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義含將肚子的火氣一股腦兒發泄出來,等火氣過了,也覺出自己有些失態,不自在的走到窗前去,望着窗外不再吭氣。
老徐坐回到桌子前,將密信折起來收好,放到牆角的抽屜裡,他看看那個沉默的背影,一時間恍然大悟,忍不住問道:“老江,你給天佑姑娘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你隱瞞了什麼,對不對?”
他注意到江義含的身子怔了怔,卻回過頭來聲色道:“沒什麼,就是覺得對她而言,太冒險。”
“真的沒什麼?”老徐顯然不太相信,不過看着他不願再提及的神色,也不強迫,於是又一次回到情報的事情上來。
“我會轉告她的,也會讓她注意自身的安全,沒有別的事兒,我就先走了。”他走到門口,停了停,又問道:“玉石寨的那個姑娘,你派人調查了沒有?”
一提到這事兒,老徐臉色晴朗起來,高興的高呼他坐下,說道:“我們的人已經裝成災民潛入她的身邊,這姑娘的戒備心很重,讓她輕易開口恐怕不容易,但是如果她真的是清風老先生的女兒,那她一定知道我們要找的東西,此時不能急,她不相信任何人,我們得讓她慢慢了解咱們,我一陣子就在玉石寨待着,你要是有急事也可去那裡找我。”
江義含也高興起來,風情老先生找不到,他的心裡能是壓着一塊大石頭,從第一次聽她的名字時,他便覺得這個姑娘跟自己要找的人有關係,夏清風,風清倒過來就是,還加了自己的小名夏夏,真有她的,他想,她一定是在等認識自己父親的人找她,可是她爲什麼不直接找到我們呢,卻在土匪寨子裡做起了醫生?
“她本來的名字叫什麼?”江義含忍不住問。
“風雅。”
“哦,這麼書卷氣的名字,看來還真是小姑娘自行改了名字,又給我們留了線索。”江義含沉浸一會兒,看看錶,又得回去了,“說真的,風老先生手中留有什麼,我一直很好奇。”
老徐神秘的笑笑,“也許是財富,也許是重要文件,誰知道呢,上級對我們都是保密的。”
“哦?”江義含更加加重了懷疑,“這麼重要,當時爲什麼不多些人保護?”
老徐嘆一口氣,眼神黯淡下來,“第五次大圍剿的時候,護送風老的一個排兵力都被狙擊,要不是有人冒死送了口風,恐怕他們一家一個都跑不掉。兵力再多,都架不住叛徒的背叛啊。”
江義含沉重的點點頭,那是二九的事兒了,他隱約還記得,當時坊間流傳的大圍剿,死了好多人,國民政府莫名其妙抓了人,他們有的是是商人豪紳,有的是種地老農,還有的是走街串巷的雜耍人員,甚至花柳巷的***可是他們卻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柳鎮上的人,官府的人抓了去,第二天便貼滿了告示,說這些都是共產黨,一一斃了。
人們開始驚慌,竟不知道身邊何時藏瞭如此多的共黨,說不定自己的兄弟姐妹忽然被抓了去,就給帶上這帽子,於是,好一陣兒,鎮上的人互相間不敢來往,生怕說錯了一句什麼話,就被抓去,打死了,人們常常聽他們吆喝,寧可錯抓三千,不可放過一個。所以就有人藉着這幌子公報私怨,一言不合就給貼上共黨的標籤,甚至不用審訊,拉出去就斃了。於是一時間內,整個陽縣一有人被殺,找不出原因,便被按上這帽子,當時的衙門辦案程度一定比包公在世時,還要高明、迅速。
江義含想到這些暗諷不禁輕蔑一笑,可是回頭想想當時的自己在幹什麼呢,遊手好閒沉迷於酒色用來麻痹自己,活脫脫的紈絝子弟,這輕蔑的表情就維持不下去了,笑當時的衙門,可是自己又跟他們有什麼區別呢,反倒是應該謝謝石清南,要不是他將自己推下山頭,共產黨的人救了自己,恐怕現在……他想象不出自己現在會是個什麼樣子的人,那份鄙夷連自己都唾棄。
