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就是一位劍修與一座天下的對峙。
白玉京對青冥天下的管轄和治理,遠比中土文廟對浩然天下的約束更爲嚴格。
所以當那尊法相單槍匹馬,以一種無比強橫的姿態,雙手撕破天幕,做客青冥,俯瞰白玉京。
白玉京內,有位職掌一城、高權重的飛昇境道官,故意將那位年輕劍仙誤作十四境,譏笑道:“好大陣仗,好大聲勢,不意人間竟然又多出了一位嶄新十四境?”
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眼眸的巍峨法相,竟是正眼都不看此人一眼。
陳平安只是看着坐鎮白玉京最高處上清閣的餘鬥。
這位身量雄偉的中年道士,已經從蒲團上起身,來到屋外欄杆處,他的隨便一次呼吸,便會引來白玉京周邊萬里雲海的聚與散。
只因爲他是置身於僞十五境的餘鬥。
八千年以來,青冥天下多少道士對此人始終敢怒不敢言。天下苦餘鬥久矣。
可即便是那位孫道長,不管他如何跟白玉京不對付,老觀主也要說一句,我們恨餘鬥,罵餘鬥,什麼都可以,但是餘鬥無私心。
陳平安看遍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這裡就是孫道長的落劍處。
整座白玉京議論紛紛,如蚊蠅聚雷。
事實上,整座天下的大修士都看見了這一幕,絕大多數都是不敢置信,覺得匪夷所思。這是要單挑整座白玉京的意思?
只是更多的山巔大修士,還是不約而同詢問一二事,這傢伙到底是誰?此人與白玉京多大仇,至於用這種姿態現身青冥天下?
玉皇城。
別稱青翠城,在白玉京的最北面。
曾是道祖首徒寇名的上升地和傳道地,此城管轄着數量衆多的洞天福地。
玉皇城也是白玉京歷史上的第一座城池,與道祖親手建造的紫氣樓“同齡”。
在青冥秘史當中,它們分別是古玉京山的第一城和第一樓,也可以說是道祖早年親創的道教之初始“家業”。
新任城主,是稚童容貌的姜雲生,剛剛閉關成功,躋身飛昇境。
按照傳統定例,繼任了城主,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靈蓍洞天,就成了姜雲生的私人道場。
不過姜雲生剛剛從斧柯洞天那邊遊歷歸來,
當年那個寶瓶洲的泥腿子少年,通過倒懸山大門,去往劍氣長城。
姜雲生和劍仙張祿就是看門人,當然是見過陳平安的。
不但見過陳平安,姜雲生後來還見過陳平安的學生崔東山,弟子裴錢。
姜雲生輕輕嘆氣一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本以爲雙方只是擦肩而過的人間過客,不曾想落了個相互敵對的田地。
只是不知爲何,姜雲生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陳平安那尊氣象雄偉的巨大法相,一雙眼眸,好像格外注意自己?
也就是如今當上了城主,境界也上去了,否則就他那暴脾氣,擱在以前,“小道童”非要跳腳罵一句,冤有頭債有主,你要登門尋仇,先找我家老祖或是龐城主啊,撿軟柿子拿捏算怎麼回事!
若是陳平安此次登門,是要直接跟餘掌教問劍,姜雲生是打死都不信的。萬一果真如此,只能解釋爲陳平安失心瘋了。
差了將近兩個大境界。問劍一場?尋死纔對。
好在陳平安的視線只是一掃而過。
姜雲生不由自主抖了抖袖子,自己其實也是一位嶄新飛昇,說起來境界相當,直面陳平安,卻是難掩緊張。
紫氣樓。
位於白玉京最東邊,位置既好且高。
紫氣樓姜氏,赫赫有名。
樓主姜照磨,字潮生,道號“垂象”。飛昇境圓滿久矣。
姜照磨要比餘鬥稍晚進入白玉京,他的前身便是自號垢道人的劉長洲。
而他們與後來陰魂不散對餘鬥糾纏不休的鬼仙寶鱗,都曾是摯友,曾經結伴遊歷,橫行天下。
劉長洲早年曾經說過一句大逆不道卻也膾炙人口的的名言,“我們是青冥天下的道士,青冥天下也會是我們的道場。”
在白玉京道官當中,姜照磨劍術之高,僅次於餘鬥。此外姜照磨還是武學宗師,與林江仙有過數場不爲人知的問拳。
一位得道之士單獨站在最高樓,雙袖飄搖。他正是姜照磨。
遙想當年,他曾在層層雲海之上的天,齊靜春的法相只是懸在寶瓶洲的半空。
後者的身死道消,姜照磨跟龐鼎都是出過手的。
姜照磨笑了笑,風水輪流轉?自己竟然被一個小輩“低看”“小覷”了?
