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

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

路邊蹲着的老道人,剛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剛要拎起另一半,聽到這倆名字後,一哆嗦,再一個彎腰,一個探臂抄手,手背貼地,掌託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嶽,怎就不是神仙風範了,老道人撫須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術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點。

不過所謂倆名字,與那相逢投緣、關係莫逆的陳小道友沒啥關係,是飛昇城,以及寧姚。

劍仙什麼的,老道人見過太多。

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釘釘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當下手中的半個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觀那位孫老哥,纔是青冥天下的第幾人?好像是第五?

符籙於玄,咱那於老弟,兩大袖子裝滿了符籙,纔是浩然第幾人?好像具體第幾,至今都沒個確鑿說法?反正名次還很靠後就是了。

寧姚如果只是劍氣長城的寧姚,倒也還好,所謂的未來大道可期,終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來事。可是一個已在飛昇城的寧姚,一個已是飛昇境的寧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經在那第五座天下,給她成功躋身了飛昇境,那麼就意味着在以後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內,寧姚暫時別去文廟撒潑,或是別去白玉京問劍,她就再無意外了。

所以如今寧姚仗劍遠遊浩然,她的離鄉,那是帶着一身“天下大道”來的。什麼是過江龍,這就是了。

老道士忍不住轉過頭,顧不得會不會給那陳小道友記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個背劍匣的遠遊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賺啊。

老江湖何謂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見過誰,與誰喝過酒,呼朋喚友,與誰過招,切磋過道法。天高地闊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經贏過誰,未必如何,曾經輸給誰,反而說不定是一樁長臉的事。

呔!那陳小道友,小賊好膽識,竟然還對寧仙子動上手了?!

寧仙子,可以出劍了,剁了他那一雙狗爪子啊,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豈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話……等會兒,今夜這事誰能傳出去?那陳小道友,該不會翻臉,與那寧仙子吹啥枕頭風,讓她來個殺人滅口吧?罷了,一雙人間除此再無的神仙眷侶,天造地設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時宜。

貧道多餘了。

還是吃瓜罷。

陳平安輕輕抱住寧姚,很快就放開她,後退一步,“怎麼來了?”

她鬢角耳邊有些紅暈,什麼脂粉,什麼描眉,什麼梳妝打扮,哪裡需要。

寧姚將手中長劍還給陳平安,說道:“是不是太託大了?佩劍都敢交給別人?”

陳平安接過那把夜遊,背後身後,笑道:“封君老神仙,曠達磊落之輩,交出佩劍夜遊,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劍在身差了。”

寧姚有些疑惑,封君?

陳平安背對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與寧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劍氣長城,與你提到過的那個青牛道長,其實也是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籙內煉丹,陰陽相濟術道兼’。只可惜老道長收徒門檻太高,吃虧太多,才未能真正揚名數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纔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剛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寧姚哦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你以前提過的四位道門前輩之一。”

遠遠蹲着的老道人,其實一直豎起耳朵,這會兒聽得兩眼放光,雙肩微顫,手中這瓜,餘味無窮,甜是真甜。

哪四位?

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大玄都觀的孫懷中,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這就已經五個了。

不管貧道擠掉哪個,都是燒高香的美事啊,四人墊底都成。

陳小道友先前在那鳥舉山,與自己閒聊,怎的不提這茬,不夠以誠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這份敬仰,藏掖作甚?

年輕人臉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當時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轉不定,瞧着挺滲人的,害得貧道差點誤以爲真遇見了那個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來耍去,無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劍擱家裡忘了捎帶的天師府小貴人啊。不曾想原來都是誤會。

像那雲雁草蟲擾人夢,鐵馬冰河入夢來,如此這般的誤會,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氣爽的老道人,立即丟了手中瓜,抖了抖雙袖,輕輕咳嗽一聲作爲提醒,才緩緩起身,面朝那對年輕男女,老道人沒忘記後腳跟一磕,將地上剩餘瓜皮一腳踹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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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撫須而笑,瞥見那女子飛昇境後,略作思量,還是半點不虧心,打了個稽首,朗聲道:“貧道封君,道號青牛。”

陳平安破例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寧姚抱拳回禮,“晚輩寧姚,幸會道長。”

老道人笑聲爽朗,這趟白眼城的勞碌奔波,能夠親眼見到這雙璧人仙侶,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值了值了。

陳平安從袖中捻出那道青紙材質的賣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見了賣字改爲買,背面顯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個激靈,那個擔任條目城老天爺的李十郎,風流是風流,卻不是什麼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買賣,精明得一塌糊塗,陳小道友竟然能從他手裡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寶卷還是個雛鳥,其餘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氣,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燈。

陳平安再捻出一張符籙,交給老道人,“換劍爲符,買賣依舊。”

