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驚醒她,儘管我很想進去看看捧在她手裡的到底是什麼秘密,我還是隻輕輕的打她的臥室門前經過,走向我的臥室。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走進我的臥室,外面還是青天白日遠不是睡覺的時候,我自己也並不困,而且,有很多東西正在腦子裡糾纏不清。
有關皓然要我親手交給青梅的信,有關楊娜捧在手裡的秘密,有關明天要去的鄉下的未知的事。
然而,楊娜卻忽然在背後叫住了我。
她道:“弟,你不打算進來坐坐?”
聲音很輕很柔。
而我剛纔打她門前經過的腳步比她的聲音更柔更輕,輕柔得如從窗外吹進的微弱的風,如果不認真幾乎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發現我的。
我站住,背轉身。
半掩的門後,她依然背對着我坐在牀沿,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專注,凝重,又有無限的憂傷。
一切都如我打她臥室門前經過之前,彷彿她根本就不曾喚我,根本不曾明明是邀請卻偏偏用了詢問的語氣道你不打算進來坐坐過。
我幾乎都要以爲是我聽錯了,或者剛纔根本就是我自己因內心太渴望而產生的幻覺。
她卻再一次道:“弟,你不打算進來坐坐?”
並且對我別過臉來。
她不再那麼專注,凝重,卻依然憂傷,並且在憂傷的眼睛裡多了一分奇怪的神色。
她是奇怪我,彷彿我應該進去,我進去纔是正常的,我不進去她反而奇怪了。
可她手裡明明正捧着那爲我所不知的秘密,從前,她一直迴避着我緊鎖在組合櫃最靠上最靠裡那一格里的秘密。
我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看得出,她是不打算再對我隱瞞那秘密了。
我奇怪,她怎麼就忽然不打算再對我隱瞞那秘密了?
我輕輕的走進去。
她憂傷的臉,溫柔的目光,沒有說話,只是無聲的指指身邊的牀沿。
我在她身邊輕輕坐下。
臥室的窗簾沒有拉開,沒有一絲風,光線幽暗,我卻半點也不感到壓抑。
她幽幽的髮香和體息讓我如置身初春半開半露的園圃,那麼美好卻又並不濃烈。
她把捧着秘密的手移向我這邊,我們的眼睛共同落在了那秘密上,那感覺彷彿《紅樓夢》裡的某個情節,對了,應該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共讀《西廂》。
然而,在她白淨細膩有着修長十指的手中捧着的,卻不是《西廂》,而是一本相冊。
正對着我們眼睛的是打開的相冊中的一張合影。
一張只有三個人的合影。
三個人已足夠,足夠組成一張全家福,三口之家的全家福。
這正是一張三口之家的全家福。
一對年青的夫妻,一個一歲光景的小女孩。
年青的夫妻男帥氣瀟灑,女陽光漂亮。
小女孩坐在父親的懷抱裡,扎着可愛的蝴蝶結,一張胖乎乎的白淨臉龐,明澈天真的眼睛裡充滿對世間的新鮮和好奇。
媽媽一隻手愛撫的握着她的小手,另一隻手深情的繞過父親的後背,長髮如水的頭溫柔的靠在父親的肩上。
儘管我認不得那個小女孩。儘管,光線幽暗,我半點也不近視的眼睛,還是認出了那對年青夫妻。
女的,正是近近的坐在我身邊的楊娜。
而男的,便是我只見過兩次,印象不太深刻,卻又絕對記得的那個和寒香坐過同一輛寶馬車的男子,把自己打扮成港臺明星對我有些敵意對寒香卻小白臉般諂媚的男子。
只是,他們都比相片上多了些歲月的風塵和在風塵中染上的深沉和複雜罷了。
一切都不要問,一切都不要說,我已經足夠明白,明白爲什麼那天在瓶梅公司總部樓下,楊娜見到那個男子坐在寒香駕駛室裡時會是那樣怔怔的表情,臉上的顏色還會是紙一般蒼白。
只是,我不明白,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男子明明看見了他,卻偏偏要視而不見,還那麼諂媚的伸出手,讓寒香扶着上車,並且,寒香一坐在他身邊,只一催促,他就那麼聽話的將車猛的發燃,去得那麼迅速,那麼決絕,而楊娜自己,也要一聲不吭,做得和他對面不相識。
可相片上,他們曾經多麼幸福,幸福得讓我豔羨,讓我嫉妒,也讓我痛徹心扉。
我不是爲楊娜曾經幸福現在卻如此孤獨冷清而痛徹心扉,我是爲她和那個男子曾經幸福而心痛,除了我,她怎麼可以還和別的男子那麼幸福,甚至,比和我在一起都還要幸福百倍千倍?!
