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似道的宣撫大使衙署之內,幾盞點茶,正飄散着嫋娜變幻的香氣。賈似道穿了一身寬鬆舒適的對襟長衫,也沒有戴帽子,悠然自得的坐在上座。正一疊聲的催促江萬里和蒲擇之兩人寬章升冠。賈大宣撫臉上一副快要笑出來的樣子,兩位剛剛從四川趕來的大宋高官,也都換下了厚重的官袍,只是坐在那兒應景似的笑個不停。廖瑩中、樑崇儒、翁應龍還有青陽夢炎等幾個撫司幕僚卻只能袍褂俱全的正襟危坐,雙手扶在膝蓋上面滿臉興奮地聽着。
能讓四川宣撫制置使蒲擇之丟下四川那個爛攤子親自跑到江陵來的事情,自然只有蒙宋和議了。在陳德興貓在廣陽島忙着練兵洗腦擴充力量的時候,四川的蒙宋雙方已經非正式的停戰了。
汪田哥這位在歷史上斃命於釣魚城下的大漢奸,現在真個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在重慶府是坐上賓,到了成都更是末哥大王跟前的紅人。在他的居中聯絡之下,和議的進程非常順利。除了末哥提出的“殺陳德興”一條無法實現之外,什麼割地(是蒙古割讓成都府路、利州路給南宋)、賠款(是南宋給歲幣)、通商、稱兄弟(理宗皇帝當蒙古大汗的弟弟)國云云的,原則上都達成了一致。
其實歷史上也有過一次鄂州議和,不過卻是談不出個結果——雖然史書上說是達成了,但是疑點頗大,歲幣好說,割江北就是胡扯了。南宋江北之地有兩淮、京西南和荊湖北四個路。歷史上鄂州之役的時候,這四路之地的絕大部分地盤都在宋軍手中,忽必烈只是從京湖(京西南和荊湖南北)和兩淮防區的結合部突入。而且他也沒有強大的水軍,蒙哥又在上游敗死。能夠全師而退已經是僥倖,哪裡還敢想江北宋地?
而在這個時空,因爲霹靂水軍在南沱場、磨石嶺的大捷。蒙古西路軍已經被打殘,隨行的漢軍、新附軍幾乎全軍覆沒。出兵較多的劉家、汪家、史家三大世侯都傷了元氣。根本拿不出兵力守成都府路和利州路。如果末哥不想把太多的蒙古人留在四川,那就只能把這兩路之地交還給大宋了。
雖然這兩路早就打成了白地,九成幾個人口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剩下的也肯定會被蒙古人掠去關中。但是一次收回半個四川,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大功。而且蒙古人肯把成都府路和利州路交還,也說明了對方真有議和的誠意。
而一年百萬的歲幣,只要真的能買來一個和平,相信整個大宋是沒有人會嫌貴的。至於稱兄弟什麼的。那又有什麼打緊?哥哥弟弟畢竟不是父子君臣,過去高宗皇帝還向金國稱過臣,還跪接過大金皇帝冊封的聖旨呢!
現在若能以這樣的條件達成議和,讓大宋百姓過上幾十年上百年的安穩日子,如何不是一件莫大功勞?
蒲擇之滿面春風的把和議之事說完,得意洋洋的瞧了賈似道一眼,就看見奸臣的容色已經嚴肅下來:“和議之事若可成功,吾大宋就可有個喘息的機會,這和議哪怕只能維持十載,也足夠我等重振朝綱了。”
這話兒一出口。所有人都跟着一起點頭。賈似道捻着鬍子微微一笑:“吾皇宋開國以來,便是行以文御武之道,這是祖宗家法。吾等當臣子的自當一體遵從。只是紹定、端平以來,國家多事,不得不重用武人,雖多有跋扈不法,也只得從優撫卹,此終是權宜之法,不可長久行之,否則唐季藩鎮之禍,便在眼前。”
聽了賈似道的話。蒲擇之和江萬里都頻頻點頭。他們二位一個擔任蜀帥有年,一個也在四川前線呆了一陣。都領教過武人跋扈的樣子了!王堅、劉整、楊文、俞興這些川中大將。誰不是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儼然都是一方藩鎮。和唐季那些無法無天的軍頭相比,不過是僞裝得比較恭順罷了。
至於京湖的高達,剛剛入援重慶的呂文德,還有留在淮東協助李庭芝的淮東安撫副使兼京東路招撫使夏貴,也都是管軍管民的軍閥,和唐季藩鎮並無太大不同。
蒲擇之一拍手:“相公所言極是!若是和議能成,是該好好整頓一下綱紀了!不滿相公,吾在四川真是見多了飛揚跋扈的武人,吾這朝廷宣撫,根本就不在某些武臣的眼裡!”