老道人啞然,接過手中那張跌份兒的黃紙符籙,只得點頭答應下來,繼續幫忙這小子打探那個消息。

陳平安帶着寧姚來到一座條目城涼亭內,匾額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嘆一聲,閒來無事,捻起那符籙一瞧,立即凝神屏氣,以道袍大袖一捲,瞬間將符籙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懷抱一物,走向那坐騎,青牛臥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緩緩而行,老道人一手託瓜,一手輕敲幾下,側耳聆聽,自言自語道:“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大音希聲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涼亭外的臺階下,站着那位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與陳平安和寧姚施了個萬福,然後她取出一張梧桐葉,笑道:“以後陳先生可以憑此此物,往來於城門與涼亭。只是還需謹慎使用,一旦筆畫用盡,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陳平安果然發現那道買山券的紙上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經少去一豎,而整個停字都已消失。陳平安與那秦子都笑着點頭,再伸手一抓,從她手中隔空取物,拿過那一葉梧桐,正反銘刻有府癢生和識字農,府字已經少去一點,大概與買山券一樣的規矩,每用一次,就會少去一筆畫。至於爲何少了個“停”字,肯定是自己這趟違例犯禁去往無用城,夜航船和條目城

陳平安笑道:“謝過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陳先生喊奴婢爲碧玉即可。”

陳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說一句我們又不熟,喊我陳劍仙即可。

寧姚雙手負後,仰頭望向那涼亭的匾額和楹聯。

陳平安略作思量,不着急離開此地,再次取出那道買山券,問道:“此物可以換取幾個答案?買山券兩字,每減去一筆畫,勞煩秦姑娘爲我解一惑,如何?”

因爲有一位飛昇境劍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隨便窺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許可,點頭又搖頭,道:“可以買賣,不過規矩要改一改,買山券還剩下兩個字,陳先生只能問兩個問題。至於且字少去的那個筆畫,城主說就當是送給寧城主的一份見面禮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對於條目城的這座且停亭,陳平安一開始就沒想着長久佔據。這條夜航船,就不是什麼久留之地。

剎那之間,秦子都下意識側過身,還不得不伸手擋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劍光。

原來是那個一言不發的女子劍仙,毫無徵兆地拔劍出鞘,一劍斬開了條目城的天地禁制,循着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男人,繼續留在原地,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問道:“敢問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計了一遭的秦子都,惱火不已,怒道:“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了的?!”

陳平安搖搖頭。

還真沒有。

來時路上,他只是與寧姚隨口說了些條目城見聞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聲道:“上四城,鴻毛城,條目城,雞犬城,規矩城!”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勞煩秦姑娘一併加上四城的別稱?”

秦子都不言語。

陳平安就挪步走到涼亭臺階上,落座後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略微佝僂,可是比起剛入城那會兒,要神色閒適許多,整個人顯得鬆鬆垮垮的,很懶散。

秦子都說道:“四城別稱,結果城,無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陳平安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過,瞧見大河畔問津處,有高冠男子,龍賓,遠處再跟隨一位差點出劍的劍客扈從,是那雞犬城了。只是不知爲何,水心處大石,爲何會關押着那頭雪白色的心猿。所以這座雞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請,都必須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靈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別稱無用城,第一城,家譜城,甲子城。”

陳平安已經逛過了那垂拱城,當時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坐在臺階上,只是轉頭看了眼殿內,沒有半點阻攔自己的意思。

御風經過天上廊橋處,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並肩而立,多半是別稱第一城的靈犀城了。寓意船外文無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說出最後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雜項城,容貌城。別稱荒唐城,一字城,爭渡城,聲色城。”

陳平安問道:“如何去往別處城門?”

“只說在我條目城內,隨便找家書鋪,以某個勘驗過後的條目,換取一道通關文牒,再與店主說去何城,即可通行無阻。”

陳平安雙指突然捻住買山券的最後一個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紙上亭字的緩緩消逝,笑道:“秦姑娘只說了條目一城的出城方式,這樁買賣就不公道了。其餘十一城的關牒由來呢?”

陳平安攤開手掌,晃了晃,再擡起另外一隻手中的買山券,“鴻毛城,雞犬城,白眼城,規矩城,垂拱城,靈犀城……算了,將此城換成容貌城,打個對摺,總計六城。”

秦子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彎曲兩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須是雞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沒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陳劍仙能夠時時刻刻攥住這道賣山券。”

雞犬城和白眼城,與條目城關係不錯。何況雞犬城劉城主,本就有意讓此人去那邊做客。

而那處處荒唐還敝帚自珍的本末城,與條目城一向關係最差。就讓這個不講規矩的惹禍精,只管去那邊興風作浪去。

陳平安收起雙手,沒來由改口道:“那這筆買賣就當沒做成,我與秦姑娘換個小問題,那邵寶卷是哪裡的城主?”

