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9.第1039章 田壟上

第1039章 田壟上

被勒緊脖子的楊凝性滿臉漲紅,只得使勁拍打背後那人的胳膊,希望對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認識的朋友,何必拳腳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氣不小,非但沒有鬆開胳膊,反而一個氣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體後仰,後背幾乎要地面持平。

楊凝性當真有點頭暈眼花了,艱難開口道:“好人兄,管管,趕緊管管,別見死不救,你這學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只瞧見個少年面容的傢伙,眉心一粒紅痣,滿臉殺氣,白衣少年轉頭望向鄭大風,雙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個狠狠擰轉,勒得楊凝性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只是燦爛笑道:“大風兄!”

鄭大風笑道:“多年不見,崔老弟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論交情,鄭大風自然還是跟老廚子、魏山君關係更好,三人對這隻大白鵝都比較忌憚,只能說不疏遠,也不如何親近。

鄭大風問道:“怎麼來這邊了?”

崔東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陳平安提醒道:“東山,差不多了,再這麼下去,木茂兄就要裝死了,回頭找我訛一筆藥費。”

崔東山這才鬆開胳膊,將木茂兄扶起,後者一手揉着脖子,咳嗽不已,崔東山就幫着敲打後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熱情了,實在是對木茂兄神往已久,這不一見面就情難自禁,木茂兄不會記仇吧?”

楊凝性尷尬笑道:“不會不會。”

在練氣士和凡俗夫子的眼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練氣士一旦開始登山修行,就會看到了一個嶄新天地。

豁然開朗,如開天眼,四周人物,纖毫畢現,睫毛顫動,衣衫細密針眼會大如漁網的網格,女子言語時魚尾紋的顫動幅度,清晰可見,她們臉上塗抹脂粉的縫隙,如縱橫交錯的田埂。

附近的腳步聲,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聲,落在修士耳中,都會響如雷鳴。

所以每一位練氣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適應這種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此外一切術法神通,還有劍修的飛劍,多多少少,都會牽扯到一些氣機漣漪,

修道之人,面對這點蛛絲馬跡,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邊,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盪漾的水紋,就是天地間的靈氣漣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覺靠近酒桌,已經讓這個楊凝性倍感意外,自己竟然還會被人偷襲,勒住脖子,毫無還手之力,更是嚇了一大跳。

這裡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龍蛇處處蟄伏的北俱蘆洲。

我要這元嬰境有卵用?!

一張酒桌,陳平安,鄭大風,崔東山,楊凝性,剛好一人一條長凳,不過崔東山死皮賴臉與那位木茂兄擠一條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臉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術,看得出來,你運道那麼好,正值運勢命理兩昌隆的大好時節,到了這邊,肯定是有大收穫了,咱哥倆不如坦誠相見,擺開地攤,來場以物易物的包袱齋?”

楊凝性赧顏道:“說來慚愧……”

崔東山擡起雙腳,一個身形擰轉,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楊凝性立即說道:“並非那麼慚愧,其實小有收穫,包袱齋做得,怎麼就做不得了!”

他孃的,不愧是好人兄帶出來的學生,都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說翻臉就翻臉,比翻書還快,當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這般不講江湖道義啊。

陳平安也不理睬崔東山的荒誕行徑,只是端起酒碗,跟鄭大風磕碰一下,各自飲酒,就當是以這場熱鬧當下酒菜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就叫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東山坐回原位,“不着急擺攤,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歡說自己的遊歷過程,偶爾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幾句話就帶過,但是這個木茂兄,先生還真就很是多說了幾句。

而且聊起那個黑衣書生,先生在言語之時,臉上頗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蘆洲,陳平安曾經與姜尚真重逢,後者泄露天機,那個被譽爲“小天君”的雲霄宮楊凝性,是當之無愧的天生道種,而且要做那無比兇險的斬三尸之舉,打算將心中惡念聚攏凝爲一粒心神芥子,再將其斬出,如此一來,等到楊凝性將來打破瓶頸,從元嬰躋身玉璞,期間心魔作祟一事,心關阻礙就會小很多。

斬三尸之舉,算是道家的一條獨有登天路,佛門亦有降服心猿意馬一途,有異曲同工之妙。

恰好這兩事,陳平安都親眼見過,除了楊凝性,還曾在荒郊野嶺,遇到過一位鑿崖壁爲洞窟道場的白衣僧人,常年與一頭心猿作伴。

至於黑衣書生說自己與陳平安並肩作戰,一起分賬掙錢,確實不算假話,雙方在鬼蜮谷一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相互算計,最終各有收穫,只說楊凝性得到了老龍窟那條“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而“相當值錢”這個說法,可是從姜尚真嘴裡冒出來的評價。

能夠讓姜尚真都覺得值錢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所以這筆賬,陳平安時隔多年,卻一直記得很清楚,原來到頭來辛苦一場,還是自己小賺,木茂兄偷偷摸摸掙了大頭?

