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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大儒郝經郝伯常現在就站在陳德興對面,身穿紫袍,頭戴襆頭,腰中繫着玉帶。他滿臉都是堂堂正正的浩然之氣,嘴角下彎,留着稀稀疏疏的鬍鬚,一對三角眼看人都是閃閃發亮的。看着陳德興和李庭芝進來,他只是朝李庭芝報了下拳,然後上下打量着陳德興。
“伯常先生,這位就是權御前霹靂水軍都統制陳德興——慶之,這位先生是北地宿儒郝伯常。”
李庭芝笑吟吟的給陳德興和郝經介紹對方,沒有絲毫鄙視郝大漢奸的意思——實際上,在他的思維中,郝經並不是漢奸,不過是各爲其主而已。
郝經一副道貌岸然,只是衝陳德興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論年紀他比陳德興大多了,論學問他……他的國學可以當陳德興的祖師爺!論官職他是忽必烈封的學士兼兩淮招撫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品(此時蒙古沒有行漢法,官員都沒品),但聽上去還是蠻大的,所以就用上位者的禮儀跟陳德興打招呼了。
陳德興卻只是哼了一聲,微微搖頭:“安撫所言差矣,郝經此人已入夷狄,非吾華夏之人,只是忽必烈之犬而已,不是什麼北地宿儒,而是北地犬儒!”
“這……”李庭芝怎麼也沒想到陳德興居然會當面大罵郝經,一點面子不給,半點涵養也無!
“陳拱衛,伯常先生是北人……”留夢炎也有些看不過去。沉聲道,“他還是忽必烈汗的使者,我大宋是禮儀之邦。當待之以禮。”
陳德興哼了一聲:“戎狄豺狼也,屠我北地同胞數千萬在先。欲絕我炎黃血脈在後。凡我大漢之族,皆與之不共戴天。如郝經者卻以豺狼爲父,盡心效忠。以血脈同胞爲仇寇,恨不得屠盡殺光。此等奸惡之徒還敢道貌岸然,僞裝君子,口稱孔孟,實在是有辱聖人之道!”
留夢炎臉上頓時閃過不予,但是也不好和正當紅的陳德興翻臉。只得勉強一笑,拱拱手:“伯常先生,陳拱衛年輕氣盛,得罪之處,請多多見諒……”
郝經嗨了一聲,笑道:“得了得了,我知道陳拱衛的父(養父)祖兩代皆歿於大蒙古之手,和大蒙古是有殺父殺祖之仇的……”
陳德興的目光電一般的向郝經掃去:“我的父祖之仇已經在南沱場報了!北地千萬漢人之仇也是早晚要報的!”
什麼叫執迷不悟的破壞民族融合,什麼叫頑固的大漢族主義。陳德興現在的態度就是!
哪怕大宋朝廷已經和蒙古妥協,他的立場也毫不動搖!
大廳裡面一片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被陳德興指着鼻子罵的郝經的嘴角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捋捋鬍子正色道:“陳拱衛並非北人,焉知吾等北人之志?華夷之辯乃是狹隘之說。四海之內本是一家,天下萬民皆是手足,中原之土更是有德者居,大蒙古縱橫萬里,平滅萬邦,國土遠至極北極西,所馭百姓何止億萬。此等強盛之國古之未有,遠勝於漢唐,吾北地之人。無不忠心順服,並以大蒙古之民爲榮。哪裡有什麼仇恨要報?”
什麼是犬儒?眼前這位就是犬儒啊!
陳德興腦海中冒出了後世人們用來批評儒門敗類的這個詞兒。郝經雖然說得好像義正辭嚴,但是這番言語的根本就是在替侵略者辯護!就是在替殺害了數千萬漢族同胞的敵人張目……
“郝經。爾不過是北地一犬儒,雖外裹華夏衣冠,口稱仁義禮信,然內裡早入夷狄,早就不將北地漢人視爲同胞。爾在北地爲虎作倀,替韃虜殺我同胞,辱我姐妹,毀我家園,奪我土地,無惡不作,無惡不極,所作之惡,罄竹難書,流波難盡。老匹夫,爾還有何面目代言北地漢人?爾還有何面目自稱我大漢之民?”
“哼,一派胡言!”郝經一甩袖子,臉上的表情又肅然了幾分,都不能用道貌岸然來形容,而是有了幾分神聖的顏色。雖然陳德興罵他罵得兇,但是他卻絲毫也不在意,他對自己的辯才是很有信心的,就是死的也能說活了,活的也能說成死的。何況北地漢人到底咋想的,真的只有天曉得。
不過陳德興卻沒有等他引經據典說一堆道理出來,而是一個羅圈拱手,對在場諸人道:“郝經此賊最是無恥,諸位千萬別聽他胡言妄語。北地漢人水深火熱,年年南望王師,絕非甘願於韃虜爲奴!”