秦子都鬆了口氣,說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陳平安看着對方的神色,笑問道:“是不是有了條目城的關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點點頭。

邵寶卷是一城之主,當然可以閉門謝客。

陳平安鬆開指尖的買山券,正反兩邊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間。

但是那張貨真價實的青色符紙,卻留在了陳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陳劍仙若真是城主認爲的那種迂腐刻板之輩,倒也好了。”

她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這個精明算計的陳先生,不當商賈當劍仙,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笑了笑,道:“正因爲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這裡來,坐在這且停亭臺階,與秦姑娘客客氣氣說話,做着和氣生財的買賣。”

秦子都疑惑不解,卻未深思什麼。只當是這個年輕劍仙的話說八道。

陳平安起身,走下臺階,轉頭望向那匾額,輕聲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着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歡,爲何還要做那樁買賣,交還此亭給條目城?過客能夠在此落地紮根,就等於多出了一張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纔攢出各自的一份家業,而且相較於且停亭這種近乎實物的一方山水地盤,什麼別有洞天,只是聽着玄妙、看着花俏而已,依舊遠遠不如這座涼亭。

他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葉梧桐,以後來也能來此處,可是一座且停亭卻已經物歸原主了。

不過秦子都依稀記得,當此人先前在條目城大街上,聽聞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後,眼神當中有過一絲明亮光彩。

不過年輕人很快就有些臉色尷尬,大概是這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如此被人當衆冷落過?眼中還閃過一抹黯然,不過稍縱即逝,好像從未有過。秦子都當時因爲厭煩那個雞犬城的墨錠兒,又實在好奇這個條目城的過客劍仙,所以纔將這些不易察覺的細節,看得真切。

秦子都沒來由又記起一事,好像城主兩次去見那青衫劍仙的時候,年輕外鄉人與李十郎並肩而行,數次欲言又止,眼角餘光卻一直在那兒偷偷打量。

只等城主取出那道買山券,年輕劍仙這才恢復正常神色,開始做起了買賣。

在城主現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當時還調侃一句,年輕人瞧着性情很沉穩,照理說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來一口一個《性惡篇》,一口一個從條目城滾蛋,被十郎你氣得不輕啊。

一處庭院,不及三畝,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凌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

她與什麼條目城,什麼李十郎,沒有半點關係。

但是陳平安有。

曾經她家鄉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閒,就經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籍,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札,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然沒有與她說過什麼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擡頭,與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其他學問,真是讓人神往,實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裡”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文章、傳奇戲文的區別,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只是在別地書商版刻書籍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麼大。可惜如何都遇不着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麼窮酸落魄嗎,當真是文章憎命達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髮跡之後,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裡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寧姚就想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李十郎,當年城頭上,怎麼能讓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至於嗎?

到了這條目城,真見着了李十郎,又如何?還想與那李先生問那些昔年的一個個心中疑惑嗎?

她最清楚不過,陳平安這輩子,除了那些親近之人掛念在心頭,其實很少很少對一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會如此多說幾句。

李十郎與擔任副城主的那位老書生,一起走出畫卷當中的芥子園。

李十郎皺眉問道:“有事?”

寧姚點頭道:“有事。”

李十郎笑問道:“何事?”

寧姚轉頭望向那個白髮老人,說道:“與老先生無關,有請前輩挪步避讓。”

年邁書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當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書生使勁一揮袖子,走了。

一瞬間,天地間皆是劍光。

以至於整條夜航船,都被一道劍光破開了個巨大窟窿,山巔那位文士嘆了口氣,心意微動,縫補渡船缺漏。

所幸這條渡船的存在方式,類似曾經的那座劍氣長城。

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陳平安在條目城悟出的渡船學問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團上邊的僧人也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暫時還不用。”

白髮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見城主李十郎手中拿着本稀爛的畫譜,天地間四面八方,不斷有書頁碎片聚攏而來。

老書生嘖嘖稱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問劍,也算咱們條目城的一樁美談了。這麼一想,我都不捨得卸去副城主職務了,再當個幾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邊。

寧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劍歸匣,說道:“那芥子園,我瞧過了,沒什麼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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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着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難免有些遺憾,“這樣啊。”

然後陳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葉,帶着寧姚去往城內客棧。只希望小米粒別學當年的裴錢,見面就磕頭。

寧姚突然說道:“不與碧玉姑娘道聲別?”

