還不至於如此下作,再者這些看似深意宛如無底洞的言語,陸沉與曹晴朗說,恐怕就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的道心起伏,與裴錢聊這些,就有點不痛不癢了,不過陳平安還是轉移話題,爲弟子泄露一份天機,“你當那去過的那處古怪山巔,其實位於天外熒惑中,所見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輩,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熒惑長達萬年的兵家初祖。”

裴錢大爲震驚,那個印象中頗爲和顏悅色的山巔異士,竟是消失了萬年的兵家初祖?傳說中那位被共斬者?

不都說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氣就有多差嗎?

雖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麼一遭,裴錢與之相處的光陰不算長,可她總覺得對方蠻好說話的,也不兇啊。

只是兵家初祖,與武學道路又有什麼淵源,他又爲何會駐守在彷彿大道顯化爲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巔?

這就是竹樓一脈的傳統了,崔誠教拳,從給陳平安喂拳,到後來給裴錢教拳,老人都不喜歡言說拳外密事。

至於那位兵家初祖脾氣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恐怕就是一個明證。

以止境氣盛一層武夫,捱了剩餘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陳平安,也有發言權。

其實陳平安本不至於挨這半拳,只因爲小時候一貫膽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強武夫破境過後,裴錢恍惚間好似做了個夢,在那座山中,一個記不得容貌、只記得個頭很高的怪人身邊,她破天荒膽子大了一次,只覺得反正是做夢,怕什麼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學那大白鵝吆五喝六的,蹦跳着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覆問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個時候,兵家初祖就記住了小姑娘的師父,一個自身始終未能躋身山巔、徒弟反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純粹武夫,再把這筆賬記在了陳平安頭上。

陸沉笑眯眯說道:“哎呦喂,主菜終於上桌了。”

山門口那邊,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涌向合歡樹的滲人蟲羣,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氣,絲絲縷縷,自下而上,這股既非地氣也非山瘴的的詭譎白霧,須臾間森森然瀰漫遍佈山腳豐樂鎮,繼而蔓延籠罩住整座合歡山,只見氤氳、粉丸兩座府邸之外,塵霧漫天,咫尺間難辨人物。此外猶有粒粒金光,從那座位於上山墜鳶山的家族祠堂內,燦燦然亮起,忽從半空墜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車輪,驀然崩裂濺射開來,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與那上升白氣糾纏若交-媾狀。

與此同時,合歡山兩尊府君終於聯袂現身,出席酒宴,親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親宴,這讓一衆客人如釋重負,否則真要擔心趙浮陽心懷叵測了,比如是不是與那天曹郡張氏串通一氣,把他們一鍋端了,按斤兩算錢,賣給青杏國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經悄悄撤掉了那頂粉丸府風流帳,那些飛若織梭的黃鶯也一併收回,一頓價格高昂的酒水,當真算是白請了。

趙浮陽神情凝重,一開口就是個糟糕至極的消息,“剛得到情報,青杏國柳氏聯手周邊兩個皇帝,連同天曹郡張氏,在各國邊境暗中調兵遣將,秘密集結,於今夜大舉圍攻合歡山,相信他們此刻已經在行軍路上了。”

“因爲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幫着開闢道路,不提那撥譜牒修士,只說那三支朝廷精銳兵馬,推進速度之快,不容小覷,最遲明早時分,就會攻打到山腳的豐樂鎮,在這之前,諸位那些不幸擋在那三條路線上的洞府道場,恐怕只會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掃蕩乾淨,要說你們此時趕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絕不阻攔。但是先前我曾離開合歡山,去潑墨峰那邊,跟程虔和張彩芹見面,只是沒談妥,對方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沒有要爲誰網開一面的意思。”

“他們如此興師動衆,以至於各國的五嶽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傾巢出動,鬧出這麼大的陣仗,不談最後攻伐合歡山的傷亡和折損,光是這趟出兵消耗的軍餉,就是一大筆神仙錢,自然是要與我合歡山,以及與在座各位身上,找補回去的。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故意將你們滯留在合歡山,現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與氤氳、粉丸府尋求庇護就難了。”

原本鬧哄哄的幾座宴客廳,先是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只有一兩個不合時宜的酒嗝聲。

這個噩耗,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一般,片刻之後,就瞬間炸窩了,各路豪傑,轟然喧譁,議論紛紛,罵孃的居多,像那黑龍仙君與身爲六境武夫的魁梧壯漢,拍桌子大罵那程虔心腸歹毒,不是個東西,也有罵那張彩芹這個娘們,若是落在自家手裡會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嶺白府主這般久久呆滯無言的。至於暑月府湖君張響道那仨,更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出門沒翻黃曆嗎?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龍宮都被那老黿掀翻了,爲何還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難?