我一直都那麼渴望知道那被她緊鎖在組合櫃最隱蔽的一格里的秘密,而現在這秘密就在眼前,楊娜也似乎打算對我毫不保留的坦白了,我卻什麼話也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問。我從她身邊輕輕站起背轉身走了,我不要她看到我臉上吃醋得心痛的表情,我更不想聽她對我回憶他們曾經的幸福,那曾經的幸福必將像雙刃劍,傷了她,更傷了本來就吃醋得心痛的我自己。
她竟然沒有喚我的名字留下我,她只是輕輕的一聲嘆息,然後道:“我去弄晚飯,我們得早點吃了休息,明天去鄉下的路又遠又顛簸,我們得養足精神。”
我依然沒有說話,只背對着她在門口略有停頓。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竟已是下午的五點多,其實弄晚飯已經算不上太早了。
我聽見她在背後將手裡的相冊合攏的聲音,聽見她站起身趿着拖鞋的腳步輕輕走向組合櫃,聽見她將手裡的相冊放進組合櫃裡最靠上最靠裡那一格,聽見她將組合櫃最靠上最靠裡的那一格的門輕輕關上,卻沒聽見她掏出鑰匙擰動鎖孔的鎖門聲。
她沒有上鎖。
我雖然不完全瞭解,甚至不知道那相冊裡還有多少張如讓我豔羨嫉妒得心痛的全家福那樣記錄着她和那個男子曾經的幸福的相片,但那已不再是什麼秘密,從她先前輕聲喚我進她的臥室門的那一刻,她就決定了不再對我隱瞞。
我沒有去我的臥室稍微調節我的心胸狹窄的受傷的心,我也沒有去客廳打開電視用任何鐵血得與愛情無關的劇情轉移分散自己的難言思緒。我等楊娜出來,默默的等楊出來,然後跟着她一起默默的走進廚房。儘管我幫不上什麼忙,哪怕只是默默的站着陪她,我也要和她一起共同度過這段做晚餐的時間。
無論我多豔羨,多嫉妒,多受傷,我還是愛她的,深深的愛她的,就算臉上的表情無法立時做到曾經的柔情似水,我也不要讓她一個人孤獨。
要知道,她對我隱瞞了這麼多日子,今天,她打算對我坦白的那一瞬,是經歷了多麼複雜的心理鬥爭,又需要多麼大的勇氣,比我忍受內心因豔羨和妒嫉帶來的深深痛苦還要面對她需要更多的勇氣。
我們一起做晚餐,一起吃飯,一起收拾碗筷,然後一起回各自的臥室休息。儘管,我們很少說話,卻比說很多的話都還要在心裡在意對方。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早,楊娜開的車,還是她那輛粉紅色的QQ,我還是近近的坐在她身邊。
天沒有下雨,卻也並怎麼放晴,陰沉沉的,還有些涼風,彷彿是爲了襯托我們此時的心情。
雖然是回家,楊娜臉上卻沒有微笑。
雖然我是去楊娜的家,卻並不開心,只有好奇和擔憂。
畢竟,楊娜的憂傷和憔悴都與鄉下她的家有關。
眼前,不是去往那有着秋水的孤墳的荒郊那樣的山路,卻是我熟悉的山路。
這太像我的故鄉,連那些戲水的小孩,勞動的人們,都彷彿是我的鄉親。
塵土飛揚,顛來簸去,楊娜的車終於在鄉村路上停下。
我跟着楊娜下車,跟着楊娜走過長着青草的田埂,遠處茂密的竹林裡露出雪一樣白的瓷磚牆的一角,人還沒到,就聽到“汪汪”的狗叫聲。
穿過竹林間的石板路,終於看清那是幢很別緻就是放在城市也絕對算得上有檔次的樓房。
那正對着我們“汪汪”叫的是條大黑狗,很兇猛的樣子,幸好被鐵索拴着,不然早已撲向我們將我們撕得皮開肉裂了。
樓上有人開門,探出張臉來向樓下張望。
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
頭髮花白,並沒太多皺紋,只是胖乎乎的臉上有些蠻肉橫生。
跟在她身後走出個小女孩,三四歲光景,扎着馬尾辮,眼睛很大。雖然不是楊娜放在組合櫃裡那張全家福上的樣子,但我第一感覺,她就是相片上那個小女孩。
老婦人只張望了一眼我們,就扭過頭去,往屋裡走,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崩得緊緊的,彷彿擰得出來水。
小女孩卻衝樓下叫了聲:“媽!”
又驚喜又傷心,那聲“媽”幾乎是哭着叫出來的。
楊娜怔了怔,望着小女孩,臉上的表情那麼痛,那麼傷。
我心欲醉。
然而,老婦人卻猛地轉過身,一把攥住小女孩的手就又猛地轉回去,強拉帶着小女孩往屋子裡走,根本不讓小女孩多看楊娜一眼。
一張崩得緊緊的臉,不但冷若冰霜,還說不出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