終於。
兩兩對視。
姜照磨懶得言語,看得出來,此人剛剛證道,裹挾一洲天地之力,佔了天大的便宜。只是徒然逞一時意氣,這尊只能用來嚇唬人的法相,又能支撐多久?
有位老真人走出閉關的道場,好奇萬分,以心聲詢問道:“不到百年道齡,如此年輕便躋身飛昇境,何方神聖,姓甚名甚?”
身邊便有晚輩替他講解此人的來歷。老真人喟嘆不已,本以爲張風海就已是生平僅見的修道胚子,不料浩然也有這般年輕俊傑。
至於此人與白玉京的淵源,爲何要如此咄咄逼人,主動趕赴青冥天下挑釁整座白玉京,也聽了個大概,老真人既沒有着急下定論,心中也沒有什麼憤懣,修行結善緣,便是道力所在。一味躲避孽緣,絕對不是好手。
有滿身金光、層層暈染的仙官一揮拂塵,冷笑道:“好個趁虛而入,真會挑時辰,不愧是在劍氣長城當過隱官的梟雄,確實擅長審時度勢,捨得押重注,賭大贏大。”
天下亂矣。
當下是昔年天魔作祟、道化一洲的“白玉京道官斬魔”之役過後,白玉京處境最爲兇險的時刻,即便是最爲自負的道官,也不敢說三五年就能讓世道重歸太平。道祖已經散道,大掌教寇名尚未返回白玉京主持大局,二掌教餘鬥被迫煉化整座白玉京,以下乘之法“合道”,躋身僞十五境。三掌教陸沉落在了蠻荒天下腹地,以己身作爲牢籠,煉化且困住了那頭化外天魔。
青冥十四州,如大火燎原,諸州皆有叛賊站在了白玉京的對立面,大大小小的道派,紛紛自立門戶,多如雨後春筍。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不惜跨越天下,選擇此時與白玉京公然撕破臉皮,不是與那賊窟似的歲除宮遙相呼應,是什麼?
有道官手持玉如意,直指天幕,怒斥道:“豎子大膽!還不速速退下!”
隔壁高度幾乎持平的一座仙城內,有那天仙憑欄而立,偏要與某些大人物唱反調似的,目露激賞神色,撫掌讚歎道:“藝高人膽大。真劍仙也。”
膽子不大,哪敢問禮白玉京。道心不堅,何必修行當神仙。
就說陳平安的這份膽識,便配得上當世豪傑一說。
碧雲樓一位隱世多年的老真人一揮拂塵,點頭附議道:“道高不在道齡,令我輩慚愧。”
駕馭一朵五彩祥雲,冉冉升起,竟是飄然離開了仙城的道場,要去天上瞻仰劍仙風采。
自古就被譽爲芝玉遍地、金玉道場的琳琅樓,兩位樓主並肩而立。
樓主王洞之,神色鬱郁,擡頭望着那尊“雪上加霜。”
副樓主謝宣,憂心忡忡,看了眼白玉京之外的廣袤天地,“火上澆油。”
前者是說白玉京目前的險峻形勢,後者是說青冥天下如今的亂局。
靈寶城一位青年容貌的老道官,已經提前做了蓋棺定論,“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單憑一位飛昇境,就想要問劍白玉京?
先前玄都觀孫懷中,老觀主的十四境,道力何等渾厚,劍術何等卓絕,在距離白玉京極遠之地,跨數州遞出一劍,長劍倚青天!孫觀主與餘掌教捉對廝殺,不也落敗了?
後有吳霜降聯手紫衣僧人姜休,以及地肺山高孤,三位十四境大修士,兵釋道三家的宗師人物,他們聯袂問道整座白玉京,結果如何?皆死!