“趙府尊、虞府君,難道我們就乖乖待在這烏藤山,束手待斃?這與喝過了斷頭酒,引頸就戮有何異?你們是東道主,也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的扛把子,總得幫忙牽個頭,爲所有人合計出一條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與那些狗屁仙師、官老爺們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兒,還有其餘那倆坐龍椅沒幾天,屁股還沒捂熱的,一個個都腦子進水了麼,誰來說說看,他們到底圖個什麼?”

要說求財,自古打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等到戰鼓一響,就是黃金萬兩。

若說搶地盤,這方圓千里的合歡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腳紮根開闢洞府、營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導致天地間佈滿了濃重的陰煞濁氣,瘴氣腥穢,對於野修而言,還好說,自有手段剝離出其中的靈氣,可是陽間的凡俗夫子,只說那山腳豐樂鎮的陽間人,有幾個長壽的?以及那些習慣了躺着享福的譜牒仙師,即便搶佔了這塊地盤,能做什麼,一個個細皮嫩肉金枝玉葉的,遭得住這份罪受?就是雞肋,各國朝廷和金闕派,與那些山水神祇驅逐濁氣,舉辦水陸法會,開壇齋醮,怎麼算賬,各國都是一筆虧本買賣。

不少客人都開始猜測,莫非是被趙浮陽這廝給殃及池魚了,有無可能,是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麼天怨人怒的勾當,才惹來柳氏幾個朝廷同時震怒?再說了,氤氳府寶庫內私藏了三方傳國寶璽,死活不願意交給青杏國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趙浮陽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寧人?只是有此念頭的,再一想,便絕了這份心思,不說如何才能宰掉兩位金丹地仙,只說即便僥倖成功了,之後跟金闕派程虔、天曹郡張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難題,隨便想一想,就頭疼欲裂,委實是不擅長打官腔。畢竟哪怕沒領教過,也都曾聽說一二,那山上有祖師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場,都喜歡說些彎來繞去,雲裡霧裡的言語,偏偏不喜歡說人話。況且對方會不會被過河拆橋,還不好說,以那些譜牒仙師喜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尿性,不用懷疑,肯定做得出來。對付他們這幫不入流的山澤野修,譜牒修士豈會心慈手軟,多殺幾個算什麼?

那個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龍仙君”,皺緊眉頭,捻鬚沉吟片刻,以心聲詢問趙浮陽,“趙府尊,會不會是幾方勢力在虛張聲勢,真實意圖,還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想要讓我們低頭服軟,主動求和,割地賠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張氏,先前大敗而退,在趙府尊手上吃了個大虧,栽了跟頭,通過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點場子了?”

其實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張筇他們會不會見好就收。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歡山外圍山水,劃撥出去便是了,給錢?今夜合歡山,頗有幾個家境殷實、財庫豐厚的洞府山頭。

記得那大驪藩屬黃庭國境內,有位金玉譜牒不算太高的河神,卻說了句膾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實不相瞞,程虔張筇他們,胃口很大,是篤定要將我們包餃子吃掉了,不太介意是否燙嘴。”

若說野修行事無忌,不講半點公理,國與國之間的廟算,便有道義可言了?

那個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條條青筋蟠現於手背和胳膊,如蚯蚓狀顫動不停,仰頭喝完一整壺仙家酒釀,再將酒壺狠狠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它大聲獰笑道:“咱們只需佔據合歡山,聽從兩位府君調令,痛痛快快,殺他們個以正統自居的神與仙!”

如此疾言厲色,豪言壯語,它心中卻想,自己與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國朝廷封正的新山神,早年關係不俗,經常推杯換盞的,若是明早在豐樂鎮那邊廝殺混戰起來,自己臨陣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趙浮陽這樣的地仙,尋個機會,宰了李梃這般貨色,能否憑藉戰功,換取一樁富貴?經好友引薦,幫忙與某個朝廷代爲緩頰,在某尊小國山君麾下當個護法山神?

