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

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

陳平安讓小米粒敲開門,屋內快步趕來開門的,是個身穿紫色道袍的年輕女冠,她好像是薛天君某位再傳弟子的徒弟, 如此說來,她是這次造訪落魄山五宗道士中,輩分最低的那個了。

看來飛仙宮的道門規矩,不輕。

瞧見了門外的一大一小,朱紫綬一愣再愣。

一愣是終於瞧見了早就如雷貫耳的陳山主,二愣是陳山主脖子裡騎着那個黑衣小姑娘。

這座府邸廳堂那邊,瞧見門外的光景,便有幾個道士微微皺眉, 只是很快就不動聲色。

既然是來落魄山登門做客,主人隨便些,不拘小節,他們當客人的,總不好說三道四。

朱紫綬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禮,也顧不得看那陳山主是否還禮,她就側身低下頭去, 讓出道路。

陳平安跨過門檻, 小米粒早就漲紅了臉,輕輕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腦袋,陳平安卻笑着說不着急。

陳平安有意無意,稍微放緩腳步,見那朱紫綬沒有跟上的跡象,陳平安也就繼續前行, 走出去十數步,身後年輕女冠才挪步。

到了堂屋門外,陳平安這纔將小米粒放下, 朱紫綬猶豫了一下, 就等在外邊, 不曾想那位青衫男子轉頭,伸出手掌,示意道友先行,朱紫綬這才赧顏且心慌地快步邁過門檻,回到自己最靠門的座位那邊站着,陳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諸位道門高真。”

先前朱紫綬開門的時候,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了約莫小半數道士,等到陳平安跨過門檻,與朱紫綬擦肩而過,又有道士紛紛起身,直到陳平安來到堂屋門口,就只剩下一位少年道士依舊坐着不動,是陳平安自報名號的時候,此人才緩緩起身,依舊比所有人慢了一拍,回了個潦草的稽首禮。

堂屋足夠寬闊, 擺放十幾張椅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兩把椅子還空着,自然是爲此山真正主人準備的。

陳平安笑道:“都不用客氣,我們坐下聊。”

提了提青衫長褂,稍稍露出腳上那雙布鞋,陳平安緩緩落座,坐在薛直歲對面,小米粒與那少年道士相對而坐。

陳平安伸手輕輕拍了拍身邊小米粒的肩膀,笑着介紹道:“她是我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周米粒,暫無道號。所以我下次去中土文廟,會請經生熹平幫她挑個好一點的道號。”

小米粒一手拽着棉布挎包,一手輕輕撓臉,難爲情,真是難爲情,她尷尬得桌兒大嘞。

薛直歲便與那位護山供奉點頭致意,說了句客氣話,貧道在此預祝周供奉得個美好道號。薛天君再介紹起自己這邊的道士。

許多道士頓時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米裕與那姜尚真,那般厚愛個小姑娘,原來她是位深藏不露的一山供奉。

越是大宗門大仙府,護山供奉越是地位超然,身份顯赫。像那龍虎山天師府內,不就有一位道號煉真的十尾天狐?

作爲祖庭正宗的桃符山,這次來了總計四位道士。一位鶴背峰的修道天才,少年道容的香童,其師尊楊玄寶,她身份極爲特殊,前身曾是於玄的開山弟子,兵解轉世,被於玄親自尋回山中,再次收爲親傳弟子,故而楊玄寶前後兩世都是鶴背峰主人。而性格孤僻的楊玄寶潛心修道兩千載,又只收了香童這麼一位親傳,所以少年曾經多次跟隨師尊,破格去往雲夢洞天修道,楊玄寶甚至多次請師尊法駕光臨鶴背峰,親自爲香童傳授符籙道法。

所以在桃符山,香童是出了名的輩分高,天資高,眼界高。

此外桃符山最負盛名的三座相鄰山頭,一候峰、二候峰、三候峰,名字看似取得馬虎,意思卻是不小,這次各來一人,樑朝冠,文霞,解姍,一道士兩女冠,道齡都不大,年紀輕輕就是峰主候選。

上宗羽化山,別稱“籙山”,這條主要道脈,只來了個名字就叫“丁道士”的青年道士,出身太羹福地,學問駁雜,是公認的山上全才,一學就會,一會就精。

下宗飛仙宮,宮主薛直歲,道號“值夜”,這位道門天君是於玄六位嫡傳之一。所以此次出遊,他輩分、境界、身份都是最高,司職護道。薛直歲帶了兩位,再傳弟子魯壁魚,魯壁魚某位師妹的弟子朱紫綬。

斗然派,掌律道士王庭芝,帶着掌門師兄梅真的兩位嫡傳弟子,田宮和白鳳。

經緯觀只來了一位道士,李睦州,他是垢道人的高徒,跟上任觀主趙文敏是師兄弟。

薛直歲一一介紹他們道脈法統、身份境界的時候,有起身的,有點頭的,有微笑的,也有乾脆就是閉目養神的。

其實還有兩個年輕道士,只是此刻不在山上,孔鵷,王瓜,一大早就結伴去小鎮了。

薛直歲用上了一張符籙,告知他們陳山主已經親自登門,結果那倆道士根本沒理會。

薛直歲也沒有強求他們趕回集靈峰,孔鵷和王瓜來自羽化山和斗然派的藩屬門派。

而這樣的藩屬宮觀、仙府門派,大概有二十來個,藏龍臥虎,陸地神仙一大把。由此可見,符籙於玄一脈,是何等龐然大物,如何枝繁葉茂。

陳平安其實早就翻過某位編譜官的那本冊子了,不過仍是耐心聽過了薛天君的介紹。

等到薛直歲介紹完畢,笑望向對面的陳山主。

這纔是浩然山上宗門、譜牒修士之間一般意義上的打交道方式。

陳平安立即跟上言語,微笑開口道:“貴派是幾座天下都有所耳聞的道家大宗,我們落魄山只是剛剛有點起色的小門小派。於前輩這次讓諸君來此遊歷,蓬蓽生輝,我這個當晚輩的,誠惶誠恐,既怕慢待了諸位道門高真,又怕禮數上用力過猛,反而不美。如果不是閉關纔出關,怎麼都該親自去牛角渡將你們接上山的,再擺下一桌宴席,爲你們接風洗塵。”