陳平安啞然。

秦子都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不用。”

陳平安手中梧桐葉光彩一閃,與寧姚就到了城門口,一起走向城內那客棧。

條目城並無夜禁,但是相較於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還是略顯冷清,街邊已經沒了攤子,大小鋪子也都已關門,只有幾處酒樓,還有燈火和喧譁聲。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我不該出劍的。”

陳平安握住她的手,“兩可之事,沒什麼該不該的。”

寧姚望向兩旁街道,“這就是學問能賣錢的條目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棧大門那邊,裴錢和小米粒在門口等着了。

一直故作鎮定的小米粒一下子着急起來,一張因爲繃着太久、稍稍用力過多的笑臉,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邊的那個女子,一手使勁扯着裴錢的袖子,使勁跺腳,笑臉不變絲毫,急哄哄道:“裴錢裴錢,不然我還是磕頭吧,不然總覺得禮數不夠唉。”

裴錢踮起腳跟,與師父師孃遠遠招手,一邊小聲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繃不住那個笑臉,苦着臉道:“真不用啊?”

裴錢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柔聲道:“真不用。以後曹晴朗和景清在身邊的時候,你見着了師孃,再磕頭補上。”

小姑娘撓撓臉,記住了。

寧姚抖了抖手腕,陳平安只得鬆開手。

到了客棧那邊,寧姚先與裴錢點頭致意,裴錢笑着喊了聲師孃。

寧姚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在我家鄉,人人都知道啞巴湖酒,能讓很多劍仙喝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繼續喝酒。”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後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後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大聲道:“山主夫人,請嗑瓜子!”

寧姚有些意外。

陳平安忍住笑。

一行人進了客棧,櫃檯夥計剛瞧見那青衫書生詢問有無空屋子的時候,使眼色,看得夥計一臉茫然,然後就看到那人,給身旁女子使勁一肘打在肋部,就消停了。

最後那個年輕男人多要了一間屋子,起先是問有沒有那獨門獨院的宅子,年輕夥計沒給好臉,明明兜裡沒幾個錢,不過是身邊跟了個好看女子,就擺闊來咱這兒了?背了把劍了不起啊,真有本事咋個不上天啊。

進了寧姚那間屋子,裴錢很快就拉着小米粒離開。

陳平安落座後,直愣愣看着寧姚。

寧姚就喊住了剛剛出門的裴錢和小米粒,說聊聊天。

小米粒蹦蹦跳跳返回屋子,裴錢一臉無辜落座。

————

十萬大山裡邊,那處山巔,一位十四境和一條飛昇境,結果就只有一棟茅屋,估計還只是老瞎子的棲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個只認半個師傅的開山大弟子,那麼總得有個落腳地兒。

還真不是李槐過不慣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錢身邊走那一遭,聽多了江湖裡邊五花八門的騙術,也見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討生活不容易,怎麼看自己都像掉進了個江湖騙子窩,見那黃衣老者腿腳利索,爲了打造一座嶄新茅屋,東跑西奔,劈柴砍木,據說還是一位堂堂飛昇境大修士,做着這些個勾當,誰信?反正李槐不信。

當時只看得李槐心生惻隱,難免心疼這位龍山公老前輩的勤勤懇懇,以及……居無定所,李槐就說新茅屋弄兩間屋子,咱們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個住處,反正能遮風擋雨就成。

結果那黃衣老者一聽李槐要幫忙,就跟起了一場大道之爭差不多,老人義正言辭,死活不讓,說少爺是千金之軀,雙手豈可觸碰這些下作活計。還說他哪敢與少爺住一塊兒,只會打攪少爺的讀書,而且籬笆柵欄那邊,其實挺涼快的。

於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時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談,才知道這位道號龍山公、暫名耦廬的飛昇境老前輩,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蕩了十餘年,就爲了找他聊幾句。李槐忍不住問前輩到底圖啥啊?老人差點沒當場淌出十斤辛酸淚當酒喝,低頭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頭。

原來這位黃衣老者,雖然如今道號龍山公,其實早先在蠻荒天下,化身無數,化名也多,桃亭,鶴君,耕雲,加上如今的這個耦廬……聽着都很雅緻。

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輩哪裡說錯了,就會莫名其妙響起一連串爆竹聲,然後被迫現出原形,滿地打滾,要麼被那半個師父的老瞎子一腳踹出山頂。就這麼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處,因爲對屋成了李槐的書房,李槐瞥見那些讓人頭疼的書籍後,結果老人還問他缺啥書,可以幫忙找來補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蠻荒天下有,那就都沒問題。李槐當時就覺得這位老前輩混江湖混不開,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塊讀書的料嗎?