趙浮陽站在圍廊中央的圓心地界,移動腳步,雙手抱拳,與各方客人紛紛行禮,這才繼續朗聲說道:“諸位莫急,容趙某人一一道來,首先,大家都很奇怪,爲何要選擇此時圍剿我們合歡山,理由其實很簡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爲了讓那個太子將來能夠順利繼承大統,此次及冠禮,請來了一位分量足夠重的貴客,至於是對方到底是什麼身份,按照我剛剛得手的一份隱蔽諜報,暫時有兩個說法,一種是程虔走了趟南澗國,說服了神誥宗某位祖師爺下山觀禮,還有一種說法,是雲林姜氏有高人願意出席典禮,我猜測不管是誰,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青杏國柳氏或是金闕派,必須剷除合歡山。”

陸沉忍俊不禁,以心聲調侃道:“除了膽子不夠大,趙府君的這個說法,就沒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陳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趙浮陽還不算滿嘴潑糞,即便傳到神誥宗和雲林姜氏的耳朵裡,恐怕都不覺得是什麼栽贓,反而是句好話。”

老嫗以心聲詢問,“湘君祖師,趙浮陽所說,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要說程虔和張筇,請得動神誥宗某位祖師,倒是不算什麼怪事。”

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程虔和張筇都是立下過戰功的。

溫仔細翹着二郎腿,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沒有動用心聲言語,只是稍微壓低嗓音,他滿臉譏諷神色,懶洋洋道:“神誥宗某位祖師堂大人物?雲林姜氏嫡系子弟?怎麼不乾脆搬出正陽山竹皇、風雷園黃河這樣的劍仙呢。”

老嫗微笑道:“山主竹皇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不太願意下山吧,畢竟觀禮二字,之於正陽山劍修們,怪刺耳的。合歡山這撥烏合之衆,也不是傻子,不會信的。至於劍仙黃河,聽說好像已經去蠻荒天下趕赴戰場了,確實豪傑,令人佩服。”

同樣是劍仙,即便竹皇要比風雷園黃河高出一境,可是通過老嫗的語氣,完全聽得出來,她對正陽山的不屑一顧,以及對黃河的由衷欽佩。

溫仔細撇撇嘴,“既然都是嚇唬人,不如搬出風雪廟老祖師好了,實在不行,就直接點,咱們寶瓶洲不還有一位隱官大人?如此一來,不是更好玩?”

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年輕隱官來自劍氣長城,劍氣長城殺來殺去一萬年,可不就是最喜歡殺妖?

今夜合歡山,鬼物與精怪,數量大致對半分,會不會光是聽說這“隱官”二字,就有半數貨色,被當場嚇破膽?

溫仔細轉過頭,因爲察覺到隔壁桌子,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雀斑女子,望向自己,模樣與神態,似笑非笑。

姑娘長得一般,倒是耳尖,溫仔細笑着與她點頭致意,然後自顧自說道:“擱我是趙浮陽,肯定搬出隱官,如此一來,這座合歡山,先前再如何人心各異,各懷鬼胎,不都得擰成一股繩,瘋了一般也要殺出條血路?否則落在落魄山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手上,用屁股想都知道,從趙浮陽這種金丹地仙,到巡山的小嘍囉,有一個算一個,誰能落着半點好?”

湘君祖師其實一直細心留意那位“白府主”的表情,她眼角餘光發現那個年輕僧人,咧嘴笑,笑得燦爛,朝溫仔細豎起大拇指。

溫仔細嬉皮笑臉,與那光頭和尚抱拳還禮,“過獎過獎。”

洞府名爲天籟窟的琵琶夫人,她得到閨閣好友虞醇脂的心聲授意,便開口問了個其實至關重要、可惜暫時幾乎無人想到的問題,“敢問趙府君,虞道友,他們這次出兵,有沒有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在旁督戰記錄?”

這個問題被琵琶夫人當衆拋出來,幾座客廳,頃刻間再次寂靜無聲,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趙浮陽笑道:“不幸中的萬幸,我可以肯定,此次圍剿並非書院的決策。”

琵琶夫人以心聲詢問虞醇脂,“當真沒有書院參與其中?”

虞醇脂微笑道:“放心,沒有的。你想啊,若真有書院君子賢人攪和其中,我與夫君,除了束手就擒,還能如何。”

琵琶夫人聞言如釋重負,確實,合歡山地界上邊,這些年內訌是有,說句難聽的,無非是鬼吃鬼、狗咬狗的行徑罷了,否則那幾個周邊朝廷,豈敢在觀湖書院的眼皮底下,偷摸招徠那些山野精怪或是地方英靈出身的淫祠神靈?還不是覺得即便書院知曉這等小事,也不會給予重責?