在這場問道中,身爲飛昇境圓滿的女子劍仙寶鱗,她就像只是個添頭,湊數的。被坐鎮白玉京的餘掌教一劍便斬殺了。
紫氣樓兩位好友,正在閒談,都是不以爲然的臉色和語氣,“意氣用事,貽笑大方。”
“到底是個驟然得勢的年輕人,忘乎所以,全然不知天高地厚。”
玉樞城。
城主郭解心情複雜,“人間真是個多事之秋,這纔多久,白玉京又見劍光。”
副城主邵象笑道:“陸掌教說此人若是哪天偷溜進白玉京,肯定要在我們玉樞城逗留很久,當那不必搬書的偷書賊。”
郭解嘆息道:“以前嫌陸沉煩人,如今總算不煩人了,反覺天地寂寥。”
邵象亦是心有慼慼然。
郭解和邵象,他們都是道門劍仙,尤其前者還被視爲是註解訓詁陸沉“外篇”的第一人。
陸沉的書齋,不是建在南華城,而是跟玉樞城討要了一塊地盤,名爲觀千劍齋。
據說陸掌教的理由是離得近,方便跟兩位城主討教學問。
可問題是郭、邵都是注書的,陸沉纔是那個著書的。
兩位城主都將很大的心力放在了註解陸沉那部書上。
傳聞私底下,陸沉十分得意洋洋,摔着袖子,到處跟人說,貧道本來是不曉得自己寫書到底有多厲害的,聽他們那麼一講再說三訓詁四傳佈的,哈哈,貧道便有點飄了。
看遍天下,這種事情,這種混賬話,估計也就陸沉做得出來了。
邵象問道:“如果真有一場問劍?”
郭解笑道:“還能如何,既然同是劍修,接劍便是。”
靈寶城。
掌教餘鬥得道之地。
跟師兄寇名一樣,餘鬥擔任掌教之後,就離開了道場。
靈寶城八千年歷史,卻只有兩位城主,餘鬥之後,便是龐鼎。
龐鼎,道號“虛心”,精通雷法,兼修五行。
老道士對龍虎山天師府一脈被譽爲雷法正宗的五雷正法,頗有微詞。
此時龐鼎身邊站着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後者身邊還有一位手捧紅拂的中年婦人,她笑問道:“藥師,覺得怎樣?”
李藥師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手製靈壽木杖。他是死而成靈,承受人間香火祭祀久矣。
論道齡,他跟浩然天下的白也是差不多時代的人物。
老人在靈寶城的身份,與神霄城的劍修豪素類似,地位超然,屬於整座白玉京的重要客卿,絕無寄人籬下的可能性。
靈寶城有座止戈宮,止戈宮下轄三十六道觀,放馬觀就是其中之一,而放馬觀又管着一衆道觀,其中就有座籍籍無名的顯靈觀。
李藥師與身邊這位道侶就在顯靈觀內修行,他編寫兵書,她紅袖添香。
李藥師說道:“不愧是吳宮主精心選中的盟友。”
婦人笑道:“看來吳霜降願意將道侶託付此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龐鼎以心聲問道:“藥師道友,願意出山了嗎?”
李藥師說道:“我們近期就會離開白玉京,先到處看看。”
龐鼎不會得寸進尺,有了這個答覆,已經心滿意足,點頭道:“足矣。”
這位被說成“一生無敗績,從無神仙仗”的兵家修士,攜手道侶返回顯靈觀。
在不久的將來,白玉京之外的十四州戰場,某種程度上,就是以吳霜降爲首的那撥兵家逆賊,與李藥師他們的“內鬥”。
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座註定硝煙四起、兵家修士各顯神通的戰場。
龐鼎爲那對夫婦行了個稽首禮,等到他們離開此地,老道士再轉頭望向天幕,再不壓着一身道氣,嗤笑一句,“當師兄的都不敢還手,你這個作師弟的,倒是敢來自投羅網,你們這一脈,不愧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陳平安卻是再次看向紫氣樓那邊,眯眼笑道:“姜照磨,你這回做事就不太敞亮了,鬼鬼祟祟躋身的十四境?好事啊,搖搖欲墜的白玉京又多出一位頂樑柱,何必藏藏掖掖呢,怎的,是要找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倒戈一擊,好做掉前世結了死仇、今身依舊必須向其低頭的餘掌教麼?”
姜照磨微微皺眉,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
別說是紫氣樓子弟,饒是龐鼎這樣的老飛昇,聞言都要驚訝萬分,姜照磨何時悄悄躋身十四境的?
龐鼎穩了穩心神,就要去會一會這位新飛昇。
不曾想那尊法相聲若洪鐘,大笑道:“龐鼎,老廢物休要呱噪,用屁眼說話!”
龐鼎愕然,老道士本想說上一句,休要逞口舌之快,有本事就下來切磋一場,打一架。
此言一出,導致整座白玉京瞬間寂靜無聲。
白玉京的道官,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是真沒見識過這種“陣仗”啊。
龐鼎惱羞成怒,就要當場出手,這句話,既然整座白玉京聽見了,不就等於整座青冥天下都曉得了?就算修道之人,有道之士,再不計較虛名和身外物,但是稍稍設想,德高望重的老道士只要一出門,與誰一開口說話,便有旁人眼神古怪,臉色玩味的,
但是好像得了個提醒,龐鼎冷哼一聲,“口無遮攔,只會惡語相向,也配當個學道人?!”