楊凝性見那姓崔的白衣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摺扇,雙指一捻,啪一聲打開,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門獨門秘術,可以幫你脫離楊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遙自在,到頭來依舊免不了爲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艱辛,結果就是桌上的一盤菜,何苦來哉。”

崔東山滿臉誠摯神色,語重心長道:“不如咱哥倆做筆大買賣,如何?這樣的包袱齋,天底下獨一份的。千萬要珍惜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

楊凝性笑着搖頭道:“崔兄何必誆我,即便白裳這樣的大劍仙,斬得斷紅繩姻緣線,也斬不斷這種大道牽引的因果線。”

崔東山使勁搖晃摺扇,嗤笑道:“術業有專攻,白裳算哪根蔥。”

楊木茂轉頭望向陳平安,疑惑道:“好人兄,這位崔仙師,真是你的學生,而不是領你上山的傳道恩師?”

陳平安笑道:“是學生。”

崔東山擰轉折扇,換了一面朝向楊凝性。

不服打死。

楊凝性瞥見上邊的那四個大字,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驚恐狀,趕緊抱拳說道:“難怪與崔道友一見傾心,原來寥寥兩語,便道出了我的心聲,楊木茂的立身之本,處世之道,盡在崔道友兩邊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東山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青瓷小碟,再擡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餞,望向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崔東山便捻起一塊蜜餞放入嘴中,再將瓷碟推給鄭大風,含糊不清道:“大風兄趕緊嚐嚐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後就會很難吃到了。”

鄭大風也就不客氣了,抓起蜜餞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門道,嘖嘖稱奇道:“好手藝。”

陳平安拿起瓷碟,遞給楊凝性,後者小心翼翼以雙指捻起一塊蜜餞,瞧着像是以桃乾製成,陳平安再將瓷碟放回鄭大風身前,這才隨口問道:“木茂兄,接下來你是怎麼個打算?”

楊凝性細嚼慢嚥,驀然神采奕奕,原來自己的一魂兩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淺,就像吞嚥煉化了一爐的靈丹妙藥,眼角餘光打量着那隻瓷碟,還有三塊蜜餞呢,嘴上說道:“繼續閒逛,既然是從南方來的,就準備再去北邊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請我當個國師啥的。下次好人兄路過,我來當東道主,必須盛情款待!”

陳平安點點頭。

楊凝性問道:“好人兄,我與崔道友擺完攤子,可就真走了。”

陳平安還是隻有點頭。

楊凝性見好人兄油鹽不進,只得硬着頭皮問道:“真不邀請我進入避暑行宮?說不定我一個熱血上頭,就留下了,不是劍修,當個客卿總是可以的,也好爲飛昇城和隱官一脈,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宮廟小,哪裡容得下韜略無雙的木茂兄,強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沒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餞這種吃食,若是一年能夠吃上兩三次,硬掰下來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說了,好人兄又不是不瞭解我,出門在外,最是能夠吃苦了,當了避暑行宮的客卿,俸祿都不用給的。”

楊凝性強行嚥下那些在嘴中迅速嚼碎的蜜餞,悄然運轉小天地靈氣,將其分別牽引去往幾處本命氣府“儲藏起來”,再伸手去瓷碟那邊,想要再來一塊,結果被崔東山合攏摺扇,重重一敲手背,打得楊凝性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捨近求遠,一個白撿的現成便宜都不要,怎麼當的包袱齋。”

崔東山扇動清風,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去過了北邊,當了護國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塊地盤,扶植起個傀儡皇帝,等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纔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國師白藕的某個嫡傳弟子,好與青冥天下的那個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談成一樁買賣吧?你是爲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塊飛地,以及多個藩屬仙府,相信以木茂兄當下的運勢,希望還是很大的。”

楊凝性收斂神色,默不作聲。

崔東山趁熱鐵道:“但是距離下次開門,還有不少年頭,木茂兄的元嬰境,一路遠遊,看似四平八穩,可既然會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齊明天就會遇到誰,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誰,照理來說,就要懸了。事先聲明,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陳平安由着崔東山在那邊蠱惑人心。

崔東山反覆說黑衣書生運道好,其實是大實話,如果運氣差一點,作爲楊凝性所斬三尸之一,本該早就煙消雲散了。

這也是當年陳平安與黑衣書生離別之際,爲何會有一種雙方“經此一別、再無重逢”的傷感。

楊凝性笑了笑,望向陳平安,“好人兄,我還是信你更多,你不如與我說句準話,這位崔道友,當真有兩全其美之法?”