否則若真是儒家書院的意思,就不用想了,等死就可以了。

如今的書院規矩,不比以前那般寬鬆了,打個比方,這就像當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朝廷,曾經以鐵腕,血腥手段,徹底禁絕一洲各路淫祠,很多時候,都無需大驪供奉修士親自出馬,當地藩屬國的文官,只需手持一道宗主國禮部頒發的敕令,就可以讓淫祠神靈自行主動搬遷神主,被迫流徙別處,因爲在那之前,不乏前車之鑑,凡是膽敢犯禁違抗的山水神靈,不論身前身份,不論,悉數被敲碎金身,這還不止,或山神沉水,或水神填山,僅存一縷神性,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憐處境。

只說如今,寶瓶洲南部諸國,多少沉沒在水底、埋藏在山中僅剩一縷神性的舊神祇,依舊不得翻案,始終無法重見天日?

與大驪宋氏禮部、鴻臚寺“訴苦”,對方兩座衙門,甚至都懶得理睬,從不回覆。

即便是某國皇帝國主,親筆手書,與觀湖書院“告狀”,如今專管山上山下庶務的書院副山長,至多是答覆“再議”二字,或是“此事待定”。

前些年,爲何有南方數國,不惜被北邊的大驪朝廷惦念和記恨上,也想要推倒自家國境內的山巔那塊石碑?

既有一味意氣用事的復國君主,亦有純粹是奔着利益去的皇帝,想要恢復某些淫祠神靈的金身,幫忙聚攏和穩固一國山水氣運。

花廳內,湖君張響道突然開口問道:“我們當中,有無內應?”

此話一出,那些個原本打算厚着臉皮也要下山離去的客人,一下子就傻眼了,心中大恨,恨這百花湖水君的多嘴。

陸沉笑着打趣道:“對這些鬼物陰靈、山水精怪和淫祠神靈而言,他們眼下困局,是不是有點像上次的託月山?”

陳平安點點頭,陸沉不說還不覺得,一說確實很像。平白無故遭受一場無妄之災,毫無徵兆,逃無可逃。

陸沉轉頭問道:“白老哥,你覺得這場仗,打得起來嗎?”

白茅神色複雜,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這是爲何,可有根據?就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虛驚一場?”

白茅苦澀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寶瓶洲,尤其是靠近中部的大瀆以南地帶,各國武庫,都有數量不等的兵器庫存,來歷不同尋常,是當年大驪宋氏爲了打贏蠻荒妖族,調遣了成千上萬的山上修士、鍊師,幾乎所有的地仙之下符籙練氣士,日以繼夜,合力打造了不計其數的兵器鎧甲,每一件都用上了山上的鑄造或是符籙手段,絕大多數,都用在了一洲南方和中部大瀆戰場上,但還是有一些,給各國藩屬朝廷留下了,這類山上物件,自然珍貴異常。”

“可就是有個問題,它們是有年限的,畢竟符籙一道,只要是祭出,就等同開門,再想關門就難了,那麼多的槍矛劍戟,在兵部庫房裡邊堆積成山,遲早有一天會淪爲尋常兵器,它們都是那場戰事結束後,各藩屬國變着法子私藏下來的,戰後大驪朝廷官員,事務繁重,又人數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難免有些遺漏,尤其是等到南方藩屬陸續復國,就不宜追究此事了,南邊一些個朝廷,就通過各種山上渠道,高價賣給更南邊的復國朝廷,從中漁利,賺錢極多,據說南邊的各國朝廷,或者直接用在戰場上,更多是再通過幾條跨洲渡船,用一個天價,轉手賣給桐葉洲那邊,價格豈止是翻倍,此間獲利之巨,可想而知。”

“只是很快寶瓶洲最南邊的那座書院,開始介入,調查此事,尤其是桐葉洲北邊的某個書院,有個副山長,好像姓溫,在他上任沒多久,兩洲之間的這條財路,就算是徹底斷了。像梳水國、綵衣國這些個最爲靠近大瀆的昔年藩屬,因爲離着大驪陪都洛京太近了,做起這種生財勾當,便不敢明目張膽,青杏國想必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柳氏皇帝又是個臉皮薄的,想必各種符籙鎧甲、兵器的庫存就多。”

“如此一來,合歡山周邊數國,賣又不敢賣,難不成留在兵部庫房吃灰塵嗎?既然正愁沒有用武之地,剛好拿我們演武練兵。”