那廝搖搖頭,說道:“龐老廢物又用腚吃飯、屁眼燻人了。”
龐鼎涵養再好,道力再深,也快要忍不住破口大罵了,那廝一而再,若有再而三,真會讓白玉京之外的敵對道官們當個樂子說上幾百年的。
碧雲樓。
鎮嶽宮煙霞洞門口,站着個老人,他道號“玄黃”,很大的意思了。
黃界首跟靈寶城龐鼎都是一個輩分的,在白玉京是當之無愧的老人了。
黃界首百感交集,卻始終一言不發。白玉京當有此劫。
直到龐鼎被那個年輕劍仙在言語上戲耍,黃界首以心聲說道:“龐鼎,大敵當前,形勢晦暗不明,不可自亂陣腳。”
龐鼎只得忍住動手的衝動。
先前那場共斬兵家初祖的天大變故,由歲除宮吳霜降昭告天下。數座天下的人間最山巔,已經有所耳聞。
龐鼎當然一清二楚。當時他就陰惻惻給出一句,“賊子亂我青冥之心不死。”
作爲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好好讀你的聖賢書,竟然與那歲除宮吳霜降勾搭上了。
如今青冥天下的亂局,罪魁禍首,主謀就是吳霜降。
但是最讓龐鼎忌憚的,還是那份詔書上邊的第三個“名字”,穩居魔道第一人的那位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天魔已經被陸沉鎮壓。
鄭居中這尊可謂行事百無禁忌的魔頭,又該誰來處置?
龐鼎其實早已暗中反覆確認,陳平安那尊法相周邊的那道“天門”附近,並無鄭居中藏在某地。
否則掌教餘斗的提醒,黃界首的勸說,都攔不住這位靈寶城城主的出手。
紫氣樓一位副樓主,身形佝僂的老嫗,細眯起一雙眼眸,以心聲說道:“丫頭,瞪大眼睛,好好瞧仔細了,心中牢牢記住,這大概就是你們這條道路的極致了。再不要走在路上表面恭敬,返回道場實則目中無人,覺得白玉京境界高的,只是佔了年齡大的便宜,姓陳的這傢伙不就比你更年輕?”
老嫗身邊站着一位出類拔萃的姜氏子弟,名爲姜玉微,道號“危心”。她既是劍修,也是武夫。所以老嫗纔會有這番叮囑。
姜玉微仰頭望向那位整座天下的不速之客,心神震動,她若非親眼見,絕對不會相信人間會有這麼年紀輕輕的劍仙兼宗師。
老嫗打趣道:“是要你勝過他,在大道上追趕他,不是要你仰慕他,一門心思想要結爲道侶,想睡他。”
姜玉微收回視線,無奈道:“沒有這份男女情愛的心思。”
老嫗說道:“好不容易終於證道飛昇了,來這邊耀武揚威的急迫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惜過於年輕氣盛了,完全不懂養氣收神的道理。”
姜玉微不敢妄下定論。
老嫗搖搖頭,“確實年輕,年輕得讓人嫉妒。問題是不到五十年間,短短半百歲月,任你再是苦出身,又能吃多少苦呢?這傢伙,還是不曉得遭了天厭受天殛的可怕之處,不出意料的話,這廝遲早要栽個大跟頭,不是浩然便是在蠻荒。也不知道我們白玉京能不能再見着這張臉龐。”
姜玉微知道這是這位老人家的一貫論調,天下道術的潮水,總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人間多少天驕的新鮮面孔,只是見過一兩次,說沒就沒了。
等到那位劍仙與靈寶城龐鼎的一番言語對話,老嫗臉色陰沉起來。
姜玉微也有幾分惱火,“都是這樣的身份和境界了,說話怎麼如此粗鄙不堪。”
老嫗厲色道:“不對!”
姜玉微疑惑不解,老嫗欲言又止,終於還只是含糊一句:“這廝此次露面,明裡暗裡所求甚多,你以後會知道的。”
比如龐鼎今天若真是出手了,大概只會被那傢伙“偷拳”?
