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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面色憔悴的臉。

一張痛苦的臉。

一張寫滿懺悔的臉。

而且,還是一張熟悉得嚇人的臉。

皓然的臉。

皓然從角落裡的桌邊站起,儘管看上去是早已準備好但還是遲疑了下才向我們走過來。

我明白了,明白寒香是怎麼知道我學生時代對青梅犯的錯了。

那天,我以爲,在重慶就只有我和青梅自己知道那件我從不曾向外人提及青梅自己也決不可能向外提及的秘密的,沒想到,我卻遺忘了一個人。

皓然。

但我還是不敢相信。

從多年後第一次在瓶梅公司總部樓下見到皓然的情景,我就看出皓然是對那件事心懷愧疚,甚至不敢面對青梅的。畢竟,整件事他纔是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的慫恿和激將,那時還心清如水的我也不可能把手撫上青梅的胸的。他怎麼可能還把這件對別人說。

而且,還是寒香這樣的外人。

我問寒香:“是他?”

寒香點點頭,道:“其實,你根本不用再問。”

是的,根本不用再問,看到皓然就根本不用再問了。

除了皓然,還能有誰?

我根本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難道還會是青梅自己?

再者,如果不是皓然,他又怎麼可能這麼湊巧的出現在這間咖啡屋的角落裡,寒香又打電話叫他過來做什麼?

我不知道寒香和他都是怎麼認識的,我更不知道,他怎麼會對寒香提起那件本不該提起的事,但我還沒來得及問寒香,寒香就道:“你們單獨談談吧,你們應該單獨談談,我有事先走了。”

說這話時,她望着我,也望着有些恍惚的皓然,笑了笑。但卻不笑得如在大街上遇上我的時候那般笑語嫣然,也許她是覺得此情此景,不適合笑得笑語嫣然。

她的笑,是很輕很淡的那種。

然後,她轉身去了。

她離去的背影,依然高傲得如同童話裡的公主。

我盯着皓然。

皓然站在我的對面,在他面前是素雅的咖啡座,他卻沒有坐下。

他只是望着我,有些恍惚,有些懺悔,喉嚨哽動了下,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我也沒有等他說出一個字。

我不知道突然哪來的怒火,我竟恨恨的伸出手,猛地將一個耳光重重的打在了他的臉上。

很靜的咖啡屋,只有大家輕輕交談的聲音,和如風般輕柔的音樂在空中飄蕩。

打在他臉上的耳光響得異常響亮。

所有人都受了驚嚇,都不約而同的把眼睛看向我們。

皓然的臉色,忽然不再恍惚,不再懺悔,甚至也不再痛苦,反而出奇的平靜。

儘管,他的臉上,已有了微紅的幾根指印。

這若換了從前,換了學生時代,就算我和他再要好,也是決不可能的,他一定會猛叫着撲上來,不將我撕碎,也要把我一腳撂倒,然後重重的踩在腳下,以泄心頭之恨。

然而,今天,他卻道:“打得好,打得好,只是,這一個巴掌還不足夠重,而且,它竟來得這麼遲。”

他平靜的臉忽然又不平靜了,眼角里似乎有了潮溼的淚水。

我卻對他的淚水視而不見。

我恨恨的責問:“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寒香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幫她羞辱青梅?難道,學生時代的那次傷害你覺得還不夠嗎?這麼多年了,你竟然還要陰魂不散,跑到重慶來到處宣揚青梅最怕人提及的恥辱?!”

皓然又有些喉嚨哽動,卻依然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那雙被淚水打溼的眼睛更加潮溼了。

我恨恨的眼睛裡,竟然也有了淚水,傷心的淚水,但我不是因爲皓然,我是因爲青梅。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因爲青梅。難道,這些年來,我對青梅的感情還是如小時與她青梅竹馬時那樣純真?我心裡對她的隔閡從來都是自己因曾經的過錯不敢與她面對,而不是真的恨?

我道:“皓然,你真的不該出現在這裡,真的不該讓我知道是你將那件事告訴寒香的。這樣,你只會讓我恨你,永遠的恨你,從此,我們將不再是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件事,給青梅少女的內心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她甚至都無顏再在學校裡呆下去,而跟着媽媽背井離鄉。而多年以後,她看似漸漸平靜的生活裡,又有什麼時候真正忘記過那次傷害在她內心裡鉻下的印記,如果真正忘記,她對我就不會如此生疏隔閡甚至似乎還帶着仇恨。你怎麼可以,還讓寒香來攪亂她僅僅只是看上去平靜的生活?”

皓然依舊無語,只是淚水已滑上了臉頰。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他越傷心,我越快意,我甚至臉上和語言中都流露出了嘲諷,痛苦的嘲諷,我嘲諷的冷笑道:“誠然,當時你只是旁觀者,是我在衆目睽睽下將罪惡的手撫上青梅少女的胸的,我纔是最直接的傷害她的人。可你別忘了,整件事,都是你策劃的,我不過是被你利用了。你利用我去羞辱青梅,只不過是因爲青梅對你的追求置之不理,你要報復,你纔是始作俑者!”