陸沉一臉恍然大悟狀。

白茅可謂一語道破天機了,不愧是個當過官的。

就像陳平安當年從李寶箴手上,得到的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在書簡湖使用過一次後,符膽靈氣就開始流溢,以陳平安當時的本事,根本無法阻擋這種趨勢,後來還是到了大隋山崖書院,請茅小冬幫忙,才得以“關門”,否則那張品秩極高的大符,就會靈氣漸漸消散、最終徹底淪爲一張廢紙。

老嫗聞言,對那一眼望去便知是個鬼物的鶴氅文士,有些刮目相看,此鬼境界低微,倒是有幾分見識。

趙浮陽繼續說道:“青杏國是爲了面子,務必完成那個與神誥宗或是雲林姜氏高人的承諾,此外柳氏皇帝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承諾給其餘兩國皇帝,允許他們雙方瓜分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全盤讓出,只是三方又秘密簽訂了一樁山盟,搜刮合歡山之外各個洞府道場的一切收益,得歸他們柳氏,等到攻下合歡山後,則是任由其餘兩國坐地分贓,柳氏可以不管,絕不染指墜鳶、烏藤兩山的所有寶庫。故而整個合歡山地界,連同我趙浮陽在內,無一例外,皆是任人宰割的砧板肉了。”

陸沉嘖嘖稱奇道:“按照趙浮陽的這個算賬法子,好像比程虔提出的那個更能牽動和凝聚人心啊。”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何必如此爲難自己的徒子徒孫。”

陸沉明擺着是給趙浮陽接連出了兩個天大的難題。

先以樹枝壓勝整座合歡山,迫使趙浮陽無法盤山破境躋身元嬰。這已經導致原本可以掙個盆滿鉢盈、再讓程虔輸個底朝天的趙浮陽,功虧一簣。

這就已經是個死局了。

這還不止,陸沉再喊來靈飛宮湘君,讓她坐鎮此地,使得趙浮陽束手束腳,不宜使出一些雷厲風行的下作手段。

陸沉臉色尷尬,“稱不上,不能算。”

溫仔細自然聽不見陸沉言語,這位溫宗師只是將腿架在酒桌上,意態慵懶笑道:“真是辛苦趙金丹費心思了。”

湘君祖師突然神色微變,她再看向白茅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趙浮陽神色淡然道:“天無絕人之路,破局之法,也不是沒有,就看諸位有無興趣聽上一聽了。”

裴錢聽到這裡,她作爲局外人,都有幾分好奇了。

陳平安說道:“不難猜,秘密傳信其餘兩國,放緩腳步,獨獨讓青杏國朝廷兵馬,更早到達合歡山地界,趙浮陽坐鎮合歡山,驅使山上衆人,與程虔和天曹郡張氏,來個徹頭徹尾的血拼,當然前提是先撇下程虔,與柳氏皇帝沒談攏。與此同時,趙浮陽再暗中承諾那兩國,會讓出所有地盤和各家財物,最終只餘下一座孤零零的合歡山,願意繼續牽扯和掣肘青杏國柳氏、金闕派垂青峰以及天曹郡張氏,此戰過後,合歡山今夜府上客人,可以全部交給兩國朝廷禮、刑兩部處置。趙浮陽得以喘息之後,他自會尋找機會,行斷尾求生之舉,強行終止盤山一道,帶着虞醇脂他們一同擔山而逃,只需找到那處佈陣的邊境洞府,在青杏國京城隱匿起來,趙浮陽不會急於報仇,最大可能,會一路潛逃到桐葉洲吧,耐心等待哪天躋身了元嬰境,再來一趟故地重遊,找垂青峰程虔和天曹郡張氏的麻煩。”

潑墨峰之巔。

天君曹溶,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來到此地後,除了師尊,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

曹溶先行拜禮,“曹溶拜見師尊。”

陸沉點點頭。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曹天君。”

在老龍城戰場,這位白霜王朝的隱居道士,大放異彩,戰功卓著。

尤其是曹溶一手壓箱底的神通手段,更是護住了整座老龍城藩邸。

曹溶曾經祭出一本山水花鳥冊,其中四幅山水畫,分別鈐印有有白玉京三位掌教的私章,分別是大掌教寇名的“道經師”,真無敵餘斗的“文有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關鍵還有公認與白玉京最不對付的玄都觀孫懷中的一枚印章,“桃花又開”。