雲水樓。
白雲生處是仙鄉,其道統隸屬於大掌教一脈,擁有兩位女子樓主,她們專門負責爲天下各國、大小道觀打造道士度牒。
此地常年雲霧繚繞,水波瀲灩,最適宜飲酒夜遊賞明月。
一位身穿湘水龍女裙、手戴明珠手串的女子天仙,頭戴金步搖,略施脂粉,她嗓音軟糯,輕聲埋怨道:“陸掌教不濟事,若是當年手腳利落些,在那驪珠洞天,直接將這位尚未發跡的年輕隱官給打悶棍套麻袋,捲來白玉京,當了四掌教,哪有如今一團亂麻的恩怨糾葛。”
另外那位樓主女仙極有英氣,素面朝天,腰懸長刀,她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是該如此,我第一眼瞧見那傢伙,就覺得德不配位。”
道號山青的那位年輕道士,如今還在五彩天下,是陸沉代師收徒,成爲了道祖名義上的關門弟子。
但是白玉京道官們心知肚明,不管是人望還是修爲,山青距離“四掌教”還很遠。況且在五彩天下,在寧姚手上吃過一次大虧。
如今掌教陸沉已經身在蠻荒,白玉京的道童們若是提及陸掌教,都會被長輩訓斥一句,提醒慎言。怕就怕被天魔盯上。
只是她們兩位,相信陸掌教總會沒事的。
儀態萬方的女子樓主感慨道:“日月更迭幾千回,人間君名萬遍呼。”
英氣勃發的女仙點點頭,“賺大發了。”
“相貌還是挺周正的。”
“志在與天地通的修道之人,講求這副皮囊作甚。”
她們之所以會聊到這個話題,歸功於陸掌教的幫忙揚名。
貧道是比陳隱官年紀略大一些,但是貧道比他英俊一百倍啊。
關於陳平安,白玉京這邊,幾乎是年年有說法,月月增事蹟,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在劍氣長城那邊成名,竟然能夠讓寧姚心有所屬。一個不是劍修的外鄉人,竟能坐鎮避暑行宮,隨便調遣劍仙。
等到活着返回浩然天下,與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便有了個“白衣曹青衫陳”的說法,好像武道之路的日月同輝。
約莫是白玉京的老人們,實在是見過太多的修道天材了,相對比較釋然。畢竟多少萬衆矚目的橫空出世,都成曇花一現。
年輕道官們,心思和看法各異,就聊得比較多了。
不過那些持否定態度的年輕人,就算他們再眼高於頂,也說不出口那句“時無英雄豎子成名”,畢竟浩然天下道學高度如何,白玉京的學道之人,大可以隨便評價,唯獨對於劍氣長城,他們在說話之前,還是要過一過腦子的。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近代”。
能夠在白玉京修道的最年輕一輩,繞得過整座天下的年輕天才,卻好像怎麼都繞不過浩然天下那個姓陳的。
故而有人笑言,近些年來,想要親自掂量掂量“末代隱官”到底有幾斤幾兩的白玉京道官,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現在機會來了。
於是他們慫了。
偶有幾個沉默寡言的年輕道官,見過了天邊的那尊巨大法相,他們非但沒有氣餒,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激起了更大的信心,自然是好事。
一位雍容華貴的道家元君,身上道袍光彩耀目,她縮地山河,離開南華城道場。
她帶着一位司職人間百花的嫡傳弟子,一起來到書齋門口。
她便是南華城第一副城主,被尊稱爲魏夫人,道號“紫虛”。
魏夫人是青冥天下元君第一人,還是黃庭觀一脈的開山祖師。如今的青冥天下候補之一。
魏夫人以心聲問道:“方纔陳劍仙是與你說了什麼?”
那位女弟子搖搖頭,也很納悶,“回稟師尊,不敢隱瞞,對方不曾有任何言語,他只是看了眼我。”
魏夫人微笑道:“不必緊張,他擁有百花福地的那枚繩結,尚未歸還花主齊芳,故而算是與你有緣。”
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如今神霄城高度與玉樞城堪堪持平,不過是從位置墊底,變成了墊底之一。況且近五百年來,還被兩樓超越。
舊城主,是那位道號擬古的姚可久,老真人便是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去了異鄉,便不再返鄉了。
如今兩位副城主,王勍,道號金磬。蕭飛白,道號墨斗。他們是道侶,皆是仙人境,也都是姚可久的親傳弟子。
天生異象,那幾位劍氣長城出身的年輕劍修不約而同喊道:“隱官!”
他們也無所謂各自身邊的白玉京道官是什麼感想。
獨自在桃林裡邊結茅練劍的董畫符,他的稱呼不太一樣,二掌櫃。
與董黑炭住處不遠的舊刑官豪素,仰頭與那位年輕隱官對視一眼。
豪素緩緩起身,自嘲不已,真是一條喪家之犬,奔波勞碌的命。
剛到神霄城練劍沒幾天,敢情自己又要搬家了?