“夠了,夠了,”他哽動的喉嚨終於發出聲音,卻不是怒吼,而是痛苦的哀求:“求求你不要說了。是的,我纔是始作俑者,非但如此,而且,真正給青梅造成最直接最痛苦的傷害如果不是她足夠堅強幾乎差點毀了她一生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有些事,你不知道的,不僅是你,就是天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我告訴寒香的,也只是表面,而真正的內幕,卻只有我和青梅自己知道……”

他再也說不下去。

他臉上的表情痛苦到了極點,彷彿才從一個怎麼也忘記不掉的惡夢中醒來。

我驚詫之極,然而,我驚詫的不是他表情的痛苦。

我從不曾見過的到了極點的痛苦。

而是因爲他最後的話。他說,真正給青梅造成最直接的傷害甚至幾乎要毀了青梅的一生的是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說,他只是給寒香說了表面,知道內幕的只有青梅和他自己!

而寒香那天在後勤部辦公室門口羞辱青梅的那些話,卻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也是我自己知道的全部。

難道,他指的竟不是這件事,竟有什麼比這件事還嚴重,而可恨又可笑的是,我到現在竟然還不知道。

我一直以爲,無論是兒時還是少年,都只有我和青梅纔是最好的,在發生我於衆目睽睽下冒犯她的那件事之前,我們是無所不談的。沒想到,她竟然還有事連我也不肯告訴,而偏偏,我以爲她對他的追求漠然置之的皓然卻知道。皓然隱瞞我倒無所謂,可她怎麼也可以不告訴我,甚至幫着皓然隱瞞?

我笑,跟先前一樣,是嘲笑,痛苦的嘲笑。

可我嘲笑的,卻不是皓然,亦不是青梅,而是我自己,傻傻的我自己。

皓然卻忽然從衣袋裡掏出個信封塞進我手裡,道:“我以爲我終於能鼓足勇氣向你坦白,但沒想到,還是如我擔心的那樣到了最後卻不敢面對,更不要說面對青梅。這封寫了多年卻遲遲沒能交給青梅的信,我希望你能幫我交到她手裡。”

說完,他就轉身而去,再不曾回頭,只留給我一個痛苦決絕的孤單背影。

我一個人坐在咖啡桌前,那些陌生的好奇的眼睛都已禮貌性的避開。

握在手裡的牛皮紙的信封,雖然乾淨整潔沒有破損,卻一眼就能看出經歷了多年保存纔有的陳舊的顏色。

信封的口沒有封上,我能從口子的縫隙看到裡面的信箋紙上寫滿了絕跡,卻不知道都寫了些什麼。

我是那麼狐疑那麼好奇那麼想掏出信箋紙來看看,但我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看。

儘管,皓然既然把沒有封口的信封交到我手裡,就沒有擔心我看過。

但這又何嘗不是他對我的信任,他既然如此信任我,我又怎麼可以辜負了他對我的信任。

我不知道,人爲什麼如此複雜反覆,剛纔還那麼恨那麼怨那麼怒,甚至忍不住當着那麼多人給了皓然一個異常響亮的耳光,而此時,卻又想着要半點也不窺視的把信封完好無損的替他親手交到青梅手裡。

我輕輕的站起身,心事複雜的走出咖啡屋。

身後只有桌上兩杯並不曾怎麼喝過的冷咖啡和別人悄悄擡起頭望着我的好奇的眼睛。

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回觀音橋綠蔭路映霞小區A幢一單元八樓八號楊娜的家,才記起經過商場時自己是要打算爲明天跟楊娜去鄉下買點什麼的,結果卻兩手空空的走了回來。

剛輕輕打開門,就又想輕輕退出去,再去商場走一趟,卻發現屋子裡雖然寂靜無聲,楊娜臥室的房門卻半掩着。

之前楊娜出去時,明明是輕輕的將門掩上了的。門是暗鎖門,就算是輕輕掩上裡面也有鎖舌擋着,根本不可能被風吹開。只能說明裡面有人。

莫非是楊娜已從樸麗那裡回來?

我沒再退出去,而是輕輕將門掩上,又輕輕走向楊娜的臥室。

我從半掩的門看到,果然是楊娜回來了。

臥室的窗簾沒有拉開,雖然是大白天,裡面的光線卻很幽暗。

幽暗中,楊娜背對着我坐在她寬鬆舒適的大牀的牀沿,手裡正捧着什麼,臉上的表情專注而凝重,又有說不出的憂傷,像是在回憶從前,又像是在思考明天。

而組合櫃最靠上最靠裡的那一個格子的門卻打開着。

我記得,那扇門她從來都是緊鎖着的,我有好幾次試圖趁她不在家時打開,都終於因沒有勇氣而放棄了。

那裡面鎖着的是我渴望知道卻又至今不知的秘密。

她捧在手裡的正是那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