“爾非北人,如何知吾北人之志?”郝經捋着鬍鬚反問一句。
“吾非北人,然吾軍中頗多北人,皆是北地漢軍歸正,無不是對蒙古恨之入骨的!”陳德興目光在大廳中掃視一圈,將衆人的表情都盡入眼底,所有人都是將信將疑。“諸位若是不信,明日可到吾霹靂水軍之中一探究竟。”
這諸位……可包括郝經?李庭芝聽了陳德興的話頓時眉頭大皺,大宋的官員去霹靂水軍大營一觀自然沒有什麼,但是郝經是蒙古大汗的特使,讓他去宋軍軍營參觀只怕不妥吧?
“好!老夫倒要去見識一二!”還沒有等李庭芝開口阻止,郝經卻搶先應了下來,然後又衝李庭芝、留夢炎和陳德興拱拱手,“李安撫、留侍郎、陳都統,老夫就此別過,明日午時,霹靂水軍營前,不見不散!”
說着話扭頭就昂首而出,也不給李庭芝開口說話的機會。
“慶之,你……”李庭芝看着陳德興只是搖頭,對方雖然有些胡來,但很快就是官家的乘龍快婿了,實在沒有必要爲了些小事兒去和他爭執。他頓了一下,改口道:“慶之,你要不要去準備一下?明日軍中不會讓郝經這個老匹夫看笑話吧?”
“請安撫放心,”陳德興拱手道,“明日定叫郝經知曉吾漢家兒郎自有雄心偉志,必不會讓胡虜豺狼久據中原。”
這是真的?李庭芝心中疑惑,他可不是文天祥那種寫得好文章的憤青,他是跟着孟珙南征北戰多年,就是中了進士以後也沒有離開過前線。北地漢軍什麼德行,他是再清楚不過了。或許有那麼幾分不甘,但是對韃子的懼怕,想跟在韃子背後到富庶繁華的南朝飽掠一番的心思,恐怕還是佔上風的!
……
“什麼?陳德興邀先生去他軍中!?”
沙洲城外,運河之畔,郝經正和劉孝元在一處空空蕩蕩的碼頭上漫步。這碼頭是蒲家商行暗中置下的,其實就是一個監視霹靂水軍的據點。雖然乍看上去沒有什麼,但實際上卻是在蒲家打手的重重護衛之下,沙洲這裡的官衙也都打點到位,沒有人會多看這不起眼的碼頭一眼。
郝經和劉孝元當然不是住在這個碼頭上,而是下榻在附近的客棧之內,今天晚上悄悄的到此相會。
“伯常先生,會不會有詐啊?”劉孝元低聲提醒,“那裡可是陳德興的地盤。”
郝經冷笑一聲:“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吾是大蒙古的天使,南蠻官家都要敬吾幾分,難道還怕一個小小的拱衛郎?”
南朝一國對於和平的渴望,郝經哪裡還瞧不出來?25年的戰爭對北地都是個不小的負擔,何況捱打的南朝?所以他壓根就不信陳德興敢在自家軍營裡下黑手。而且,就算陳德興不計後果,李庭芝、留夢炎必定親自陪同,是決計沒有危險的。
“伯常先生,這陳德興善於蠱惑人心,就怕被擒的漢軍士卒都着了他的道。”劉孝元蹙眉又道,“畢竟那些人都是匹夫,不讀聖賢書,也不知道忠義爲何物。”
“那又如何?”郝經一笑,“不過就是一場口舌之爭而已,便是輸了又能怎麼樣?”
他的臉上浮出了冷笑的表情:“其實輸了更好,這樣普天下都知道陳德興是反對議和,是一心要恢復北方的……這等人物,就是南北和議的障礙!昔日的嶽武穆是怎麼死的,來日的陳德興就是怎麼死的。哪怕有個公主護着他也是無用!”
議和苟安是南宋的國家意志!並不是官家趙昀一個人不想打,而是舉國厭戰。無論是誰,只要成爲和議的障礙,早晚都會不容於南宋。到時候就該“殺興始可言和”了,哪怕陳德興真的娶了公主,也是難保一條性命的……
劉孝元心下已經明白了郝經的打算,陳德興想要出風頭其實是中了郝經的下懷——郝經巴不得陳德興跳出來當主戰反和的旗幟!
“伯常先生,不如讓蒲家出點錢給臨安、泉州的小報,讓他們一起來吹捧陳德興,先把他吹成個主戰派的領袖如何?”
郝經點點頭,笑着對劉孝元道:“如此最好!若是南朝官家肯替大蒙古除此禍害,這議和之事……就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只等大汗平了漠北,便可揮軍南下,一統四海,使天下重歸於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