薛直歲笑道:“哪裡當得起陳山主如此興師動衆,我輩道人,幽居山中,潛心修煉,天大地大不如閉關事大,陳山主今天能夠撥冗一見,已經讓我們很意外之喜了。”

接下來就是你說一句可曾去過某某山,我說一句去過了,風景相當不錯,特色在哪裡,別處難得一見。你說一句飛仙宮某某道觀的門口石碑如何古蹟,我說一句哪裡哪裡,歡迎陳山主有空去那邊拓碑,常年封禁外人摹拓一事,可以無視。總之就是投桃報李,禮尚往來,雙方都好。擱陳山主跟薛宮主這麼個氣氛融洽的聊法,喝酒得續好幾杯,品茶得加好幾壺開水,才能不口渴。

那昏昏欲睡強打精神一般的丁道士,在陳平安落座然後開口說話那會兒,稍微搭了一下眼皮子,聽着聽着,就好像愈發犯困了,縮了縮脖子,略作調整,找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或者說是睡姿。

其實這位太羹福地出身的年輕道士,論真實歲數,不算年輕了,畢竟有了兩百年道齡,可如果算上他剛剛躋身的仙人境,就又顯得太年輕不過,此人在陳平安進門之前,可以說是最有禮數的道士之一,等到陳平安開口,他反而就覺得無聊了。

心心念唸的落魄山,原來不過如此,心神往之的年輕隱官,亦是俗人一個。

白走一趟。

那香童斜坐椅子上,單手托腮,打了個哈欠,好歹沒出聲。

白鳳百無聊賴,擡起雙腳,輕輕磕碰。不曉得王瓜這趟下山,會不會帶點好吃的回山,早知道就陪她一起去那槐黃縣城了。

王庭芝,樑朝冠,解姍,他們幾個都還好,類似場面,畢竟見多了。

可能換一個場景,說不定斗然派掌律祖師王庭芝、桃符山一候峰樑朝冠就是率先開口寒暄之人。

出自二候峰一脈的文霞神采奕奕,自打陳山主現身那一刻起,她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這位青衫男子。

桃符山,連同其餘四宗,再加上那些藩屬門派,授籙道士和各家仙裔、雜役們,還有一衆附庸宮觀廟的常駐道士,怎麼都有五六萬人之多。就有那吃飽了撐着沒事做的好事者,選出了幾個最具風神的丰儀女冠,她就有兩個關係極好的羽化山師姐、經緯觀師妹,她們就在那榜單上邊,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們一聽說自己要來寶瓶洲落魄山,能夠見着那個陳平安,兩位平時與誰都沒個笑臉的女冠,都快瘋了,不約而同找到文霞,她們兩眼放光,爭先恐後,言語絮叨個不停,有位師姐還偷偷交給文霞一把紈扇,說是讓她到了落魄山,就偷偷開啓鏡花水月,若是“湊巧”在路上遇見了那陳平安,最好可以沒話找話閒聊幾句……她肯定感激涕零,必有重謝!

犯花癡麼,問題是你們至於嗎?

來之前她還不好確定此事,如今近距離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作派、嘴臉,文霞就很想告訴那倆花癡,真心不至於。

只說陳平安劈頭蓋臉那句開場白,大概是想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什麼要給自家護山供奉去文廟、找經生熹平挑個道號……

聽得文霞差點沒當場笑出聲,她得辛苦忍住,才能不露餡。

她覺得可笑之餘,難免大爲失望,這與那種做客一趟桃符山某某峰、就去外邊炫耀自己與誰誰相談甚歡的修士,有什麼兩樣?

記得年少時跟着師父、師叔一起外出遊歷,路過一座歷史悠久的老字號宗門,那位駐顏有術的宗主聊着聊着,便說了句我上次與於道友喝酒,如何如何。

師父還好,笑着聽着就是了。何況對方也不算騙人,確有此事。

葉師叔當場就起身離席了,一點面子都沒給那個仙人。

問題是就連文霞這個一向不苟言笑、傳道極爲嚴苛的葉師叔,葉澹,榜上排第二,僅次於鶴背峰楊玄寶,連她都一併古怪起來。

“卓哉葉處士,皎皎淨如練”,說的就是她這位至今還沒有道侶、甚至拒絕過數位上五境男子的葉師叔。

葉澹煉化有一張祖師爺親自賜下的至寶符籙,說是遠古遺物,道法高如祖師於玄,也只是將其煉化到更高一層,傳說一經祭出,符出如龍,有那“青綾三萬尺”的說法。

葉師叔吩咐過她,讓她到了那座落魄山,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物。

回到二候峰,記得告知一聲。

在二候峰,只要葉澹願意說話,可比峰主還管用。文霞當然不敢不當回事,所以這次登山,她比誰都更期待與陳平安見面。

在那二候峰後山的茂密竹林中,對青山如面壁,美人獨倚幽篁。

女冠幽居,黃卷青燈,窗影幢幢,風過竹林如山鬼喑喑。明明是一處形勝道場,只因爲主人的性子太過清冷,常年閉門謝客,卻像陰森森鬼宅一般。

葉師叔在元嬰境瓶頸時,曾經去過劍氣長城,文霞是知道的,去過戰場,被蠻荒妖族偷襲,葉師叔爲此身受重傷,她也清楚。

只不過那是大幾百年前的舊事了,照理說,與僥倖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沒有任何交集纔對。

既然素未蒙面,何必如此重視?

