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了, 銀行裡沒啥人,櫃檯裡面幾個男男女女都在收拾單據, 還有一個在邊上織毛衣,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清一水兒的確良白襯衫,外面罩着藍色的解放棉襖, 還是燕子領的,看着就特別氣派。
那個織毛衣的女櫃員一擡頭就看見馮老太在廳裡東張西望,她放下手裡的毛線杆子,扒在櫃檯上的玻璃說:“那個老太太, 對, 說的就是你, 你來銀行做什麼的?”
馮老太笑着走到了櫃檯前面, 從兜裡掏出一顆小石頭子兒遞給她說:“同志,你給看看這金子能賣不?能賣多少錢?”
“喲, 還真是金子。”收金銀是人民銀行的業務,這女櫃員本就是熟手,那顆小石頭子兒剛一入手她就知道是真金, 還是純天然的狗頭金。
後面的那些個櫃員本來還支楞着耳朵偷聽,這會兒看見老太太還真拿出顆金子,頓時單據也不收拾了, 圍上來就拿起那顆金子細瞧。
那女櫃員也不去管他們,只回過頭衝馮老太喊了一聲:“你先等着,這金子得檢驗檢驗。”
馮老太緊張巴巴地答應下來, 兩眼緊緊地盯着那顆金子在櫃員手中傳來傳去,生怕他們把金子弄丟了。站在她身邊的馮老頭和蘇婉,他倆的眼珠子也隨着那顆金子在轉。
女櫃員沒一會兒就從裡面走出來了,手裡還拿着幾樣工具。她把金子從同事手中接過來,拿起放大鏡就對着它猛瞧,還把它放在小秤上秤了一下,完了丟進一邊的水杯裡,看着水杯上的刻度,她右手就啪啪啪地打起了算盤,然後擡起頭說:“你這金子純度98.6,我們收一克43塊錢,一共35.58克,算你1529塊9毛4。”
“多少?你再說一遍。”馮老太倒抽了一口涼氣,我滴個娘喂,這顆金子竟然值一千五百多塊錢,她沒聽錯吧?
女櫃員翻了個白眼兒,挺不耐煩地說:“1529塊9毛4,你賣不賣?”
“賣!”馮老太喜得兩隻眼睛都在轉圈圈,那嘴角都快扯到耳朵後面去了,抱起懷裡的萌萌就在她臉上猛親了一口,把她的小胖臉兒親得都凹進去了。
她心裡的喜悅讓她很想大聲嚷嚷出來,但臨到嘴邊卻拼命忍着,最後只從牙縫裡蹦出來一句:“咱老馮家的金娃娃喲,你撿的這金疙瘩比全家人兩年賺的錢都多,你咋這麼有出息?”
馮老頭也高興得直嘚瑟,看着那女櫃員在裡面點錢,他恨不得在這營業廳裡轉上幾圈,好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有多麼高興。
一家人只有蘇婉還算正常,但她那緊緊攢着的拳頭和急促的呼吸,也只是讓她看起來面上平靜而已。
那女櫃員手速飛快,不一會兒就點好了兩小扎鈔票,包在一個黃皮信封裡遞出來,看這家人明顯是鄉下來的,她還好心地提醒說:“錢拿好了,別丟了。”
“真謝謝你吶,同志,你就是咱人民的好兒女!”馮老太接過那信封的手都在哆嗦,她啥時候見過這麼多錢放在一起?雖說她家也有點積蓄,但比起這錢來連根毛都不如,不行,得趕緊藏起來。
“老頭子,你說咱把這錢藏在哪兒好?”馮老太冷靜下來就扯過她家老頭子來到了牆邊,看着外面人來人往她可不敢走出去,手裡拿着這麼多錢呢,得藏好了才能出去。
馮老頭在自個兒身上一陣亂摸,偷摸着拍着胸口說:“放這裡。”
“不行,不能都放在一起。”馮老太想想還是不放心,這麼多錢要是丟了,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媽,咱把它藏進鞋子裡,你看咋樣?”蘇婉突然提了一嘴,她想不出還有哪裡可以藏錢了。
“對對對,這個主意好,你們趕緊把鞋子脫下來。”馮老太一聽直接就採納了,老大家的不愧是有文化的人,難怪能生出萌萌那樣的閨女。
她把信封裡的錢分成了六份,分別藏進六隻鞋子裡,完了還叮囑說:“不許把鞋子脫下來,走路的時候輕點兒了,別把錢給我揉爛了。”
“知道了,咱快走吧。”一家人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營業廳,忍不住還觀察了一下週圍的人,見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趕緊一溜煙跑遠了,走出去很久才放慢了腳步,心裡的一口大氣終於舒出來了。
“走,咱去那國營飯店裡吃飯。”兜裡有了錢,馮老太說話的底氣都足了許多,看見路邊上有一家國營飯店,那門上正中一顆紅星,老氣派了,正適合她老馮家的人。
一家人走進這國營飯店,他們剛好踩在了飯點上,這會兒人忒多,馮老太眼風一掃,立馬支使開了:“老大家的你快去佔位置,老頭子你跟我來,護着點萌萌。”
馮老太和馮老頭把萌萌夾在中間,衝着那人羣就擠過去,三兩下就擠到了最前面,馮老太從兜裡掏出糧票啪地一下就拍在了櫃檯上,扯着嗓門喊:“四碗粿條,再來一個橘子汽水!”