陳平安點頭說道:“有,但是依舊算不上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不過保證木茂兄無需找那‘姚雅相’,便能憑空增加數百年道齡,想來問題不大,在這期間,如何與楊凝性相處,能否躋身玉璞境甚至是成爲仙人,將來又能否找到那個打開死結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機緣與運道了。”

楊凝性好像吃了顆定心丸,撫掌讚歎道:“果然還是好人兄買賣公道,童叟無欺。”

別的不說,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極多,主動害人之心絕無。這不是好人是什麼。

眼前這個擁有楊凝性一魂兩魄的木茂兄,之所以會來五彩天下這邊歷練,其實是楊凝性出人意料,選擇了一條更加高遠的大道。

尋寶撿漏什麼的,修行破境之類的,都是障眼法,要與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搭上關係,等到重新開門,就去往青冥天下,拜會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纔是真正稱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楊凝性的一道旨意,作爲三尸之一的“木茂兄”,違抗不得,何況此舉也是黑衣書生的一種自救。

因爲一旦謀劃落空,楊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煉化、融合身爲三尸之一的“楊木茂”,重新歸一爲完整的楊凝性。

一旦黑衣書生與姚清談不攏,無功而返,楊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間再無木茂兄。

陳平安突然問道:“真正的楊凝性,是不是早已通過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黑衣書生神色黯然,擡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視着桌上碗中酒水的那點清淺漣漪,“顯而易見,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傢伙堵死了。以楊凝性的心性,豈會放任我不管,由着我這個他最瞧不上眼的壞胚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話,他已經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某個地方,開始修習道法了。”

他擡起頭灑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輕輕晃動,“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過沒什麼可惋惜的,終究是好酒。”

崔東山唉聲嘆氣道:“姚清可行,楊凝性卻未必可行。論資質,論根骨,論福緣,北俱蘆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獨厚,還是要遜色不少。當然木茂兄要是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我也攔不住。”

道門斬三尸的證道手段,既玄妙又兇險,不是誰都能做成的,歷史上不少走上這條道路的道門高真,都功虧一簣,後患重重。

即便成功,對於道人自身而言,當然是裨益極大,可對於那三尸而言,往往就是一種身死道消,下場形同被大煉之本命物,重歸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歷史上,也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例外,例如青冥天下,在那個涌現出一大撥“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輔姚清,道號“守陵”,這位經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講課傳道的道門高真,便做成了一樁壯舉,姚清不單單是斬卻三尸而已,且憑空多出了三位“尸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慼慼相關,又能井水不犯河水,姚清在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之外,等於額外多出了一仙人兩玉璞的“大道之友”,從三尸中脫胎而來的三位修道之士,與鬼仙相似卻不相同。

而作爲“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飛昇境巔峰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那兄長楊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躋身山巔境,然後去找白藕,希望讓她幫忙喂拳?”

楊凝性搖頭笑道:“這就不清楚了,我那兄長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讓外人難以揣測。”

青神王朝的國師白藕,是一位女子純粹武夫,腰別一支手戟“鐵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層。

楊凝性好像終於下定決心,“這筆買賣做了!即便還有幾分藕斷絲連,總好過牽線傀儡。如此一來,我也自由他也輕鬆,楊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無旁騖修行大道,於我楊木茂於他楊凝性,長遠來看,終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鋪裡邊,仔細翻看牆上那些無事牌。

崔東山使勁招手道:“小陌小陌,快來快來。”

小陌快步走出店鋪,笑問道:“崔先生有事?”

崔東山笑問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條主次分明的因果線?”

小陌瞥了眼黑衣書生,點點頭,“看得出來,這條紫金道氣的因果長線,一直蔓延到了天幕,與別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稱爲‘一線天’的光景。”

一般情況,小陌從不會主動探究他人的心絃,也無所謂對方的境界高低、師承來歷。

因爲沒必要。

遠古時代,許多因爲各種原因隕落人間的神靈,如果罪罰不是太重,舊天庭就會准許那位神靈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這就是一部分人間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長線,牽引大地。

這便是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小魚隨便遊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了氣候的“大魚”,到死都難以掙脫束縛。

後來那位小夫子的絕天地通,很大程度也是因爲此事。

聖人以自身大道,分開天地,而這位禮聖的代價,就是不得躋身十五境。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願意。

遠古時代,因爲這等天地異象,被一小撮福至心靈的道士,無意間發現了某些循環有序的道法流轉,後世便逐漸演化出了諸多條道脈,比如其中就有望氣士。

崔東山問道:“能斬開?”

小陌點頭道:“如今‘天不管’,徹底斬斷這條長線都可以,何況就算是當年,我也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保證可以毫髮無損。如果這位楊道友,心狠一點,捨得以跌幾境的代價換取自由身,我可以幫忙從其道心之中,剮出那小半粒道種,然後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還舊主人,算是一筆賬兩清了,還是再心狠一點,讓我幫忙一劍擊碎道種,壞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沒問題。”

陳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麼說?”