文霞心中嘆息一聲,大概是正因爲沒有見過,清高如葉師叔,纔會對陳平安感到好奇吧。

文霞猜測葉師叔真正在意的,興許根本不是陳平安這個人,是那地名的劍氣長城,是那頭銜的隱官?

果真如此,就可以稍微理解葉師叔的反常舉動了。

田宮雙手插袖,看似“目視前方”,安安靜靜聽着陳山主與薛天君的廢話,實則道士早已神遊萬里,雙手藏在袖中掐訣不停,不動聲色做道門功課了。

如果說上宗羽化山,是以“彙總天下符籙、力爭以量取勝、沒有任何缺陷”作爲修道宗旨。

那麼下宗之一的斗然派,就是單取一個“攻”字。所有祖師堂秘傳符籙,無一例外,都走攻伐一道。

作爲斗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田宮跟師妹白鳳是截然不同的修行路數,後者屬於天賦異稟,能夠靠着“吃”符漲道行,誰都羨慕不來,所以白鳳也是整個斗然派最遊手好閒的一個,沒有之一。田宮卻是一個癡迷畫符、將閉關當作吃飯喝水,以至於師尊梅真需要專門給弟子安排一位護道人,常年只做一件事,就是時不時提醒田宮可以出關了,需要休息一段時日了,修道不必如此聚精會神,可以適當懶散些,既然中土神洲那些山水形勝,逛得差不多了,那就可以去別洲遊山玩水嘛,比如南婆娑洲的那個靈寶派,他家符籙也是不差的,於祖師經常說靈寶派一脈的道統符法,其實是被所有人小覷了,其法,師承遠古,其道,大有淵源,只要是畫符的道士,走過路過不可錯過。

田宮卻對此不以爲然,自家大符尚未學完,去什麼南婆娑洲,訪什麼靈寶派。

這種捨近求遠,只會讓自己距離大道更遠。繞“道”而行,浪費光陰,註定得不償失。

他那位掌門師尊對此無可奈何,不過對於這個得意弟子的說法,大概心中是深以爲然的。

確定好人山主當下不忙了,小米粒趕緊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好人山主,那個中土文廟,那啥道號?不會是真的吧?”

她不想要什麼道號啊,她只想外人每每提起自己,就是啞巴湖大水怪,僅此而已,如果有了道號,容易道號跟綽號打架。

陳平安笑着回答一句,“嚇唬他們的,我這是顯擺自己跟經生熹平關係好、在中土文廟有靠山呢。”

小米粒立即如釋重負,心裡偷着樂,哇哈哈,美滋滋。就說嘛,這麼大事兒,好人山主怎麼可能不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

李睦州是到了落魄山集靈峰,唯一一個喜歡單獨閒逛的道士,他甚至走到過山腳那邊,與那看門人仙尉閒聊了盞茶功夫。

他還是今天堂上聽得最認真的一個人,這位經緯觀道士坐姿端正,聚精會神,從頭到尾,一字不差聽了個全部。

要知道他的師尊垢道人,與鶴背峰楊玄寶一般無二,都是於玄嫡傳,所以李睦州的輩分,很不低了。

何況在座道士,除了薛天君,其餘都不清楚,在李睦州的師兄趙文敏卸任觀主一職之後,接替觀主的,就是這個李睦州。

但是李睦州只是元嬰境,所以他聽到趙師兄打算讓自己接任觀主,可謂措手不及,連連搖頭,如何都不敢答應此事。

哪有一個元嬰境住持經緯觀事務的道理,其餘四宗,如何看他李睦州不重要,如何看待經緯觀,李睦州無比在意。

但是趙師兄當時甚至直接搬出了祖師爺,說上次在中土文廟,祖師爺已經點頭,認可了此事,你要是不肯,直接去桃符山當面駁回祖師爺的決定。李睦州還真有此想法,結果立即回神,祖師爺如今又不在填金峰,已經身在天外星河了,如何“當面”怎麼駁回?

趙師兄大笑不已,使勁一拍師弟肩膀,“擔子不輕,哪天師弟覺得真吃不消了,不用臉皮薄,寄信一封給師兄,到時候我們再議新任觀主人選。”

李睦州實在是推脫不得,只好勉強爲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正襟危坐的經緯觀道士,以心聲說道:“小米粒,你隨便找個由頭,比如就說要巡山去了,先離開這邊,我要跟他們聊些枯燥乏味的事情了。沒辦法,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短,足足一千顆金精銅錢,我得認真對待幾分了,可不能讓於道友覺得陳道友待客不周。”

伸長腳背、腳尖剛剛觸及地面的小米粒一聽這個,如獲大赦,她終於不用連雙手都不曉得擺在哪裡嘞。

她以心聲着急說道:“好人山主,稍等稍等,容我醞釀一會兒措辭,場面話,不太熟,保證下次一定比這次好,不過這種保證不作保證,嘿。”

陳平安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說道:“那這次我先幫你編個理由?下次可以下次再說,不用保證什麼。”

小米粒眼睛一亮,小雞啄米。如果不是這裡外人太多,她得給好人山主豎起個大拇指。

陳平安笑問道:“今天這種事情,覺得煩不煩,怕不怕?”

小米粒認真想了想,“不煩不煩,半點不煩,如果兩邊都坐着自家人,那就半點不怕,今兒有一丟丟怕,米粒大小的怕,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柔聲道:“下次喊上掌律長命,或是周首席,你只管坐在我們中間不說用話,認認真真發個呆就行了。”

小米粒偷偷咧嘴,開開心心道:“‘這次’還沒結束,我就想着‘下次’早點來嘞。”

陳平安笑着開口言語道:“周供奉還有事要忙,需要先行離開。”

小米粒滑下椅子,雙腳站定,規規矩矩打了個道門稽首,告罪一聲,緩緩走出屋子,跨過門檻,到了府門那邊,黑衣小姑娘不忘轉身打了個稽首,她這才轉身離開,出了宅子,小姑娘伸手撥了撥汗水打溼的幾縷頭髮,長長呼出一口氣,她正要準備撒腿飛奔向竹樓那邊,卻發現周首席和餘米就站在不遠處,還幫她從好人山主的私宅竈房那邊,拿回了金扁擔和綠竹杖,前者與她笑着招手,後者朝她豎起大拇指。

小米粒抹了把臉,挺起胸膛,大搖大擺走向他們,伸手接過綠竹杖和金扁擔。

米裕以心聲笑道:“小米粒,可以啊,都能陪着隱官大人一起待客了,這種大場面,都不緊張?”