當豪素站起身,王勍立即趕來此地。
豪素淡然笑道:“攔又攔不住,何必自討苦吃,還不如假裝不知情。”
王勍的答案卻是讓豪素大爲意外,“攔不住,也不想攔,只是過來跟一見如故的好友豪素,說句話,道個別。”
豪素神色複雜,揉了揉臉頰,“早知道就不來神霄城趴窩了。”
但是天上的那尊法相,只是看了眼神霄城內的千里桃花,自顧自點頭,陳平安微笑道:“姚老仙長誠不欺人,神霄城桃林確可動人心魄。”
這不是那種山上的訪仙閒遊,稀拉平常的客氣話。
這就像兩軍對壘,雙方即將短兵相接,生死相向,一方主將與那敵軍陣營中的某位武將,抽空說上一句,某某真豪傑也。
一樹樹桃花,如獲敕令,也如嬌豔女子,願爲悅己者容,綿延千里的神霄城桃林,剎那之間,花開絢爛,仙境奇景,天下獨絕。
豪素說道:“還好,我們隱官大人,還算講點道義,暫時沒有讓我當那裡應外合的賊人。”
王勍笑道:“希望不是‘暫時’,是永遠纔好。”
豪素問道:“隱官鬧出這麼一出,不會讓你們成爲例外的神霄城爲難吧?”
王勍環顧四周,笑道:“不爲難。師尊走了,師尊教給我們爲人處世的大道理還在。”
黃界首站在鎮嶽宮煙霞洞外,眺望遠處,老人傷感不已,大好河山,竟成疥壁。
白玉京的外患,何止是各州道官的人心浮動,何止是今日年輕劍仙的這場“問禮”?
牽一髮而動全身。
白玉京有餘掌教以僞十五境坐鎮天地中央,震懾十四州羣雄。
但是也別忘了,如今青冥天下,還有一位修士,同樣躋身了僞十五境。
青神王朝的那位雅相,姚清分明已經躋身十四境,卻選擇進入某座武廟,轉爲兵家修士,殿內神像高居第二,且同時擁有了一條劍道和一條龍脈。
武廟姚清與白玉京餘鬥,雙方在天地間,遙遙對峙。
各自都在等待一個能夠畢其功於一役的機會。
姚清要求不高,與餘鬥兌子。
餘鬥當然也在找合適的機會,將連姚清帶武廟一起斬草除根。
除了寥寥無幾的道人,沒有誰能夠想得明白,爲何分明大道無限高遠的姚清要如此作爲。
只因爲他們並不清楚,後來的雅相,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昔年就只是一位混跡底層市井的浪蕩少年。
是一位誰敢惹他、他就要捲袖子提刀去陋巷捅誰的……花臂郎!
白玉京某地,一羣道官正在演算大道。
若說那尊劍仙法相是一場來者不善的問禮,那這些道官也是來而不往非禮也。
結果一位位道士先後都遭了反噬,或是臉色慘白,嘔血不已,或是目眩神搖,跌坐在地,甚至還有道官差點直接跌境。
源於他們看到的大道景象,實在是太過詭異和兇險了。
歷來單提某人來演算天機一事,都是越行家越小心,猶勝雙方在臺面上捉對廝殺的鬥法。
即便他們不惜消耗道力,各類玄妙手段迭出,繞過了陳平安一座迷宮似的古怪天地,接下來的景象,還是讓他們差點道心崩潰。
最前邊,秉拂佩劍的中年道士,單手掐劍訣,背後有一輪大日寶輪,正是昔年主動從十四境退回飛昇境的純陽呂喦。
再後邊,星河璀璨,一位身穿繪陰陽魚圖案的紫袍老道士,盤腿坐在一隻巨大葫蘆上邊,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
一片孤城萬仞山,白帝城彩雲間有位身形模糊的男人,雙手負後,站在一杆大纛下邊,上書“奉饒天下先”。
尤其是最高、最遠處,有位頭戴蓮花冠的無臉道士,站在一條宛如光陰長河的水畔,腦袋微微傾斜,“笑望向”他們這些窺探天機的。
一位位亦真亦假的修士,一層層難以逾越的關隘,一次次阻礙白玉京道官們的合力推衍。
當一位老飛昇,終於,終於快要遇見了陳平安的“真相”,最終一幕,讓老道士踉蹌後退,七竅流血,差點當場碎了道心。
只見一條通天接地的道路,緩緩走下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人,無數的星辰渺小如一粒粒“珠子”,飛旋環繞在他四周。
“他”看着那位身形小如螻蟻的飛昇境,微笑道:“找我何事?”