黑衣書生搓手笑道:“暫時斷開因果線就行了,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於是咱們這位木茂兄,開始凝神屏氣,已經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類的心理準備,幾件楊凝性留給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氣府內蓄勢以待,收攏各地道氣,如兵馬聚集,紛紛勤王,趕赴某個至爲關鍵的“京畿重地”,嚴陣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傷及大道根本。

結果那個被崔道友稱呼爲“小陌”的傢伙,就只是走到他身邊,在頭頂處,五指張開,手腕擰轉,好像輕輕一扯,就收工了。

黑衣書生還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見那小陌已經落座在空凳子上邊,這才一頭霧水試探性道:“這就完事了?”

這個黃帽青衫的青年修士,當自己是位飛昇境劍修呢?

他孃的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聯手做局,合夥坑我一場?

陳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氣象,尤其是仔細瞧瞧那小半粒道種的動靜,是真是假,一目瞭然。”

崔東山趕緊來到小陌身後,擡起手肘給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損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說一句不辛苦,只是舉手之勞,不過忍住不提,反而比較辛苦。

片刻之後,黑衣書生再無半點玩笑神色,臉色肅穆,與陳平安問道:“如何報答?”

陳平安笑道:“以後路過某處寶地,楊國師記得盡地主之誼。”

黑衣書生擡起一隻手,攤開手掌,承諾道:“在重新開門之前,我要是真當了某個新王朝的護國真人,可以變着法子送給飛昇城五十萬人口。”

崔東山望向先生,眼神詢問,這樁買賣虧不虧本?要是並未掙錢,就由學生出馬,與這位木茂兄撒潑打滾一番了。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有賺,回頭你們倆的包袱齋,

黑衣書生如釋重負,彷彿一顆壓在道心之上巨石被搬遷一空,道心憑此瞬間澄澈幾分,竟然依稀摸着了一份破境契機,如竹筍剝落現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雛形,壓下心頭驚喜,神色複雜道:“從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實的楊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

當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場,不然就要與他勾肩搭背,發自肺腑說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將也”。

陳平安擡起酒碗,說道:“木茂兄,我這次算是主動攬事上身,那麼下次江湖重逢,可別讓我做那亡羊補牢的改錯勾當。”

楊木茂大笑道:“爲人豈能不惜福。”

鄭大風笑着聚碗,“那就在座各飲十分。”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問道:“蜀中暑來過飛昇城了?”

楊木茂搖頭道:“沒有,不然就他那排場,這邊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與我們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門子弟嘛,既嬌氣又貴氣,出門在外,講究賊多。”

“而且這傢伙就是個憊懶貨,不愛挪窩,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氣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說打算躋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給他隨隨便便躋身了玉璞境,楊木茂甚至無法確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積薄發,還是一時興起。”

其實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還是略遜一籌的候補十人,只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只要在修行路上,別太目中無人,得意忘形,就不會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稱之爲板上釘釘的“飛昇候補”。

就像寧姚,斐然,如今就已經是飛昇境,而且都還是劍修。

一個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個蠻荒共主。

若是純粹武夫的話,就都有希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甚至有機會去爭取一下傳說中“有此拳意,我即神靈”的“神到”。

陳平安隨口道:“他對飛昇城觀感如何?”

楊木茂毫不猶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當初之所以會跑來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孃當年不准他去劍氣長城遊歷,蜀南鳶哪裡敢放行,所以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被蜀中暑引以爲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對此極爲愧疚,所以瞞着道侶,偷偷讓這個獨子下山。”

陳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劍修?”

楊木茂點頭道:“確實是劍修。”

因爲蜀中暑已經在超然臺邊境,與一撥犯禁修士遞過劍,而且並未斬盡殺絕,所以蜀中暑身爲劍修一事,也就沒什麼忌諱了。

而且蜀中暑擁有了兩把本命飛劍,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圓百里之內,靈氣燻蒸,另外那把“黃梅天”,剛好與之本命神通相反,大雨磅礴,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氣極重,練氣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於陰風陣陣的古戰場遺址。

只是兩把飛劍的品秩,暫時還稱不上自成小天地。

陳平安看了眼小陌。

小陌點點頭,是真心話。

陳平安繼續問道:“能不能捎句話給蜀中暑,超然臺願不願意與飛昇城締結盟約?”

楊木茂想了想,“這就比較難說了,蜀中暑這傢伙實在太懶散,即便對飛昇城極有好感,卻未必願意搞些盟約什麼的。”

“蜀中暑打小就有個習慣,只要是他主動去做的事情,就會追求某種極致,那就一點都不懶了。”

“如果真與飛昇城成爲盟友,他說不定會主動要求擔任這邊的供奉,首席供奉是當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撈個次席噹噹嘛。

估計你們刑官隱官泉府三脈,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會被他煩死。”

“極致?”

陳平安疑惑道,“打個比方?”

楊木茂說道:“比如背誦道藏。”

陳平安驚訝道:“全部?”

楊木茂點頭道:“全部!”

陳平安就像聽天書一般,將信將疑道:“三洞四輔十二類,總計一千兩百多卷,雖說版本衆多,但是最少的,也該有大幾千萬字吧?”