小米粒輕聲道:“緊張,咋個不緊張,緊張得我都快要牙齒打架了,故作鎮定,都沒記清楚好些事情。”

米裕會心一笑,別看小米粒這會兒滿頭大汗,其實每次巡山時遇到某某道士的情形,一身道袍之外的所有裝飾細節,怎麼個站位,他們走在道路上的先後順序、相互間拉開距離長短等等,她都記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爲落魄山頭號耳報神的綽號,是怎麼來的?

老廚子曾經問過小米粒,怎麼會有這種細緻觀察的好習慣。

小米粒毫不猶豫就給出那個答案,以前在啞巴湖,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自己就只好記得他們了啊。

姜尚真微笑道:“記得我第一次有資格參加玉圭宗祖師堂議事,緊張得一坐下,就想趕緊起身去茅廁,憋得難受。”

米裕笑道:“我第一次出城頭,手抖得厲害,出劍就不穩。”

結果就是直接給一頭妖族畜生開膛破肚了。其實米裕本來是想要將其當頭斬成兩半的。

米裕覺得太過丟臉,略微思量一番,就決定變豎斬爲橫切,幾次出劍橫掃,很快就熟悉了。

姜尚真突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小米粒,還記不記得,陳山主在裡邊,是怎麼稱呼於老真人的?”

小米粒皺着眉頭,迅速心算一番,說道:“五次‘於前輩’,六次‘於老前輩’,兩次‘符籙於玄’。就這些了。”

姜尚真笑道:“我們山主還是太客氣啊。”

他也是當過峰主、宗主的人,還以家主身份管着一座雲窟福地很多年。

於玄爲何這麼興師動衆,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姜尚真心知肚明。

米裕問道:“有說法?”

小米粒豎起耳朵。

姜尚真笑着說了句奇怪言語,“徒孫懂事於前輩,徒孫無禮於道友。”

米劍仙恍然,小米粒故作恍然。周首席對小米粒的故作恍然跟着恍然。

那座府邸那邊,出現關門的細微聲音,姜尚真和米裕境界都足夠高,所以都聽得見那點動靜。

米裕沒在意,姜尚真卻是忍了又忍,終於還沒能忍住,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算不上,那幫仙緣深厚的修道天才,個頂個的命好。只是山主今天這一關門,傳道道士,道士觀道,大概不會太久之後的將來,今日憤懣憋屈者,來日暗自慶幸不已?籠統言之,能算是一樁山上美談吧?我們山主還是仗義啊,一向買賣公道,童叟無欺。如果不出意外,於老真人會覺得給出一千顆金精銅錢,不虧,還有賺?”

要不然以自家山主的謹慎性格和行事作風,收了錢,滴水不漏待客一事有何難?

看來是懶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乾脆做筆一錘子買賣了?

由此可見,山主如今確實很忙,閉關一事,千真萬確。

這讓周首席愧疚萬分,自己幫不上山主什麼忙啊。

小米粒恍然大悟道:“難怪好人山主專門叮囑我一句,等到走到大門的時候,可以不用關門。”

米裕疑惑道:“周首席,啥意思?”

姜尚真笑着解釋道:“具體過程,回頭你自己去問隱官大人,反正就是本來可以‘你客氣、我和氣,雙方見了面就道別’的萍水關係,只因爲山主收了那筆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只好勞心勞力些,必須硬着頭皮,拗着性子,與那幫外人說幾句……狂話?”

米裕心中好奇萬分,還想多問些,周首席已經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府邸廳堂那邊,陳平安扯起青衫長褂,翹起腿,舒舒服服靠着椅背,手腕一擰,多出旱菸杆,開始自顧自吞雲吐霧起來。

這一連串古怪動作,讓薛天君都一頭霧水,更不提其餘面面相覷的道士了,以至於那個丁道士都睜開眼,望向那青衫男子。

陳平安眯起眼,微笑道:“關了門就是一家人,我可就要幫着於道友,與諸位學道之人,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自家話了。”

————

山門口那邊,趁着輪到岑師傅教拳的光景,鄭大風着急忙慌又往集靈峰山腳跑。

實在是擔心那幾個丫頭片子,會與後山曹鴦一般,錯付了癡心在大風哥身上。

否則他爲何故意脫了布鞋摳腳燻人?不如此作踐自己,天曉得要欠下多少情債!

他喜歡的,終究還是金翠城鄭清嘉、青裙婦蕭娘那般女子啊。

到了山腳,陳靈均正坐在桌旁,蹺二郎腿嗑着瓜子,必須與那仙尉道長致謝幾句,只是話不多說,說多了就見外。

鄭大風拿起桌上水壺,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再調侃一句,“青簡水府很可以啊,做客自帶下酒菜的。”

陳靈均後知後覺,好不容易想明白這個說法的意思,便瞪了一眼亂比喻的大風兄,哪有你這麼調侃我朋友的,只是青衣小童很快就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哎呦喂,肚子疼。

白景前輩終於捨得重新返回跳魚山幫忙傳道,這讓總算可以回到拜劍臺的老聾兒,得了個片刻清淨。

老聾兒在這落魄山,既要在拜劍臺給弟子幽鬱傳授劍術,每天再被那白玄聒噪一籮筐怪話,還要時不時解答袁化境幾個疑難問題,先前更要去跳魚山,給一幫小崽子當什勞子的傳道人,一個個神色恭敬,大氣都不敢喘,瞧老聾兒就跟給廟裡塑像敬香差不多,這讓老聾兒非但不覺得舒坦,反而彆扭至極,渾身不自在。