今天在那書房屋內,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吳逢時”的黃衣老者,今天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都沒敢打攪自家少爺治學當聖賢,沉默良久,見那李槐放下手中書本,揉着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爺年紀不大,心境真穩,果然是天生神異。不像我,這大幾千年的歲數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

至於爲何取名吳逢時,當然是爲了討個吉利好兆頭。希望多了個李槐李大爺,他能夠沾點光,跟着時來運轉。

李槐放下書本,實誠道:“什麼收徒什麼拜師,我就沒當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爲什麼願意收徒,我不還是那麼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麼。”

一口一個瞎字,聽得黃衣老者膽戰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

老人覺得必須做點什麼了,趕忙站起身,抖摟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書桌上。

廣寒幽山之叢桂,裁剪片條,採擷熒惑火精,煉爲筆擱。

一幅攤開的草書字帖,上邊賦詩一首,貼中繪圖,繪有珊瑚筆架,老人雙指捻住那隻珊瑚筆架,竟然一捻而出,就那麼輕輕擱放在桌上。

還有一方老龍橫沼硯,銘文氣魄不小:養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還有一隻碧玉荷塘清趣筆洗,落款“嫩道人”,用筆溫婉,纖細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輩這是做啥?”

桌上東西的好壞,李槐還是大致看得出來。

只是如此一來,李槐心中愈發叫苦不迭,有完沒完,我來這兒是遊山玩水的,給老前輩你連累得每天裝樣子翻書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要附庸文雅地練字作畫不成?

那黃衣老者還一臉諂媚道:“少爺是千年不遇的讀書種子,這點見面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很難想象這是一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飛昇境大妖。

曾經的王座大妖裡邊,緋妃那婆娘,還有那個當過哥們又翻臉的黃鸞,再加上老聾兒,他都很熟。

金翠城的那個小姑娘,與他更是很有些故事。

就連劍氣長城的那個董老兒,當初遊歷蠻荒天下那會兒,都被它追着咬過。

至於阿良就更別提了,只要這個狗日的每次路過十萬大山,老瞎子就讓他放開手腳。

所以他最有名的那個化名,是那桃亭。

蠻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顧清崧。

這兩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氣的。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入茅屋,站在屋門口,瞥了眼桌上物件,與那條看門狗皺眉道:“花裡胡哨的,滿大街叼骨頭回家,你找死呢?”

聽得黃衣老者眼皮子直打顫,誠心誠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膽,一副熱血心腸,被涼水當頭澆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幫着老前輩解圍,笑問道:“也沒個名字,總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豎起大拇指道:“越來越對胃口!是大半個師父了!”

黃衣老者瞥了眼那張老臉都要笑出一朵花來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後想一想自己的慘淡光景,總覺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這一天,山巔這邊,難得有了些煙火氣,最終桌上擺了一大鍋燉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起先李槐過意不去,都不好下筷子,只是當他看着老瞎子率先下筷,黃衣老者下筷半點不含糊後,李槐就跟着不客氣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黃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離開桌子,李槐一腿踩在長凳上,夾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裡,一拍桌子怒道:“嘛呢,老瞎子你還講不講半點義氣了?!”

李槐再對那老前輩笑臉,幫忙撐腰道:“別起身,咱們就坐着吃,別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這一天天的,擺威風給誰看呢。”

畢竟吃人家的嘴軟。

當然不是真從黃衣老者身上剮下的什麼狗肉,在這十萬大山當中,還是很有些山珍的。不然李槐還真不敢下半筷子,瘮得慌。

黃衣老者想了想,覺得自個兒還是端碗去門外比較安生,不礙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曾想老瞎子冷笑道:“放着桌上肉不吃,去門外刨土吃屎啊?”

黃衣老者一時間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頭吃肉,咦,好像滋味還不錯,好個鹹淡適宜,李槐這個小王八蛋的手藝真是不錯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細嚼慢嚥,突然說道:“李槐這趟回家鄉,你就跟着。輕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舊賬翻篇。”

至於沒做好會如何,老瞎子都懶得說。

黃衣老者使勁點頭,見那李槐給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夾了一筷子,就有樣學樣,趕緊給李大爺夾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發現跟着李大爺混,挺不錯啊。這不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鍋肉了不是?

只是後來眼力勁極好的黃衣老者,發現李槐那小子每次夾筷子給老瞎子,都像是在給另外一位老人。

年輕人臉上笑嘻嘻,嘴上胡扯着有的沒的,只是依舊不夠老道,因爲眼神沒藏住話。

————

中土神洲天幕處,驀然出現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筆直墜落。

在下落期間,那漢子雙手攤開,身形旋轉不停。

飄然落地,擺出低頭狀。

一手雙指併攏,抵住額頭,一手攤掌向後翹。

至於在外人眼中,這份姿勢瀟灑不瀟灑,不好說。

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來的出場方式。

可這他孃的是在中土文廟的廣場上啊。

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只是瞥了眼,就選擇視而不見,還讓附近的君子賢人都別理睬此人,別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個老秀才屁顛屁顛離開功德林,現身此地,十分捧場,側過頭,一手捂住臉,揮手道:“哪來的俊後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軒昂,龍驤虎步。”

那漢子滿臉委屈,大喊一聲老秀才,兩人快步迎面走去,雙方握手,老秀才唏噓不已,使勁搖晃起來,“當年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

漢子感慨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鬥詩?老秀才真是不長記性,找錯對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壓低嗓音道:“以前沒聽過啊,從哪抄來的?借我一借?”