楊木茂點頭道:“對啊,他還專門挑選了一個字數最多的道藏版本,雖說自幼看書就過目不忘,能夠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孃親,當年差點沒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確實就有點‘頭疼’了,畢竟那會兒剛剛開始修行,境界不高,還只是個下五境修士,就被蜀南鳶破例擺出當爹的架勢,再不准他背書,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鋪了,蜀中暑就轉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躋身了中五境,纔開始繼續背書,最終還是被他全部記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東山嘖嘖稱奇,“有前途。”

鄭大風揉着下巴,唏噓不已,“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活潑生猛。”

陳平安會心一笑,懂了,蜀中暑還是個有強迫症的,有點類似黃花觀的劉茂。

楊木茂流露出一種頗爲羨慕的神色,“傳聞那位符籙於仙,有次路過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腳,見着了那個剛開始背書的年幼蜀中暑,起了愛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孃親不捨得讓兒子去當什麼道士,再者在那位婦人看來,當時於玄透露出來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爲嫡傳,又不是那個關門弟子,蜀中暑畢竟是獨子,未來肯定還要繼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師收徒一事,就沒成。”

能夠成爲於玄的嫡傳,哪怕不是關門弟子,這等造化,確實讓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楊木茂嘿嘿笑道:“何況蜀中暑之所以不來飛昇城,是因爲這傢伙有些亂七八糟的怪癖和講究,他說飛昇城裡邊,有個隱官大人的避暑行宮,跟他的名字不太對付,故而不宜來此遊歷。”

陳平安揮揮手,“你們的包袱齋,我不摻和,身上沒錢。”

崔東山就帶着楊木茂屁顛屁顛去了店鋪,倆人躲櫃檯後邊蹲着,開始以物易物,法寶一多,難免雞肋。

不到半炷香功夫,兩人就勾肩搭背離開鋪子,返回酒桌,一個要給對方倒酒,一個說我來我來,相親相愛得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楊木茂約莫喝過了一罈酒,剛好微醺,起身告辭離去,就此北遊,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邊落腳了。

陳平安帶頭走街串巷,將楊木茂送到北邊的城外,崔東山和小陌尾隨其後,因爲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櫃的熟人,招呼不斷,期間陳平安都會停步聊幾句。

楊木茂打了個道門稽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相送,笑道:“萬千珍重。”

從頭到尾,楊木茂都沒有詢問那個小陌的身份,只是臨了,單獨爲小陌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謝,晚輩定然銘記在心,山高水長,總有機會報答小陌先生。”

陳平安代爲解釋道:“木茂兄的話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麼夠?”

楊木茂也是個混不吝的,並不否認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楊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將來若是有幸再會,不管是身在何地,楊道友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有話直說,無需客氣。”

這個黑衣書生的心絃,頗有意思,與自家公子久別重逢,還真有幾分相當心誠的親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說。

而自家公子對此人,好像一樣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遙想當年,整座天下,能夠讓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間道友,屈指可數,落寶灘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個。

一切言語反而是累贅,只需相視而笑,便是莫逆於心。

楊木茂怔怔看着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劍修,忍不住問道:“敢問前輩境界?”

小陌坦誠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問劍之人的境界了。

崔東山樂不可支。

楊木茂心裡大致有數了,最少是個仙人境劍修,極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昇境劍修,難道是那位老大劍仙留給末代隱官的護道人?是那劍氣長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還是更爲隱蔽的祭官?算了,想這些作甚,楊木茂收斂思緒,感慨道:“這一遭,沒白走,先是他鄉遇故知,又認識兩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陳平安以心聲道:“那種‘我不是我’的滋味,並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實不用多想。”

楊木茂小心翼翼問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還是‘不可不想’?”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那就當是我一語雙關?”

楊木茂猶豫了一下,問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誰穿戴在身?”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機,煉製得當,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寶庫裡邊的一件重寶,不然當年楊凝性也不會選擇穿着這件法袍外出遊歷骸骨灘。

陳平安伸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沒喝高,少說幾句醉話,小心御風途中崴腳。”

楊木茂放聲大笑,身形化作一團黑煙,轉瞬間便往北方飄然遠去。

目送楊木茂遠去數百里之外,陳平安轉身走回飛昇城,說道:“東山,那處草堂,最好還是歸還玄都觀。”

這次陳平安臨時起意來到飛昇城,當然主要是還是想念寧姚。此外陳平安原本還想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東山一次。

畢竟崔東山最早想要創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這個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邊,老秀才曾經給過陳平安一個地址,路線清晰,不算太好找,因爲山水迷障比較多,卻不至於難如大海撈針。

說是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得空,就去那邊看看。老秀才當時說得大義凜然,既然先生與白也是兄弟相稱的摯友,那麼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輩了,替長輩灑掃庭除之類的,是本分事,推脫不得。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我就是在那邊散散心,免得被白玉京截胡,不會久留,只等玄都觀道士過去接手,我就會離開,絕無二話。”