說着他就淡淡看了江萬里一眼。江萬里笑着點頭,道:“有些個武將自恃功高,的確是跋扈了一些,不過眼下和議還沒有達成……吾等大臣,還得多加包容一二。即便是往後天下太平,也不要窮治其罪,招入臨安,委以虛職,做富家之翁便是。畢竟這蒙古國大兵強,野心勃勃,即便議和也不過是權宜之策,將來未必不再起兵革。”
他侃侃而言,也不顧蒲擇之變了臉色,疊起兩根手指自顧自往下說着。
“……而且如今武臣勢力已成,川中四路安撫皆是武將兼領,制置撫使,總領財賦者也是武人。京湖、兩淮也有不少武人領有地方。可以說,如今大宋可戰之兵,八成已經是武人私有,其勢以大,只能徐徐圖之。可用太祖之法,以富貴安樂赦其兵權,切不可逼之太急。否則惹出禍事,就要墮了朝廷威信,再要治約武人就更難了。”
一席話說得人人都變了臉色,連賈似道也有些不自在。江萬里卻神色不變,輕輕苦笑了一聲:“朝廷之威不在兵甲,而在人心。國朝三百年積威,來之不易,去之卻不難。若有一二武夫,揚旗舉兵,割地稱王。朝廷可有雷霆手段?若沒有手段,便是積威盡失,吾等文官,還有什麼辦法去駕馭武臣?以文御武,還不是一個笑話?”
江萬里說得有道理,一衆人都默默點頭。他們之中,除了樑崇儒和青陽夢炎是新進。其餘不是久在官場的老官僚,就是跟隨賈似道有年的幕僚。如何不知現在的大宋朝廷,已經沒有壓服軍閥的武力。所倚仗的,不過是皇宋三百年之威和江南幾路的財帛。
因而對那些手握重兵,有控制一定地盤的武臣,大宋朝廷只能安撫徐圖,可不能像北宋承平時那樣把他們當成走卒驅使了。真要惹毛了他們,朝廷連剿滅他們的兵都沒有!
賈似道看着諸人的神色,淡淡一笑道:“古心兄,吾心中早就有了謀劃……吾觀國中武臣,皆是胸無大志之輩,所謀所求者不過世代富貴也。而且武臣亦有派系,相互不容,難成合力,只需扶一派壓一派,便不難將兵權收歸朝廷了。”
江萬里、蒲擇之聞言都頻頻點頭。賈似道可以得到官家信用,果然是有些見識的。如今手握重兵的武夫是不少的,但是大宋壓制武人已經三百年了。文貴武輕早就透入骨髓,哪怕是飛揚跋扈的武臣,也不認爲自己能戰勝文人士大夫扶保的朝廷。他們所求的,無非就是世代富貴——或是由將門轉成科舉世家,或是成爲清貴,再大的野心看來是沒有的。
而且武人不是鐵板一塊,是有什麼安豐系、忠順系的。派系之間,視彼此如仇寇。朝廷完全可以對他們分而治之,拉一派壓一派,逐步把兵權收回,恢復昔日以文御武,文貴武輕的綱紀。
而在沒有陳德興的歷史上,賈大奸臣也是持着同樣的設想,在蒙古退兵之後一步步的遂行,只是遇到劉整這個不按規矩出牌的武夫,結果玩壞掉了,最後大宋朝廷威信掃地,又錯過了蒙古內戰的大好時機。
……
隨着蒙宋兩方開始議和,川中的局勢也趨於穩定,原本聚集起來的諸軍都各回防區。
合州,釣魚城,王堅府邸,這幾日都閉門謝客。
一則是王堅連日操勞,染了些小樣,正在家中靜養。二則就是現在川中格局又是一變,呂文德強勢入主重慶,川中宿將都夾起尾巴靜觀局勢演變。
難得清閒下來的王堅,多半時間,就在書房裡面看書,也不是什麼《孫子兵法》,那都是文官們看的大道理,在戰陣上沒有太大用處。而王堅看的是他兒子王炎從陳德興處得來的《海軍學》、《步軍操典》、《水軍操典》和《砲軍操典》。都是最基本的行軍打仗的法子,卻也瞧得津津有味。
而王炎就伺候在老頭子身邊,端茶送水,好一副孝子的模樣。
“這《海軍學》和《砲軍操典》實在看不懂……”王堅從兒子手中接過茶碗,抿了一口,搖搖頭道,“不過《步軍操典》和《水軍操典》倒有點意思。就是忒過嚴厲,興元諸軍怕是受不了的。”
“可是霹靂水軍就是這樣吃苦的。”王炎笑着說,“兒子這次在廣陽島住了幾日,親眼見他們日日操練,的確苦的很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