漢子一臉赧顏道:“拙作,臨時起意,有感而發,拿去拿去,兄弟之間客氣什麼。”

誰借不是借,捱罵一起挨。

兩人抱在一起,只差沒有擺出一雙難兄難弟就要抱頭痛哭的架勢了。

老秀才使勁捶打那傢伙的後背,嘖嘖稱奇道:“阿良老弟,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結實了。”

那個滿臉胡茬的邋遢漢子哀嚎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點就嗝屁了不說,好不容易卸掉那隻烏龜殼,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還是苦啊,一提起這個,就要忍不住猛漢淚落啊。”

老秀才捶打漢子的後背力道更大,“辛苦,咱哥倆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邊咳嗽一邊問道:“老秀才,怎麼你瞧着瘦了,卻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懷天下的緣故?!”

老秀才鬆開手,埋怨道:“盡說些讓人難爲情的大實話。”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髮,頭髮其實不多,好不容易纔給他扎出個小發髻。

其實也怪不得他不愛來這兒逛蕩,都沒個姑娘。

作爲當之無愧的四大姓聖人府後裔,他主動來這邊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

此外次次不是被拎過來與人對峙說理,就是被喊過來與人賠禮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閒着,肯定第一個跳出來,故意站在對方那邊,好像別誰都受了天大委屈,就數老秀才嗓門最大,喊話最兇,可勁兒煽風點火,要麼陰陽怪氣幫對頭說話,要麼撂狠話,說將這個傢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幾年哪裡夠。

反正後來阿良都習慣了,只要見那老秀才在場,他就只管一臉誠摯,與人低頭認錯,誰攔着他道歉就跟誰急眼。可在老秀才沒成爲陪祀聖賢之前的那些歲月裡,阿良可絕不會這麼好說話,甚至經常都會懶得理會文廟那邊的請人,即便是那位亞聖親自將他帶去文廟問責,至多就是一言不發,愛咋咋的。

今兒不需要阿良與誰道歉,老秀才好像有些閒着沒事反而不適應,嘆了口氣,然後疑惑道:“怎麼這麼遲纔來,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在流霞洲那邊逛蕩個啥?”

阿良指了指頭頂,無奈道:“好歹長出些頭髮,不然我敢去哪裡,只會讓姑娘們瞧着心疼憐惜。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着去找蔥蒨姐姐敘敘舊嘛,不曾想她不在家裡,聽說去了雨龍宗舊址那邊,好些年沒回家了。我就讓蔥蒨姐姐的弟子,幫忙飛劍傳信一封,很快就回信一封,言簡意賅,就倆字,等着!老秀才你聽聽,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腳,幫着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着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個見面,小別勝新婚的,蔥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着嘿嘿笑着。

阿良突然沉默起來,看着這個從來個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裡都去不得了。

比起當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樣的。

兩人一起走向那文廟前邊的臺階,一起坐下。

阿良說了些來時路上的趣聞事蹟,說在流霞洲一處,那某個酒樓飯館裡邊,他學老秀才當年,吃飯喝酒不給錢,打欠條又不成,就怒喝一聲拿筆來。要留下一幅墨寶,幫着題寫匾額。筆墨伺候後,他寫下的那幾個字,寫得那叫一個精神氣十足,比城頭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櫃的不識貨,連飯錢酒菜,再加上紙錢,一併討要了,只好先欠着了。

還說在一處彩裙飄飄、繡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剛好聽見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兩個小姑娘,她們的漂亮眼眸裡,好像寫滿了阿良與哥哥兩個說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這個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過了,最容不得別人這麼亂誇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着空酒碗湊過去,與他們來了句實誠話,說那十四境劍修,真沒什麼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結果給讚了句禿子,還說他孃的怎麼不乾脆說道老二不是真無敵?

既然話都給對方說了,他就只好在那邊坐了會兒,聽那些酒客又閒聊了幾句,雙方相談甚歡,他忙着稱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後實在受不了那些姑娘們的愛慕視線,擔心又招惹什麼不必要的情債,這才放下酒碗後,離開酒肆,一個極有講究的停步,擡頭看一眼夕陽,這纔再一個更有學問的冷不丁大踏步,獨自走在那街上,只能留下一個令女子見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筆不小心給忘記了的酒債?