到底不如劍氣長城多矣,想當年,每次出門,去那城頭參加議事,還是很受孩子們歡迎的,氣氛火熱,唾沫四濺的。

這纔來落魄山幾天,就這麼被使喚了,隱官大人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拜白玄所賜,袁化境已經知道這位甘棠供奉的身份,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老聾兒,唯一一位妖族出身、卻能躋身巔峰十劍仙之列的老劍仙。所以袁劍仙問起問題來就更不含糊了,原定閉關一事就一拖再拖,半點不着急了。

檐下一排小竹椅小板凳。

姚小妍好奇詢問老聾兒,當年以蠻荒修士身份,獨自仗劍登場頭,揚言要與老大劍仙單挑,結果如何,與老大劍仙交上手了嗎?

不用那老聾兒扯東扯西,白玄就已經幫着回答了,“蠢丫頭盡問些蠢問題,老聾兒修道資質不行,廢物一個,他那點劍術,跳起來都夠不着老大劍仙的膝蓋,交手什麼。單什麼挑,問啥劍,交個屁的手。”

“老大劍仙只需要站着不動,翹起鞋尖再按下,就把老聾兒碾死了。”

“只等老大劍仙鞋底板觸地,啪嘰一聲,城頭開出朵血花,老聾兒就算交待了。可既然如今老聾兒活蹦亂跳到了曹師傅的落魄山,說明當年老大劍仙鞋下留情了唄。”

老聾兒笑呵呵沒說什麼。

納蘭玉牒也有問題想不明白,“按照這個說法,老聾兒總不能是自己一架沒打,就主動要求留在劍氣長城吧?”

老聾兒笑眯起眼,不願給出那個真相。說他是敝帚自珍也好,自得其樂也罷,哪怕是在徒弟那邊,都沒說此事。

這壺好酒,捨不得喝。

一棟茅屋門口,站着個被白玄一口一個袁劍仙、袁巨材的袁化境。

袁化境再不管閒事,性格再孤僻驕傲,每次碰到這種一老幾小的“閒聊”,都會忍不住旁聽幾句。

只是袁化境更想不明白,一位飛昇境老劍修,被幾個孩子這麼埋汰,爲何半點不生氣?是老前輩境界高了,胸襟就廣?

那個叫白玄的,資質確實好,如今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劍修了,但是嘴巴真毒。

道號龍聲的甘棠前輩,一位飛昇境,還是劍修!

擱在任何一座天下,不是走到哪裡就恭維到哪裡?

老聾兒心湖響起一個聲音,“一般供奉,趕緊去跳魚山,頂替我給那幫孩子傳道一二,次席供奉要在集靈峰看個熱鬧。”

老聾兒面色悲苦,趕緊從一張竹椅站起身,心聲言語卻是歡快的,“好嘞,白景前輩,我這就去,放心,差不了事。”

等到老聾兒一步縮地至跳魚山,袁化境猶豫了一下,就去那邊檐下坐下。

白玄習慣性拎着一隻紫砂茶壺,提樑壺形制,裡邊泡着枸杞茶。

白玄仰頭喝了一口茶水,打了個嗝,老氣橫秋道:“袁劍仙,有事要問?無妨,你我關係不差,白某有問必答。”

之前裴錢來了趟拜劍臺,白玄瞬間呆若木雞,不愧是九個同鄉孩子裡的扛把子,頗有急智,就說自己不練拳了。

裴錢一臉意外和惋惜,拍了拍他的腦袋,笑着問他一句,“這麼好的練拳資質,半途而廢,不覺得可惜嗎?”

白玄縮了縮脖子,說自己最近必須專心練劍,否則就會被柴蕪拉開太多境界,過段時日再把拳腳功夫重新撿起來。

一想起這個糗事,白玄就英雄氣短。

不過聽陳靈均說如今來了個問拳輸過裴錢的,姓溫什麼的,武學境界尚可。來這邊,屬於愈挫愈勇,這不直接找上門問拳來了。

白玄一聽就來勁了,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啊,拳法不高膽魄壯啊!白玄就想要偷摸過去,碰個頭,讓對方錄個名,共襄盛舉。

不過奇了怪哉,裴錢這個半點不講武德、說壓幾境全是騙人的傢伙,到了明明只是她師妹的郭竹酒那邊,就很好說話啊。

袁化境笑問道:“白玄,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甘棠前輩既然是飛昇境,爲何在劍氣長城,相對名聲不顯,排名不高?”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的排名,老聾兒確實靠後,名次好像跟納蘭燒葦,陸芝當鄰居。

白玄搖搖頭,“袁劍仙啊,平時覺得你腦子挺靈光的,原來是裝得像,這問題問得好沒道理,老聾兒就是個外人啊,要求他太多,豈不是顯得我們劍氣長城沒本事?我們劍氣長城也不差老聾兒這一境兩境的放水。”

納蘭玉牒點點頭,“這個賬,算得沒毛病。”

姚小妍小聲問道:“白玄,你如今都是觀海境瓶頸了啊?”

白玄沒好氣道:“妍啊,這就是你年紀小不懂事了啊,我只是個觀海境,又不是玉璞境,值得大驚小怪?罵人不帶髒話是吧,跟誰學的?”

睡了個懶覺的郭竹酒站在一棟茅屋門口,她看了眼在那邊裝大爺的白玄。

白玄立即改口道:“小妍,如今認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練劍,既不要懈怠也不要心急,穩紮穩打就可以了,曹師傅對你期望不低的,你以後肯定比我強。”

可不是怕她郭竹酒,是敬她。

袁化境笑道:“姚小妍肯定資質好,否則也不會同時擁有三把飛劍,只是你爲何會覺得她肯定比你成就更高?”