當下,老飛昇聽不見身邊道士的詢問聲音,他也顧不得擦拭滿臉血污,只是反覆喃喃道:“是周密,是周密……”
相較於天幕“大門”的法相,驟然間掠過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影,懸在肩頭一側的空中。
道力足夠的白玉京道官,都看得見那是一個頭戴貂帽、雙頰紅彤彤的少女。
她伸手擋在嘴邊,輕聲道:“山主,我不但勸住了小陌別來,還勸住了山主夫人,這趟單獨前來助陣,救駕有功是不奢望了,搖旗吶喊而已,山主放心,我做事情,有譜的。”
陳平安無奈道:“有譜沒譜你說了不算。”
落在白玉京眼中,貂帽少女雙手叉腰,大聲問道:“先前是哪幾個王八蛋,大言不慚說我家山主壞話的?有膽的,就站出來!”
便有一位中年道士,朗聲道:“這裡!”
謝狗看了眼他,揮揮手掌,“你退回去。”
他給整懵了。
謝狗滿臉嫌棄,還是耐着性子解釋一句,“換一個站出來,別是這麼弱不禁風的,提醒一句,必須是飛昇境起步,哈,別是什麼玉璞的阿貓阿狗就瞎叫喚。”
還真有不信邪的道官,各自境界有高有低,他們都主動向前走出一步,其中有幾個還自報名號了。
謝狗眯眼道:“哎呦喂,牛氣啊,名字都記住了。惹惱了本次席,別說啥阿貓阿狗的,人,我都吃!”
剎那之間,貂帽少女擡起手,便有數以萬計的劍光,在碧空如洗的青天驟然亮起,潑水似的砸向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掌教餘鬥無動於衷,對此視而不見。
白玉京便沒有開啓任何一座陣法。
靈寶城那邊,龐鼎一卷袖子,將速度驚人、瞬間便要衝入白玉京千里之內的小半劍光打散。
也有數位仙官各自施展術法神通,將剩餘的幾乎所有劍光都摧破殆盡,偶有幾條“漏網之魚”的凌厲劍光,歪歪斜斜的,不成氣候,剛有一位仙人境祭出本命飛劍,就要將那兩條劍光斬碎,心湖間卻有師門長輩讓他停手,與此同時,距離白玉京百里之外,兩條瞧着纖細如繩索的劍光驀然炸開,又是數以萬計的劍光轟然散開,分別直奔紫氣樓和靈寶城。
一位在白玉京聲名不顯的青年道士,面無表情,出手將其中“一把飛劍”生髮而起的三萬餘道劍光,一併牽引入了一座憑空出現的光陰漩渦。
但是針對靈寶城的那撥繁多劍光,在飛掠過程當中再次異象橫生,眨眼功夫便衍生出了數十萬條劍光,一場滂沱大雨,籠罩靈寶城。
龐鼎只好再次出手,施展出一道雷法,將那場瓢潑大雨驅散。
但是別處一座樓內,一位玉璞境道官背脊發寒,因爲樓主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邊,雙指捏住了一縷劍氣,重重將其碾碎。
差點,只差一點,若非樓主攔阻這縷劍氣,就要穿透他的眉心了,一劍刺穿頭顱?!
貂帽少女拍了拍手掌,罵罵咧咧,“他媽的,忍你們很久了,敢對我家山主不敬,一個個活膩歪了,找削。”
那位道力驚人的青年道官好奇問道:“你是?”
謝狗雙手叉腰,“記住了,我是落魄山次席供奉。”
只是下一句話,謝狗卻是沒有看他,而是偏移視線,死死盯住了龐鼎,說給這個老廢物聽的,“劍修白景!”
龐鼎神色自若,卻是心中一驚,真是她?
少女揉了揉貂帽,眼神極冷,咧嘴笑道:“姓龐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下次再來白玉京做客,我啥也不管,第一個攮你。”
只是當她轉頭望向陳平安,立即換了一副近乎諂媚的嘴臉,試探性問道:“山主,屬下這麼跟人說話,還算得體吧?”
陳平安沒搭理她,只是以心聲遙遙與餘鬥說了句,“姜雲生那邊看牢了,千萬別讓陸沉前功盡棄。”
餘鬥點點頭,這才淡然開口道:“等你再高一境半,再來與我問劍不遲。”
陳平安眼神炙熱,也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好說。”
記得帶上個不蹚渾水的局外人,好幫忙收屍。
在我找你問劍之前,別死翹翹了,不上墳的。
餘鬥說道:“下次問劍之前,請你喝頓酒。敢喝?”
陳平安獰笑道:“沒理由敢問劍,不敢喝酒。”
餘鬥轉身走回道場。
青冥天上兩輪明月之一的皓彩。
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坐在門口臺階上,臨時離開煉丹房,出來看戲。
擔任護山供奉的古鶴便移了移位置,走去臺階底部,捧鐗而立。
古鶴小心翼翼問道:“洞主,莫非那位年輕人,便是先前陸掌教跟劍修黃鎮閒聊提起的,那個脾氣暴躁、睚眥必報、最會記仇的陳道友了?”
