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稟之後,翰林學士楊藻快步踏進了殿內。
黃門取了他手中早已擬好的兩份聖旨,站在牀頭,分別朗聲讀了一遍。
趙芮面無表情,聽完之後,又讓人將聖旨放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認真讀了一遍一一到得眼下這個份上,他已經並不相信旁人,任何東西,只要不是在眼皮子底下襬着的,他都會在心底裡生出濃濃的狐疑來。
福寧宮中安靜異常,黃昭亮、孫卞、李繪等人各有思量,一個都沒有說話,御醫圍在牀邊,各自施爲。
趙芮呼吸的聲音很大,彷彿胸膛中堵着什麼似的,正常的呼氣、吸氣都顯得非常的困難。
黃昭亮等人並不敢去外殿,只怕天子忽然有了什麼三長兩短,自己並不在身邊。
御醫還在施針,外頭儀門官拖着長長的嗓音通稟了一聲。
一一張太后到了。
黃昭亮幾人上前行禮,一禮還未完畢,又聽得外頭接連的通稟聲,原是濟王趙顒,魏王趙鐸到了。
兩人前後腳而至,相間不過十幾步路,偏偏是一前一後進殿,彼此並不相看,進得內殿之後,復又一左一右,分別而立,中間隔着約莫一丈遠,分別向張太后行禮。
一一兩位藩王俱是又住回了宮中,日夜枕戈以待,黃門一傳詔,他們立時就動身,明明住得比張太后遠了許多,竟是同她差不多時候抵達。
緊接着,兩府重臣、知制誥一級、御史臺、翰林院、近枝近脈宗室等等,一個一個聚在了福寧宮中。
兩名修起居注的官員已經手持筆紙,跪坐在了不遠處的蒲團上,各自面前擺着一張小桌案。
福寧宮中人越來越多,卻是依舊無一人說話,開始是無人說話,後來變成了無人敢說話,只剩得趙芮一人“嗬嗬”的呼吸聲迴盪在佔滿了人的內殿中,越發顯得動靜極大。
禮官點了一遍人,仍有幾名不曾到的。
他上前向趙芮報了一遍。
趙芮看向下頭的黃昭亮道:“黃卿主禮罷,朕要內禪。”
他聲音並不大,中間還夾雜着胸膛中發出的嘶嘶的怪音。
黃昭亮應了一聲,上前幾步,找了個合適的地方,站在主禮位上。
聽得“內禪”二字,下頭已是掀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不同於昨日僅有二十餘名兩府重臣在宮中,今日被召進來的人更多。
消息攔得很好,事情發生得也並不久,許多人甚至還未來得及知道天子竟是被毒蛇咬傷,更不知道昨日已經爲着應過繼皇嗣還是傳位藩王之事,吵過一大架。
趙芮在御醫的相扶下,半坐起身來,在殿內掃了一眼,一一看過數十個臣子,最後將目光停留在了濟王趙顒同魏王趙鐸身上,在兩人身上不住流連。
二人都半低着頭,彷彿從來沒有感受到兄長的目光一般。
幾息猶豫之後,趙芮的目光終於停留在了魏王趙鐸身上。
他道:“魏王趙鐸,品行端方,仗義仁愛,足堪大位……”
趙芮慢慢地念出了一段話。
他幾乎一字一頓,全是誇獎魏王趙鐸的話語,並又說了欲將傳位於此人。
楊皇后雙手擰在一處,攥得發白,臉色更是難看極了。
如果說方纔她還有幾分被衝動迷了眼,此時衝動退了下去,整個人清醒過來,已是開始覺得不對一一一旦傳了位,天子便成了太上皇,說的話便不再管用。
雖然方纔聽得趙芮口氣篤定,可卻由不得楊皇后心中惶惶。
趙芮說完一通話,卻是將手中一份聖旨遞給了面前的內侍官,口中道:“用印罷。”
天子的方印很快被取了過來,沾了印泥,重重壓在聖旨上。
“拿去給黃卿。”
隨着趙芮的一聲分派,一名小黃門很快將聖旨雙手呈給了黃昭亮。
趙芮道:“中書用印罷。”
即便是禪位的詔書,也一般需要中書加印之後才能生效,若是中書不能加印,倉促之間,也必有兩名以上宰輔同籤。
此時衆人都在,天子發話,黃昭亮接過那一張聖旨,捏在手中,卻是許久沒有動彈。
不遠處的孫卞催道:“黃官人!”
不少官員也跟着看着他,無聲地催促。
黃昭亮不得不從懷裡掏出首相籤書的印來。
他打開聖旨,猶豫了兩句,取了印,正要壓在落款處,忽然竟是聽得遠遠一人開口道:“陛下,魏王趙鐸此人,志大才疏、面善心惡、陰險奸逆、謀殺兄弟,實不堪當大任!還請陛下三思!”
雖然只要是攻訐政敵,絕不會有人吝嗇難聽的話,自然是什麼詞噁心人就把什麼詞往對方身上套,可這樣斥罵一個藩王,還是已經被天子定爲下任皇帝的藩王,卻是叫人忍不住大吃一驚。
前日衆人相互爭執,爭的是應當要“立藩王”還是“繼皇嗣”,針對的俱是對象,是事,卻不是單個的人,此時說話的人竟是將苗頭對準了“人選”本身,由不得大家不覺得震驚。
黃昭亮驀地把印又收了回來,擡頭循聲望去。
上百道目光一起射向了發聲處。
說話之人昂首挺胸,目光炯炯。
一一正是翰林學士吳益。
趙芮面色一怔,也跟着盯着對方,問道:“你今日言論,可有證據?趙鐸謀殺了哪個兄弟?”
他一面說,胸口一面大起大伏,使得一旁的黃門不得不上前給他順氣,唯恐這一位天子一時不小心背過氣去。
趙顒不發一言,連頭都不曾擡,莫說不擡頭,哪怕半低着頭,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距離他頗遠的魏王趙鐸也是一般的行徑,彷彿被罵“謀殺兄弟”、“陰險奸逆”的不是他一般。
“臣有口供,有人證,俱說當日晉王之死中有內幕!”
晉王乃是趙芮行五的胞弟,也是張太后曾經最寵愛的兒子,其人許多年前從跑馬上跌落摔死,當時雖然有些疑點,最後卻是沒有繼續往下追查。
吳益挺背昂頭,手中雖然沒有奏章,卻是一點一點地在福寧宮中念着魏王趙鐸的罪狀。
他口才上佳,邏輯嚴謹,證據充足一一便是沒有什麼得力的證據,被他一二三四數出來,彷彿也成了十分得力的佐證一般。
隨着吳益的言語,殿中再也無法保持從前的安靜。
吳益越說越激動,兩邊太陽穴已經有些微微隆起,口中大聲道:“……與夏州私開榷場,買賣北地藥材、金礦、銅礦,偷運入境,以藩王身份騙過我延州守軍,致使邊境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