他倒是覺得白玄以後的劍道境界,最值得落魄山期待。

白玄用一種很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袁化境,“我飛劍品秩太低,在劍氣長城,肯定活不過二十歲。來了這邊,可以想一想明天,至於後天就算了,沒必要想太遠的事情。如果沒有跟着隱官大人來這邊,是去了飛昇城,總是要時常出去歷練和涉險的,那我就連‘明天’的事情都不想,今天事今日了。”

郭竹酒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師父,其實很想把你帶在身邊,親自教你劍術。但是你當時不願意跟誰拜師,師父還遺憾來着,但是更加高看你一眼了,師父親口說你以後要是到不了玉璞,就得怪他不上心,跟你沒關係。所以你將來在某某境界的時候,落魄山這邊會安排誰給你秘密護道,師父早就心中有數了,所以你不必氣餒,明天后天大後天,今年明年百千年,落魄山劍修白玄,都可以想一想,必須好好想一想了。這些事情,師父沒讓我說,我只是瞅着你心境不對,根本不像個純粹劍修,提醒你幾句。”

白玄蹦跳起身,問道:“真沒騙我?!”

郭竹酒反問道:“騙個小傻子好玩嗎?”

白玄一時語噎,忍了。

畢竟郭竹酒進過避暑行宮,正兒八經的隱官一脈劍修,她確實不笨的。

郭竹酒說道:“回屋練劍,早點破境。你這個歲數的觀海境,在我們那邊不算茫茫多,卻也不算太少,反正就是個不稀奇的事。之後哪天,閉關之前,你這個觀海境瓶頸,好好想一想,周首席爲何將你拐出密雪峰,一起跨海遠遊,記得再仔細回想一下,在大海之上,看到了哪些壯闊景象。尤其不要漏掉在老龍城,是否登高望遠,當你回看大海那一刻,是何心境,作何感想。”

白玄瞪圓眼睛道:“這些事,都是姜老哥與你私底下說的?”

郭竹酒沒好氣道:“你是豬腦子麼,需要說什麼,我猜的。”

白玄一手拎着提樑壺,一手五指攤開再握拳,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龍門境,唾手可得!”

郭竹酒笑呵呵道:“怎麼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

白玄悻悻然道:“真傻乎乎往自己手上吐口水,好像就沒有一種天下無敵的氣勢了。”

方纔瞧見袁化境的視線,郭竹酒倒是沒說什麼。

心想也是個即便到了劍氣長城、同樣進不了避暑行宮的劍修。

————

當那位陳山主大言不慚,當場說出“於道友”這個稱呼,屋內一衆道士,神色各異。

陳平安卻好像完全不清楚他們的異樣,稍稍偏移視線,望向那李睦州,“我記得經緯觀有個垢道人,是於道友屈指可數的嫡傳之一,死在了南婆娑洲戰場?我翻過文廟檔案,這位玉璞境觀主,好像拼着身死道消,也沒攢下多大的戰功?”

有道士使勁一拍椅把手,與那陳平安怒目相向。

薛天君卻是望向陳平安的同時,與那位大動肝火的道士伸手虛按幾下,示意暫且安靜,我們不必跟着主人一起惡語相向,對方是何用意,再多聽幾句,可能便會水落石出。

陳平安則只是望向那個李睦州,“你是那跛腳道士的親傳弟子,內心深處是怎麼個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幾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靜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聞言答道:“事實。”

陳平安笑問道:“竟然半點不生氣?怎的,經緯觀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邊吃香火?”

李睦州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緩緩說道:“既然陳山主是在闡述事實,我聽了再惱火,也不好反駁什麼。退一步說,就算我想要反駁,境界不夠。但是不妨礙從今天起,我經緯觀一脈,對落魄山,對陳山主,敬而遠之。”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臉上假裝沒事,其實很生氣了,但是修心養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還記得幾句傳道授業解惑之外的師尊教誨,跟爲人處世和立身之本有關?所以不願像市井少年那般,跟個爆竹似的一點就着,脾氣一上來,就要跟人捲起袖子幹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緩緩低頭,打了個稽首,再起身,轉身往大門那邊大步走去。

沒有阻攔。

陳平安沒有攔着,薛天君也沒有開口挽留,身後大堂只是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經緯觀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隻手,輕輕打開門,再關上門……卻看到青衫男子,面帶微笑,雙手籠袖,站在門外?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爲之。當然只是對你而言,屋內其餘道士,可能當不起此說。”

李睦州一臉茫然,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頁泛黃紙張,好像從哪裡撕下來的,遞給李睦州。

李睦州猶豫了一下,接過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後,將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擡起頭,問道:“請教陳隱官,你爲何不是將此物送給先前來此做客的師公?”

一頁紙上,寫着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劍氣長城的詳細檔案,一筆一筆記錄着每次戰功的大小。

紙上內容不多,字跡……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對於李睦州而言,這一張紙,何止是重如山嶽。

師父從不說自己在劍氣長城的事情,甚至就連師父去過那邊,經緯觀道士,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李睦州跟師兄趙文敏,只知道師父是在那邊跌境的,雖然返回浩然天下,修養多年,終於重返玉璞境,但是師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玉璞了。爲此師公於玄幾次想要讓師父去一趟雲夢洞天,師父只是不肯,說名額有限,機會難得,要讓給那些真正的仙苗,讓給年輕人。

陳平安淡然道:“當徒弟的,過了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當師父的於道友又沒去過。所以給你這個給垢道人當徒弟的道士,我覺得更合適一些。說句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好了,我如果是於道友,就是打悶棍,套麻袋,也要將弟子垢道人,先丟到雲夢洞天再說其他。不肯修煉,不願浪費洞天的道韻靈氣?那就待着好了。”

李睦州心情複雜,神色古怪,這一刻,終於將說話確實“掏心窩子”的山主,與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兩者印象重疊幾分。

陳平安微笑道:“這邊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腳那邊,與道士仙尉多聊幾句道法。”

李睦州點點頭,走出十數步外,才記起與那位年輕隱官道一聲謝,猛然轉頭,卻發現陳平安依舊站在門外?!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們這些個譜牒修士啊,方纔田宮一巴掌拍下去,都沒拍碎那張材質尋常的椅子,就不覺得奇怪嗎?”