先生學生,對視一眼,相視一笑。

以孫道長的脾氣,不得投桃報李?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樑爽,曾經問過崔東山,陽神身外身在何處。

崔東山沒有隱瞞,說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幫忙打理那座廢棄不用的草堂。

白也曾經在五彩天下一處形勝之地,搭建了一座草堂,作爲臨時的修道之地。

一棵桃樹,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樁莫大道緣。

當年與老秀才聯袂遠遊嶄新天下,白也仗劍,遞劍不停,開天闢地,白也擁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

只是那處道場,卻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準備送給玄都觀,稍稍報答孫道長的借劍之恩,而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會將那桃樹、草堂一併交給玄都觀,只是後來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隻身一人,仗劍去往扶搖洲。

無法歸還仙劍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個心結。

所幸轉世後,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被老秀才帶去玄都觀修行。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經抽空走了一趟草堂,又湊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儉持家,便在樹下撿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乾乾淨淨,裝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來釀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長釀酒,老秀才那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至於釀酒剩下的桃花瓣,還可以請白紙福地打造幾十張桃花信箋。

而桃樹旁,那些在文廟老黃曆上記載爲“天壤”的萬年土,老秀才當初也沒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約莫矮了一兩寸吧。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白也返回道場,看過就算,估計就只當沒看見,但是那個老秀才竟然連桃樹的枝丫都沒放過,足足掰走了幾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後,這纔有了爲老秀才專門遞出的送客一劍。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憑藉三山符趕來飛昇城的?”

崔東山小雞啄米,“果然難逃先生法眼。”

他的陽神身外身,當年隨便編撰了個山澤野修的身份,大搖大擺從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

與那扶乩宗的獨苗,還有那個化名楊橫行的楊凝真,其實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浩然天下。

當時桐葉洲的看門人,是自家左師伯,咋的,不服,你們也認一個?

崔東山進入贊新天下後,就開始獨自遊歷,終於找到一處可以開闢爲下宗的形勝之地,水運濃郁,雲霞絢爛,崔東山見之心喜,一見鍾情,便設置了數道陣法,將方圓數百里山水佔爲己有,再將一處小山頭,取名爲“東山”。

閒來無事,崔東山還繪製了兩幅畫卷,分明命名爲《芥子》和《山河》。

憑藉記憶,長達數十丈,繪畫有百萬裡壯麗山河,卻名爲《芥子》。

但是另外一幅畫卷,分明只有墨汁一點,卻被崔東山取名《山河》。

崔東山撓着臉,遺憾道:“學生到了這邊,當過牽線搭橋的月老,爲數對修士,當那撮合山,當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夠心誠,可即便如此,學生依舊未能造就出這方天地的第一對山上道侶,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樁福緣失之交臂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肯定不止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東邊的白玉京,還有隱藏在扶搖洲和桐葉洲難民中的高人,一樣做過類似嘗試,而且註定一樣落空了。天心不可測,人算不過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會慢上一步,此事無解的。不要小覷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決斷,東山,以後類似事情,不要做了,會被記賬,也是要還的。”

陳平安擡頭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違,不是隨便說說的。”

崔東山點點頭,“若非如此,我就會順着本心,先揀選下宗地址,就立即趕回南邊,在那幫桐葉洲遷徙流民之中,揀選一兩個身負龍氣的,廣撒網,爲幾個有資質當那人間君主的傢伙,做扶龍之舉了,實在是憑人力造就道侶一事碰壁,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陳平安笑着轉頭安慰道:“看似什麼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順勢而爲,說不定反而會有些意外之喜。”

崔東山笑道:“聽先生的。”

天地初生。

宛如稚子,漸漸開竅。

一座嶄新天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隨之機緣四起。

第一座懸掛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師堂,被飛昇城獲得。

故而飛昇城所有劍修的外出遊歷,其實可以得一份無形庇護。

如果不是得了這份大道眷顧,在那些“古怪”橫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飛昇城劍修的傷亡,恐怕翻幾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昇境。

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認可的天下第一人。

皆是破境一事勢如破竹的寧姚。

此外寧姚還是劍修,又有額外的一份饋贈。

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斬殺“古怪”的修道之士。

誰與爭鋒?

所以就算是一位來自別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膽敢擅闖五彩天下,只要被寧姚問劍一場,都有可能有來無回。

崔東山問道:“收集金精銅錢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進展?”