那服務員的回話也是用喊的:“粿條8分一碗,汽水1毛一瓶,交糧票8兩,錢4毛2!到邊上等着!”
馮老太捏着服務員給的回票,和她家老頭子又擠到了旁邊的窗口,兩個人手把着手不讓人擠到萌萌,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拿到了粿條和汽水。
“別燙着萌萌,我拿汽水,你拿粿條,趕緊地。”馮老太拽過那瓶汽水轉頭就走,她家老頭子一個人端起四碗粿條兩兩錯開疊在一起,緊緊地跟在後面,等倆人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大冬天的都出了一身汗。
“媽,你先吃着,我來喂萌萌。”蘇婉伸手把萌萌接過來,抱她坐在懷裡,夾起那細細的粿條放在勺子上晾涼。
這粿條也是用米粉做的,成型之後切成細絲兒,煮上一碗裡面再放上蔥油,還有好幾塊實打實的牛肉片和嫩豆腐,連那湯汁都是熬了很久的清亮高湯,這一碗紅的紅、綠的綠、白的白,嘗上一口那香味兒能回味老半天。
馮老太把自己碗裡的嫩豆腐都挑出來夾給了萌萌,笑得一臉慈愛地說:“咱萌萌吃不動牛肉就多吃點兒豆腐,等你長大了,奶奶再帶你來這兒吃牛肉。”
她把特意留出來的那袋子風乾肉打開,從上面撕下來幾條肉乾,浸泡在三個人的碗裡,她自個兒夾了一筷子粿條送進嘴裡,又細嫩又爽口,看着萌萌也吃得津津有味,她那臉上立刻就綻放出了笑容。
萌萌填飽了肚子,馮老太把她抱過來換蘇婉吃飯,她把汽水倒在自家帶來的碗裡,用個小勺喂萌萌。
萌萌一喝那汽水,就被那氣泡辣得不停吐舌頭,兩條秀氣的小眉毛還細細地擰起來,但她嚐到甜滋滋的橘子味,又伸出小舌頭把那勺子裡的汽水舔乾淨,過了一會兒打出一個帶着橘子味的嗝。
看她喝得小嘴兒都染黃了,馮老太笑眯眯地說:“好喝吧?咱萌萌長這麼大都沒喝過橘子汽水,慢點兒喝,這一瓶兒都是你的,喝不完咱帶回家再喝。”
吃完了飯,馮家人收拾好東西就殺向了國營商店,首先要買的就是那麥乳精。馮老太摸了摸兜裡的錢,信心滿滿地走向了櫃檯,問那營業員說:“同志,給我拿兩罐麥乳精,要大罐的。”
那營業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長得還有點兒胖,她站在那裡正眯着眼睛打盹呢,睜開一條眼縫懶洋洋地說:“醫生證明拿來。”
“啥?還要啥醫生證明?”馮家人從來沒有買過麥乳精,哪知道要啥醫生證明,一聽就都懵了。
那營業員半眯着眼睛把他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心裡就明白他們是從鄉下來的,臉上就有些譏誚地說:“麥乳精是高級營養品,要縣以上衛生院開的醫生證明,沒有證明別來搗亂。”
馮老太登時不樂意了,這不是擺明了瞧不起他們麼?她的眼睛一下子立了起來,腰桿也挺直了,使勁地拍着櫃檯說:“你這同志咋說話的?現在都改革開放了,我有錢還買不到麼?就衝你這態度,我要向你領導舉報你,工作不好好工作,站着都能睡着,對客人吆三喝四的,你是地主家派來的大老爺們麼?你們領導呢?叫他出來!”
那營業員沒料到老太太這麼硬氣,心裡就先認慫了,現在跟以前不一樣,領導都要求對客人好點兒,不能再打罵客人了,要是讓領導知道她上班睡覺,準要給她小鞋子穿,不行,不能讓領導知道,她那口氣就先軟了下來:“同志,我不是那意思,麥乳精這玩意兒金貴,必須要有醫生證明才能賣,這證明我們都要交上去的,不是我想爲難你,咱就別叫領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