老秀才輕輕拍打身邊漢子的膝蓋,讚歎道:“可以可以,風采依舊,這都沒給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頭髮不多的邋遢漢子,與老秀才說了很多遊歷趣事。

說他去了一趟天上,見了在那邊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於老兒,不聊那什麼十四境,免得歲數大一把、修行資質卻一般般的於老兒傷心傷肺。

只說他一直嫉妒自己身邊的所有朋友,爲什麼他們就有這麼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沒有?那於老兒聽過之後,半天沒說話,大概那就叫愧疚難當和自慚形穢吧。

只不過於老兒最後倒是說了句話,挺像個讀書人。

說能讓一個老人心心念唸的,是故鄉是家鄉,更是曾經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獨沒說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後一個停步處。

那是一處荒郊野嶺的亂葬崗,別說天地靈氣了,就是煞氣都無半點了,漢子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抵住膝蓋,也沒說話,也不喝酒,只是一個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時分,旭日東昇,天地明亮,才睜開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說了什麼。

老秀才坐在一旁,聽得仔細,好像從來是這樣,只要是別人在說話,不管講得有理無理,大事小事,有趣無趣,老人都是這樣的,神色認真,耐心極好,等旁人說完了,老秀才再說自己的話。

可能只有這樣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樣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齊靜春,君倩,關門弟子陳平安。

阿良輕聲問道:“左右那呆子,還沒從天外回來?”

老秀才嗯了一聲。

阿良說道:“怎麼都想不到,當年在大驪京城,是跟那傢伙見到的最後一面。”

老秀才點點頭。

遙想當年,餓着肚子的老秀才在那學塾教書,有天瞥見學塾外邊站着個偷聽學問的外鄉人,一看就是書香門第出來的有錢孩子,老秀才便卯足勁多講了幾句精妙學問,等到鬧哄哄的稚童們放學歸家去,少年果然被當時還半點不老的學塾夫子一身才學所折服,就那麼一直等在門外,最後還在門口作揖求學,說是想要拜師,少年很懂禮數,很講規矩,老秀才當時樂呵不已,便覺得自己還沒弟子呢,這不眼前就有個現成的?教誰學問不是教嘛。

那天黃昏裡,一大一小兩個讀書人,一路伴着雞鳴犬吠和炊煙裊裊,聞着飯菜香味,並肩走在街巷裡,到了家裡,不曾想那個少年還會生火做飯。

老秀才緩緩道:“教誰不算教?不曾想一個不小心,偏偏教了個最聰明又最願意務實的學生。”

阿良笑道:“別的不說,有件事我得謝他,如果不是他,我就只能認識個文聖,而不是什麼老秀才了。”

老秀才擺擺手。

於是阿良就只是遞過去一壺酒。

老秀才接過酒壺,阿良陪着一起喝酒。

阿良突然冒出一句:“老秀才,你沒老那會兒,模樣其實真不咋的。”

老秀才呵呵一笑,“放你的屁,只會比你更俊俏。你再瞧瞧我的幾個學生,哪個模樣、風度不是一等一的好?”

阿良嗤笑道:“不談傳授學問,先生也能給學生教出個模樣啊?”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其他文脈,學也學不來啊,你看再傳弟子當中,小寶瓶,曹晴朗,小裴錢……你再看看你?”

阿良站起身,老秀才問道:“幹嘛去?”

阿良笑道:“放心,我找人去,估計很快就需要你在這裡幫忙說話了。”

老秀才趕緊起身,壓低嗓音道:“那就乾脆多找幾個,還有得賺,我這裡有份名單,拿去拿去。”

阿良接過那張紙,收入袖中,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有的忙了,身形匆匆化虹離去。

在那拳腳與劍都可以隨意的天外。

懸空對峙的兩人四周,光亮點點,皆是遙遠星辰。

一個手裡拎着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辮小姑娘,一邊擺弄對齊傷口,一邊與那人瞪眼道:“夠了沒?!非要攔着我去蠻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頭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葉洲,讓你那個可憐兮兮的先生徹底玩完?!”

一襲青衫,面無表情,單手持劍,一身劍氣再無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暫時馬虎縫借了那一截纖細手腕,蕭𢙏晃了晃胳膊,燦爛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煩了,我換個地兒,去那寶瓶洲落魄山,拜會一下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一劍遞出,就是答案。

蠻荒天下一處渡口,那位與醇儒陳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鉅子,單獨在此處,一人建城,一人守城,兩不耽誤。

一個魁梧男子,身邊帶着個小精怪,從海上歸墟來到蠻荒天下,再遊歷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繞過山頭勢力,只看山水。

劉十六仰頭望向那座“自行生長”的奇異城池。

一旁那個自封旋風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樣,揹着個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邊這個師父如何要求,裡邊全部都是小精怪捨不得丟的家當,這會兒戰戰兢兢站在那座渡口邊緣,小聲道:“師父,書上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樣子咱們得繞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師父,啥時候是個頭啊?”