陳平安無奈道:“正愁呢。”

劍修的本命飛劍,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淬鍊飛劍,例如憑藉斬龍臺砥礪劍鋒,就是一種捷徑,再一種要更難,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陳平安的籠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過與萬瑤宗仙人韓玉樹一戰,還有後來的託月山一役,將後者提升了一個臺階的品秩,纔有了現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與陸沉借來的一身十四境道法,當時一劍曾經成功分化出數十萬計的飛劍,陳平安做過一番粗略推衍,未來那把煉化至巔峰的“井口月”,再依靠陳平安自身足夠高的劍道境界,大致能夠一鼓作氣支撐起百萬把飛劍。

除此之外,陳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場內,就一直試圖憑藉井中月的衆多飛劍,將心相大道顯化出一份“真相”。

這就意味着井中月的煉製,不但有了最終方向,一種是增添飛劍數量,再就是找到了井中月的第二種本命神通,所以陳平安此刻腳下,等於有了一條從無到有的道路。

唯獨籠中雀,一直停滯不前。

但是陳平安在閉關期間,有一個設想,但是暫時無法真正嘗試,理由很簡單,缺錢。

而且說不定這種“煉劍”,就是個無底洞。

不是缺少三種神仙錢,而是金精銅錢,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那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離世後崩碎的琉璃金身。

後者可遇不可求,當初杜懋“飛昇”失敗,爲了爭搶其中一塊琉璃碎片,寶瓶洲那邊,連神誥宗祁真都親自出手了。

前者相對簡單,也僅是“相對”而言,事實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個王朝不想要?哪個大宗門不想買?尋常修士,誰又能真正買得着?

因爲陳平安想要將已經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籠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種“大道循環無缺漏”的境界。

這就需要陳平安在籠中雀之內,打造出一條完整的光陰長河!

在此境界內,誰不是籠中雀?

那個至今還半藏掖的劉材,此人擁有兩把飛劍,專門剋制陳平安的這兩把本命飛劍,到時候你劉材再來試試看?

你來不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東山笑道:“掌律長命又不是外人。”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跟長命客氣的。”

崔東山忍住笑,“就怕長命道友一給就全都給,先生也愁。”

陳平安自嘲道:“愁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估計會被打吧。”

崔東山問道:“大驪宋氏那邊?”

陳平安說道:“當然也會開口,不過得找個適當的機會,免得被坐地起價,畢竟又不是咱們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歡主動上門被人殺豬。”

崔東山小聲道:“還有師孃那邊呢?”

陳平安倍感無奈,沒說什麼。

這座天下的“古怪”,寧姚可不止斬殺一尊,除了那位遠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實還有。

倒不是陳平安矯情,只是不知爲何,總覺得有些不妥。

當然還有皚皚洲,流霞洲,這兩個絲毫未被戰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穩固,兩洲本土山水神祇都無任何折損,這就意味着大修士、大宗門手上的所有金身碎片,都可以買賣,當然前提是價格合適,足夠高。此外像皚皚洲劉氏,還有當初在鴛鴦渚打過一次交道的包袱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蔥蒨所在宗門,而這位女子仙人本身就又是鬆靄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與大龍湫龍髯仙君是忘年交的某位飛昇境老修士……這些人或者山頭手上,傳聞都有不同數量的家底,關鍵是金精銅錢和金身碎片在他們手上,都不算那種必可不缺之物,至多是待價而沽,要麼就是找買家,得看眼緣。

崔東山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縫補山河一事,咱們下宗所在的桐葉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來源,還可以隨便殺價。”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就乾脆別去想了。”

崔東山問道:“先生何時返回仙都山?”

陳平安無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我是打算趕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樹。”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鎮樓,只有兩處,象徵意義大於實際用處,其中就有桐葉洲的鎮妖樓,它與那座“鎮白澤樓”差不多,形同虛設,就真的只是讀書人做點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這座鎮妖樓,又有不同尋常之處,並非是什麼建築形制,而是一棵歲月悠悠、道齡無窮的梧桐樹,相傳這棵古樹,年歲之高,存世之久,猶勝三教祖師,簡單來說,就是它的歲數,要比人間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故而就連師兄君倩,都曾說自己年少時,喜好遊歷四方,就曾見過這棵參天大樹。

可能,只是一種可能,此樹唯一壓勝之道士,正是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

而大戰之中,老觀主確實沒有半點照顧蠻荒天下,反而給出了那枚道祖親手煉製的鐵環,幫助浩然天下護住梧桐樹,始終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東山欲言又止。

顯然還是不放心先生的那個選擇。

這讓小陌頗爲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樹,在崔宗主這邊,怎麼好像是去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叫事在人爲,跟你的作爲能一樣?”

崔東山的神色有些低落。

小陌就愈發奇怪了。

之後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酒鋪,而是臨時改變主意,帶着兩人御風掠過飛昇城,來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處稻田的田壟旁邊,稻田內種植有鄧涼贈送的重思米,暫時受限於土壤,只能是一年一熟,只是對水土要求極高,栽種不易,以後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兩熟。

一位年紀輕輕的農家練氣士立即趕來,眼中充滿戒備神色,問道:“你們是誰,不知道規矩嗎?”