果不其然,姓陳的後生,脾氣真差,罵人真狠……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怎麼回事,說話做事,是不是也太不講武德了點?
古鶴愈發打定主意,假設以後在道上見着了姓陳的,瞅都不要瞅一眼,必須主動繞道走。
老道士笑呵呵道:“總算逮着個機會罵貧道了?”
古鶴慌張道:“天地良心,此話怎講,洞主可別冤枉人,怪傷感情的。”
老道士笑了笑,在白景現身那一刻,他便起身返回道觀。萬一真打起來,自個兒關起門來沒瞧見,在小陌那邊還有個說法,若是一直坐在這邊,總是要出手幫上一幫的。
古鶴也遠遠瞧見了那邊貂帽少女抖摟的那一手劍術,讚歎不已,“小姑娘好霸道的劍術。有機會倒是要見她一見。”
老道士冷笑道:“見她?不是早就見過面了?”
古鶴疑惑道:“哪位道友?”
明月皓彩距離白玉京還是太遠了,古鶴既看不穿那貂帽少女的真身,也聽不見那邊的言語內容。
老道士跨過門檻,道觀門自行關閉,卻有嗓音滲出木門,“就是嫌你道號不好聽、你才躲過一劫的那位。”
古鶴眼神呆滯,如遭雷擊,回過神來,慌忙起身,開了門再關了門。
古鶴跟上碧霄洞主,問道:“她都來了,豈不是真要大打出手?”
老道士搖頭道:“打不起來。”
古鶴問道:“爲何?”
老道士說道:“陳平安來這邊,另有所圖。至於爲何會現身白玉京天幕那邊,不過是提前打個招呼,跟姜照磨、龐鼎之流先混個熟臉罷了。”
也是一種比較高明的障眼法。
古鶴還是不太理解,“這傢伙真是個怪人。”
老道士笑道:“你若是與之生死相向,便曉得他更是個狠人了。”
古鶴嘿嘿一笑,“不結仇,跟他結仇作甚。他都見不着我。”
老道士一笑置之。
汝州,靈境觀,還不是常駐道士的少年陳叢,正在聽常伯講一個很長的山水故事。
說好了主角是陳平安,護道人姓崔名瀺,結果在一個叫書簡湖的烏煙瘴氣的地方,偏是崔瀺算計陳平安最狠,好慘的。
少年越聽越是憤憤不平,使勁一拍桌子,實在是氣不過了,大罵道:“崔瀺這個狗東西,怎麼當的大師兄!”
常伯從碟子裡捻起一粒花生,細細嚼着,斜看了眼少年,笑道:“故事是你要我編的,怎麼還生氣罵人了。”
陳叢鬱悶道:“我不要當這種憋屈的主角了,常伯,換個故事吧,嗯,可以適當香豔些。”
常伯搖頭說道:“做事情要善始善終。只是聽個故事,能費多大勁。”
性格活潑的少年想了想,驀然笑道:“也對,去茅廁拉屎不能只拉半截。”
常伯說道:“話糙理不糙。”
陳叢搖頭晃腦道:“我可不喜歡跟人講道理,以後出去闖蕩江湖,啥人都要見,啥話都敢說,就是不講道理,老費勁了。走江湖嘛,囊中羞澀,就先將就將就,買頭小毛驢,挎把木劍,到了江湖裡邊,簡單得很,講道理的人不需要我去講理了,不講道理的人也不必我跟他講理了。”
常伯微笑道:“簡單?靈境觀不也是一座江湖,你小子就混得開了,不還是要敲鐘掃地刷馬桶?”
陳叢唉了一聲,“總說這些糗事做啥子麼。”
少年以拳擊掌,憧憬道:“常伯,你只管好好在道觀裡邊養老,我去了江湖,只要掙着錢,一定會寄給你的。”
少年沒來由有些傷感,靈境觀再小,外邊天大地大的,可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常伯就在這裡啊。
常伯笑道:“財迷好,出門在外餓不着。”
陳叢說道:“常伯,繼續講故事唄。”
常伯說道:“且餘着,書接下回了。”
陳叢看了眼花生米所剩不多的碟子,少年便沒有伸手去拿。
老人站起身,雙手負後,踱步走出屋子,看了眼青天。
陳平安的法相回頭,好像隨意看了眼青冥天下的人間。
大驪王朝先後兩任國師,文聖一脈的大師兄和小師弟,崔瀺和陳平安,就此無聲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