“李道長,容晚輩說句難聽的,你師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這戰場廝殺的手段,與蠻荒修士鬥智鬥力的心眼,真是……一言難盡,在劍氣長城,積攢戰功不多,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年是我坐鎮避暑行宮,而不是那個舊隱官蕭𢙏,你師尊的戰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窩子”的言語,忍不住問道:“就連薛天君都沒有察覺?”

陳平安微笑道:“畢竟是位仙人,於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紙糊的境界,薛天君確是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但是他現在動不了,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見那青衫男子揮揮手,李睦州只得穩住道心,下山去找那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

天外,兩老頭湊一堆。

老秀才慌啊,必須給於老哥瞧瞧肩膀了,“會不會把話說重了點?需不需要我提醒幾句?”

於玄神色認真,搖頭道:“不重不重,半點不重,罵得好,很好啊。我還覺得陳道友說輕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這個關門弟子,啥都好,唯有一點,暫時不夠好,就是做人太實誠,缺了點心眼,行事過於正派了。”

於玄無奈道:“老秀才,陳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孫們當傻子,你也把我當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一聲,“可不能這麼講,傷和氣,傷感情了,於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卻說兩家話,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給於玄揉肩膀,老秀才問道:“於老哥,力道還可以吧?”

於玄置若罔聞,只是專心關注人間那處屋子的動靜。說句不誇張的,提心吊膽吶。那一屋子年輕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一旁的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就是一巴掌拍在於玄腦袋上。

於玄轉過頭。

老秀才說道:“輕了?那我力道加重幾分,於老哥,跟我客氣個啥,矯情。”

於玄默不作聲,繼續看那屋內。

只是剎那之間,便一無所見了。

於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嘆了口氣,“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於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數你老小子做買賣最精明。”

於玄也學老秀才唉了一聲,笑問道:“肩膀哪兒酸,老哥幫你鬆鬆筋骨,保管神清氣爽,年輕個幾十歲!”

原來屋外一個真身陳平安,而那屋內,那個陳平安一手提煙桿,一手輕輕拍了拍膝蓋,繼續在那邊大放厥詞,亂人道心。

“學道者多如蒿如草,聞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蘭,道外證道者鳳毛麟角。”

“於玄自有於玄證道的道理,可惜你們不是於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門,畢竟沒有第二個於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湊巧,在座各位,你們這些躺在祖師爺功勞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還真不一定有資格來談什麼清濁之別、雅俗之分。”

“要怪就怪你們各自的那位師尊,祖師,太上祖師爺。於玄此生修道,過於順遂了,一輩子全然不知‘錢’字難關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們這些徒子徒孫,自然就更兩眼一抹黑了。”

“擺譜?”

“我陳平安真正擺譜的時候,是你們眼窮,沒機會看見而已。”

在那城外,是誰與託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來了一場各憑本事定生死的捉對廝殺,先宰了離真,再一人在陣,劍指十四王座。

是誰領銜避暑行宮,在那倒懸山春幡齋,你們知道什麼叫鴉雀無聲?老子讓誰站着誰就不敢落座,讓誰坐着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廟與蠻荒天下託月山對峙,在光陰長河畔參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議事,在天外,坐鎮大陣中樞,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鄭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盤,跟你們這幫道士,又不沾親帶故,還不許我擺擺闊,說幾句刺耳的大實話了?

於玄故意如此安排,陳平安早就有數,心裡跟明鏡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着最燙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錢。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銅錢,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夠了,沒必要擺出這麼大的陣仗,浩浩蕩蕩十幾人。

歸根結底,就是不缺錢的於老真人,來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錢“買”道心,能買多少是多少。

老真人可謂良苦用心,想着把他們這些天之驕子丟到落魄山,藉機磨一磨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鋒芒和傲氣,不要眼高於頂,目中無人,一個個總覺得自己若是如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換個位置,頂替了誰,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規重,門風好,興許可以批量養得出、拘得住一個表面的禮字,卻未必提得起一個理,更難抓得住一個道。

於玄所求,吾家吾脈山中道士,雙眼要見青天大道,不要總盯着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過於計較幾個境界的快慢。

於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經獨佔浩然“符籙”二字,終究未能與龍虎山趙天籟、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所以他那幾條道脈的譜牒修士們,還不至於太過心高氣傲,等到於玄一人趕赴扶搖洲,馳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籙於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種意義上,某個“於玄”卻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這個於玄,去到了羽化山、飛仙宮、斗然派和經緯觀,去到了所有藩屬門派當中去。

身材魁梧的孔鵷,和鵝蛋臉少女姿容的王瓜,沒有身穿道袍,都換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裝束,他們一起逛過了小鎮的螃蟹坊,鐵鎖井,路過那條騎龍巷,最後猶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對方率先提議,結果都不敢開這個口,一個用眼神埋怨對方,膽識呢,遠遊境武夫的氣魄何在?一個滿臉無奈神色,我對那位年輕隱官又不好奇,是你覺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見對方的身影,不如來這邊看看的。王瓜思來想去,就去建議他們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一會兒,孔鵷只得點頭,又不是要當翻牆的蟊賊,何必心虛嘛。

可是等那真實姓氏是司徒的少女,來到了泥瓶巷那邊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幾步,又後退幾步,樂此不彼。

孔鵷靠着拐角牆壁,揉了揉額頭,不就是你家長輩,有位劍仙去過劍氣長城,回來後對那年輕隱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們家族再被稱爲什麼美人窩,跟你“王瓜”也沒半顆銅錢的關係啊。司徒積玉總不可能當月老,幫你與那位年輕隱官牽紅線吧?再說了,如今不都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是出了名的妻管嚴?每次在自家酒鋪喝了點酒,就都要在門外睡覺的……

少女自言自語道:“修道之士,積攢外功,內煉精神,當寓清於濁,須用晦而明。孔鵷,這種空泛的道家籠統語,有意思麼?”