此外四幅花鳥冊,是曹溶靠自己的山上香火情,求來的。

符籙於玄,“一鳴驚人”。龍虎山趙天籟,法印“雛鳳”。

此外還有火龍真人,繡虎崔瀺。一人篆刻“嘰嘰喳喳叫不停”。一人花押“白眼”。

當年曹溶便是扯下了前邊四頁,宛如爲一座大驪藩邸所在的老龍城,增添了四件法衣,四層天地陣法禁制。

曹溶打了個稽首,微笑道:“有幸得見陳山主。”

作爲一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人,自有獨步天地間的氣度。

當年寶瓶洲戰事結束,事了拂衣雲遊去,之後遊歷數洲山河,曹溶剛從流霞洲返回,那邊有一處與寶瓶洲秋風祠、海上夜航船差不多時候現世的古府秘境,其中有一條羣山綿延而成的龍脈,如一條懸空流轉的江河。天隅洞天蜀洞主,攜手道侶,入內尋寶,畢竟是一處被譽爲“不死鄉”的玄妙地界,便是仙人,都要眼饞幾分,然後曹溶就碰到了他們,雙方起了點爭執,結果就是各自退出秘境。

陸沉滿臉幽怨,看樣子,自己徒弟都比自己牌面大啊。

陸沉說道:“曹溶,你給湘君傳去一道密旨,就說我早已離開合歡山地界,讓她接下來想如何就如何。”

曹溶再次稽首,“謹遵法旨。”

畢竟陸沉是除了一個師尊身份,還是白玉京掌教之一。

“白毛尋人憂,生此頭髮中。”

陸沉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唏噓道:“曹溶,你也老了。”

曹溶低頭言語,“弟子魯鈍,辛苦尋道三千載,始終未能證得霞舉飛昇之法,愧對師尊教誨。”

陸沉安慰道:“無妨無妨,反正你我師徒都一個德行,都靠自己師尊的面子走天下。”

曹溶道心再堅韌,又有外人在場,故而聽聞此言也是老臉一紅。

“既然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自然是臨摹山水,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

陸沉雙手籠袖,擡頭望向合歡山那邊,“舊時天氣,換了人間。換了山河,舊時天氣。”

稍稍偏轉上移視線,陸沉沉默片刻,說道:“陳平安,記得與裴錢打聲招呼,她一切目之所及,記憶人物事,數目不要過量。畢竟不是她自以爲遺忘的,就是真的忘記,畢竟心神不一。”

若以臟腑對五行,就是肺藏魄,肝藏魂,還有一個心藏神。

而裴錢好像想要忘記什麼就忘記,想要記起什麼就記起。這似乎是她從小就掌握的一門訣竅,是一種沒有道理可講的天賦。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與她說過此事了。”

陸沉轉頭望向陳平安,片刻之後,陸沉也沒說什麼,重新擡頭望天。

不知何人,贈送何人,一枚竹簡,寫有山水有重逢。

(本章完)

958.第958章 來了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107.第107章 漁網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590.第590章 二月二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915.第915章 橫着走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950.第950章 本命瓷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404.第404章 拜訪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252.第252章 老龍城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4.第14章 五月初五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34.第134章 這一年1005.第1005章 眼神933.第933章 腳步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64.第64章 三陳1250.第1250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878.第878章 選址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225.第225章 夜路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75.第75章 佔山爲王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19.第19章 大道975.第975章 泥瓶巷222.第222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29.第29章 狐魅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590.第590章 二月二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52.第52章 晃了晃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1075.第1075章 見麒麟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096.第1096章 借東風793.第793章 試試看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620.第620章 擊掌240.第240章 觀瀑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409.第409章 劍術
958.第958章 來了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107.第107章 漁網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590.第590章 二月二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915.第915章 橫着走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950.第950章 本命瓷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404.第404章 拜訪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252.第252章 老龍城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14.第14章 五月初五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34.第134章 這一年1005.第1005章 眼神933.第933章 腳步362.第362章 原來也不太平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64.第64章 三陳1250.第1250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878.第878章 選址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225.第225章 夜路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75.第75章 佔山爲王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19.第19章 大道975.第975章 泥瓶巷222.第222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29.第29章 狐魅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590.第590章 二月二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52.第52章 晃了晃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1075.第1075章 見麒麟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096.第1096章 借東風793.第793章 試試看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620.第620章 擊掌240.第240章 觀瀑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409.第409章 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