劉十六笑道:“本來是想帶你來見一見你的小師叔,這會兒不成了,看來還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嘆一聲,“煩煩煩。能夠早些見着小師叔就好了。”

劉十六笑着點頭,“過了劍氣長城,到時候師父找條渡船,就能輕鬆些。”

小精怪說道:“師父,我可沒有神仙錢!是真窮,不是裝窮!”

劉十六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跟你小師叔一個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師父,我就是個小精怪,小師叔是劍氣長城的大隱官,會不會嫌棄我啊?”

劉十六笑道:“不會。他是你的小師叔嘛。”

小精怪猶豫了一下,“那麼大師伯呢?齊師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見了啊?”

劉十六嗯了一聲,“沒辦法的事情。”

小精怪有些灰心喪氣,“師伯們都是這樣,那我跟着師父修行作甚嘛?早知道就躲在家鄉山裡了。”

劉十六笑道:“不要這麼想,哪怕是今天,也有些事情,是隻有你能做成的。”

小精怪擡起頭,一頭霧水,“比如?”

劉十六說道:“比如跟師父一起趕路啊。”

小精怪翻了個白眼,只是很快嘴角咧起,笑了起來,師父倒也不算騙人。

“師父,大師伯爲啥被稱作繡虎啊。”

“是別人給的,你大師伯也不怎麼喜歡這個綽號,好像一直不太喜歡。”

“那麼齊師伯爲什麼總跟左師伯打架呢?是關係不好嗎?”

“那時候他們歲數小嘛。兩人關係其實很好。”

“那麼小師叔爲什麼會當上隱官啊?”

“回頭你自己問他去。”

“師父,大妖到底有多大啊,劍仙有多仙氣?”

“不好說啊。”

“師父你的師父,爲什麼被喊老秀才啊?年紀很老嗎?”

“沒有,其實我們的先生,歲數不算大,只是有些顯老。”

“那麼我那位祖師爺爺,他最喜歡哪個學生啊?是師父嗎?”

“肯定是你的小師叔了。”

“哦,那我可要與小師叔打好關係了。”

“對的,是得這樣。”

“師父,你借我些神仙錢啊。”

“嗯?”

“你說的啊,小師叔是個財迷啊,我要準備一份見面禮。”

“沒有,師父沒說過。你那小師叔,很大方的,從不扣搜,你見找了他,輩分小,只管收禮,不用送禮。”

“師父,那從今天起,你乾脆認我當徒孫吧?等我見着了小師叔,收了禮,再改回來當弟子?”

“這樣不好吧。”

“師父,說句心裡話啊,我突然覺得跟你混,會沒啥大出息。不過算了,看在師伯們和小師叔都那麼厲害的份上,就認了你當師父吧。我不反悔,你也一樣啊,別因爲以後我沒啥出息,就後悔啊。”

“沒問題。”

“好,一言爲定!那我也沒問題了。”

(本章完)

225.第225章 夜路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1228.第1228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94.第94章 秀色可餐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52.第52章 晃了晃216.第216章 出手901.第901章 還禮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921.第921章 果然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121.第121章 快哉風1106.第1106章 謎底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1079.第1079章 劍術歸攏796.第796章 解契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10.第10章 食牛之氣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1033.第1033章 逍遙遊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1095.第1095章 不陌生53.第53章 贈送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264.第1264章 這天公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917.第917章 很繡虎477.第477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上)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436.第436章 南下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700.第700章 有朋自遠方來40.第40章 還禮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294.第294章 鷹不飛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20.第20章 橫生枝節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135.第135章 振衣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38.第38章 九境1005.第1005章 眼神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032.第1032章 閽者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60.第60章 有鬼464.第464章 天亮了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44.第44章 水落石出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835.第835章 陳十一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1249.第1249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
225.第225章 夜路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1228.第1228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94.第94章 秀色可餐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52.第52章 晃了晃216.第216章 出手901.第901章 還禮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921.第921章 果然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121.第121章 快哉風1106.第1106章 謎底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1079.第1079章 劍術歸攏796.第796章 解契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10.第10章 食牛之氣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306.第306章 遠觀近看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1033.第1033章 逍遙遊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1095.第1095章 不陌生53.第53章 贈送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264.第1264章 這天公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917.第917章 很繡虎477.第477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上)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436.第436章 南下137.第137章 揹着一座銀山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700.第700章 有朋自遠方來40.第40章 還禮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294.第294章 鷹不飛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20.第20章 橫生枝節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135.第135章 振衣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38.第38章 九境1005.第1005章 眼神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1032.第1032章 閽者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60.第60章 有鬼464.第464章 天亮了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44.第44章 水落石出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835.第835章 陳十一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1249.第1249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