孔鵷懶洋洋道:“我修道沒啥天賦,年少時被發現有畫符的資質,屬於掉坑裡了,要是專心練拳,如今怎麼都該止境境了吧。”

有人緩緩走在泥瓶巷中,向他們兩個外鄉人走來,笑言道:“沒有那麼容易躋身止境的,山巔境還有幾分可能。”

孔鵷笑道:“你說了算啊?”

那人說道:“我說了不算,你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嬌笑,收斂笑意,已經猜出對方身份的少女,連忙打了個稽首,“小門小派的王瓜,見過陳先生。”

孔鵷本來覺得總不是任何一個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個陳平安吧,這會兒趕忙站好,抱拳道:“晚輩孔鵷!”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看來於道友很看重你們,明明不必來這裡,還是讓你們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不明就裡。

陳平安說道:“帶你們隨便逛逛?”

孔鵷可不敢點這個頭。

他雖然是授籙道士,卻更多是以純粹武夫自居,如今見着了一位能夠讓曹慈鼻青臉腫的“前輩”,得謙虛些。

遇見曹慈,孔鵷可以放大膽子,虛心請教。眼前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點頭說好,謝過陳先生。

之後孔鵷便愈發摸不着頭腦了,這位身份極多的陳先生,真就帶着他們開始閒逛小鎮了,還邀請他們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坐,說是在壓歲鋪子買了糕點,可以再去隔壁,如果遇見心儀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鵷以眼角餘光看了眼王瓜,卻見少女額頭其實滲出汗水,顯而易見,遠沒有表面那麼鎮靜。

孔鵷便心裡打鼓,總不至於,是那膽大包天假冒陳平安的貨色,準備劫財又劫色?

白霧茫茫中,有人環顧四周,心中驚駭萬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田宮,打碎椅子,可是要賠的。”

在那碧天雲海之中,不知爲何會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擡起頭,只見一隻金色大手如山嶽落下,砸向頭頂,四周罡風大震,“有緣乘坐鶴背之人,當知天上風大徹骨寒。你這孩子,叫童香對吧,還是叫香童來着?無所謂了,反正你就不懂這個道理。”

屋內不同道士,面對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輕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頭,分別瞧見了於玄,薛天君和丁道士。

還有那文霞,只覺得那天他們與陳平安鬧了個不歡而散,很快就乘坐龍蛇蹤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斗然派,去了後山,在竹林瞧見了那個熟悉的婀娜背影,喊了一聲葉師叔,當那“葉澹”轉過頭來……文霞瞬間道心失守,乾嘔起來。

被譽爲太清境界的走斝山,有一處名勝古蹟,停杯亭。就因爲那位人間最得意,曾經在山中喝過酒。

同樣是此山中,魯壁魚瞧見了十幾頭蠻荒天下的舊王座大妖,不同姿態在那山巔,卻用同一種眼神,看螻蟻一般看着自己。

而那獨自散步的朱紫綬,卻是在涼亭內,瞧見了那位風采絕倫的人間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着與她點頭致意,說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繼續登高。

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着瞬間被陳平安斬殺殆盡的滿地屍體,有那被飛劍洞穿頭顱的道士,癱軟靠着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顆腦袋的道士,擡起手想要扶住腦袋,卻頹然垂下。有那被連人帶椅子一併攔腰斬斷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懟,在仇恨他爲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於道友心中,你們這些人當中,最自負者是誰嗎?猜對了,是你,薛直歲。”

這還只是個楔子。

真正好戲還在後頭。

貂帽少女坐在屋頂喝酒,咱們山主真是大忙人一個。

屋內何止是那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條滔滔江河,不知不覺中,早就分出了十數條支脈。

陳山主以符籙對符籙。陳宗師以拳法對道法。

陳隱官以劍術對符籙。陳道長以雷法對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陳先生總之就是以道理講道理。

謝狗覺得陳平安要是哪天躋身了飛昇境,自己如果還沒有躋身十四境的話,還真不一定敢說贏他啊。

而那個陳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樓,坐在崖畔,頭頂坐着個蓮花小人兒,一起悠然看雲來去。

(本章完)

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921.第921章 果然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86.第86章 同道中人778.第778章 醉酒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762.第762章 無劍可出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4.第4章 黃鳥77.第77章 進山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910.第910章 那就打380.第380章 前兆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57.第57章 養劍葫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894.第894章 夜航船986.第986章 後手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761.第761章 開陣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979.第979章 俯瞰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138.第138章 拔河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47.第47章 獨行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1220.第1220章 璀璨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1094.第1094章 滾雪球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733.第733章 煉劍(二)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46.第46章 壓衣刀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90.第90章 大雨滂沱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477.第477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上)884.第884章 不對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場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735.第735章 叛變1096.第1096章 借東風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1094.第1094章 滾雪球507.第507章 過橋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230.第230章 降服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
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921.第921章 果然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86.第86章 同道中人778.第778章 醉酒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762.第762章 無劍可出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4.第4章 黃鳥77.第77章 進山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910.第910章 那就打380.第380章 前兆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57.第57章 養劍葫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894.第894章 夜航船986.第986章 後手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761.第761章 開陣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979.第979章 俯瞰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138.第138章 拔河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47.第47章 獨行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1220.第1220章 璀璨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1094.第1094章 滾雪球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733.第733章 煉劍(二)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46.第46章 壓衣刀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90.第90章 大雨滂沱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細雨477.第477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上)884.第884章 不對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場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735.第735章 叛變1096.第1096章 借東風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1094.第1094章 滾雪球507.第507章 過橋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230.第230章 降服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