只聽那個青衫客笑道:“我叫陳平安。”

那人愣在當場,回過神後,小聲問道:“隱官大人會久留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說道:“隱官彆着急走,等我去取紙筆,千萬彆着急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

很快那位跟隨師父一起來到飛昇城討生活的年輕修士,就拿來了一支蘸墨的毛筆和兩本印譜,厚着臉皮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寫上名字,若是能夠添一句贈言吉語就更好了!”

陳平安滿臉尷尬,好像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自己又不是蘇子柳七那樣享譽天下的文豪。

年輕修士滿臉希冀神色,陳平安只得接過印譜和毛筆,分別在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的書頁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還各寫了一句贈語,吹乾墨跡後,遞給那位年輕修士,不曾想對方漲紅了臉,不着急接過手,硬着頭皮試探性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再寫上年月日?”

陳平安便笑着又寫下日期,末尾還添加四字,“于田壟畔”。

其實面帶微笑的陳平安,比這個滿臉通紅的年輕修士更尷尬。

打定主意,這種勾當,真不能再做了。

年輕人手持毛筆,懷抱印譜,與那位平易近人的隱官大人連連道謝。

看着那個興高采烈離去的農家修士,崔東山蹲在田埂上,嘴裡叼着草根。

陳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別悶悶不樂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東山還是揪心不已,輕聲道:“先生好不容易攢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嗎?”

以先生的脾氣,只要真去了那棵梧桐樹,就一定會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註定毫無功德可掙,甚至會賠上之前文廟功德簿上邊的所有戰功。

陳平安目視前方,神色淡然說道:“爭取可以留下一點,下次來這邊用得着。實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東山嚼着草根,問道:“如此一來,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麼辦?”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修行嗎?”

崔東山啞口無聲。

小陌就像聽着先生學生兩個在打啞謎,因爲聽到了崔東山提及公子的修行一事,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崔東山,能不能給我說道說道?”

崔東山唉聲嘆息,“歲星繞日一週,十二年即爲一紀。”

小陌愈發如墜雲霧。

崔東山只得詳細解釋道:“當年桐葉洲淪陷,山河陸沉,禮樂崩壞,在蠻荒軍帳的有意逼迫和牽引之下,種種人心醜陋、種種舉止悖逆,人與事不計其數,只說在那期間誕生的孩子,怎麼來的?他們的親生父母當真是夫妻嗎?都不是啊。不管是以蠻荒天下佔據桐葉洲那天算起,還是從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後重新計算,不管是已經一紀,還是尚未一紀,有區別嗎?這些個孩子,反正命中註定,該有此劫,誰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葉洲還是蠻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說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蠻荒修士眼中,並無半點異樣,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來,他們就會是異端,是一種可能嘴上罵幾句都嫌髒的賤種,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帶着罪孽來到這個世上,不該來,偏偏來了。就算這些孩子在未來的歲月裡,熬得過旁人的指指點點,經得起各種戳脊梁骨的謾罵,躲得過衆多人禍,也躲不過‘天災’,因爲他們就算僥倖長大成人了,一樣始終不被桐葉洲恢復正統的山河氣運所接納,別說是什麼修行了,可能光是活着,就是一種艱難,不一定死,不一定會早早夭折,但是這輩子肯定會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們的人生,就會一直這樣覺得生不如死吧,無緣無故的苦難,莫名其妙的災殃,天經地義的不順遂。”

“都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這些孩子,好像也沒得選擇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紀再一紀,甲子光陰過後,就像一茬山野草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崔東山後仰倒地,不再言語。

小陌盤腿而坐,轉頭望去。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

小陌沒有聽到任何豪言壯語。

青衫男人只是輕聲言語一句。

“我覺得這樣不對。”

(本章完)

135.第135章 振衣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63.第63章 原來如此4.第4章 黃鳥103.第103章 竹樓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167.第167章 我法寶多啊31.第31章 敲山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1116.第1116章 邀請函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107.第107章 漁網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011.第1011章 春山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84.第84章 我有一劍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327.第327章 小巷中7.第7章 碗水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1218.第1218章 就山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988.第988章 單挑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384.第384章 彩雲局1.第1章 驚蟄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302.第302章 傷心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55.第55章 春風得意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879.第879章 做客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70.第70章 天亮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049.第1049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六)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1216.第1216章 借拳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66.第66章 擡頭758.第758章 等個人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
135.第135章 振衣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63.第63章 原來如此4.第4章 黃鳥103.第103章 竹樓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167.第167章 我法寶多啊31.第31章 敲山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1116.第1116章 邀請函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107.第107章 漁網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011.第1011章 春山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84.第84章 我有一劍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327.第327章 小巷中7.第7章 碗水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1218.第1218章 就山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988.第988章 單挑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384.第384章 彩雲局1.第1章 驚蟄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302.第302章 傷心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55.第55章 春風得意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879.第879章 做客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70.第70章 天亮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1049.第1049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六)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516.第516章 報道先生歸也(下)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1216.第1216章 借拳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66.第66章 擡頭758.第758章 等個人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