吉天佑跟着蘇小蠻進了內院,原本沉重的心情隨着看到這些景緻變得晴朗,高閣水榭小徑蜿蜒,也許是夏天的緣故,伴着蟬聲迎着路兩旁的茂盛花草,極目所及都是生機,卻又帶着所有照料的盛世荒蕪,一直延伸至角落的禪房處,一筆一劃大大刻了個禪字,生怕別人不知道,又怕有人來打擾。
她不禁含着笑走上前,在禪房外面張望一會兒,又噠噠跑了回來,是專門過去叨擾一下的。
蘇小蠻寵愛的看着她,忍不住挖苦道:“你還和以前一般頑劣,越是擺明了不的地方,越是想去打破這禁錮。”
吉天佑斜眼瞪他,她忽然想到小時候,蘇母不讓蘇小蠻跟自己玩兒,因他不聽話,索性將他鎖於屋內,看他有什麼辦法。蘇小蠻是被關住了,可是蘇母忘了,吉天佑卻是她管不住的,於是就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三天兩頭爬到自家院牆上,隔着門窗與小蠻對話,二人彷彿根本不受這些禁錮的影響,又彷彿更加加深了一起玩耍的樂趣,旁若無人的叫囂着,喧鬧着。
一個月之後,蘇母投降,放了蘇小蠻,可是更加討厭吉天佑了,她常逢人就說,就是這麼個野丫頭,膽子忒大,將來準是個禍害,我家小蠻可不敢娶她。
想到這些,吉天佑低着頭樂呵呵的往前走,彷彿自己又是那個天不怕都不怕的小女孩,蘇母的聲音還回蕩在耳邊,“我們小蠻可不能娶這麼個沒教養的媳婦兒。”
“蘇小蠻。”她忽然停住了腳。
蘇小蠻就跟在她的身後,聽到她喊,立即探過頭來詢問,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外面冷血殘忍爲日本人賣命的大奸大惡的漢奸,他是蘇小蠻,唯吉天佑是命的蘇小蠻,這種感覺很奇怪,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就像他無論多麼努力的改變自己,他以爲再也找不回原來自己的影子,可是一見到吉天佑,那個早就被忘記被拋棄的最初的自己,一下子就跳出來了。
原來他將自己都存在了她的影子裡,他暗暗想。
“你不覺得我沒教養嗎?”吉天佑歪着頭問他。
“啊?”對她莫名冒出來的問題,有些想笑,摸摸她的頭安慰道:“誰說的,我從來不這麼覺得。”
“你母親啊。”吉天佑還是盯着他不動,“她曾經差不多一天跟你說八十遍,你難道沒有受影響?”
蘇小蠻站在她的對面,聽到她提起母親,忍不住拉下了臉。
黑狗一直跟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個跟班的人,見氣氛忽然冷下來,個個心裡打着顫,也許別人還不瞭解,可是蘇小蠻手下的人最清楚,他一旦發起火來,可絕不是件鬧着玩兒的事兒。
他們偷偷去望吉天佑,不知道這位小姐是天真還是大膽,何以剛來就敢觸動他們老大的敏感神經,這下子可有她受得了。他們大氣不敢喘一下,靜靜等待着暴風雨的來臨。
就連不太摸得清狀況的黑狗,也察覺出了氣氛不對,他看看蘇小蠻鐵灰的臉,覺得大事不妙,心裡暗下決心,等下要是他敢動少夫人一根毫毛就跟這幫人拼命,大不了,魚死網破。
吉天佑也察覺了蘇小蠻的冷淡,可是她卻一點兒都不怕他,依然我行我素,走到他跟前,斜着身子問他道:“怎麼,不高興了,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不是事實?”
蘇小蠻嘆一口氣,盯着她好一會兒,忽然笑了,“都過去了,再說,我母親也已經去世,你就別再說了吧。”
她撇撇嘴,沒有答話,裝作沒事兒人一般繼續往前走,“我住哪兒啊,走了那麼久還沒到?”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提到蘇母,本事是過去的事兒早就不計較了,可是此情此景總讓她覺得恍惚,反覆只有拿出當初的阻礙來證明一下,才能不至於迷失在裡面,讓她更能分得清,哪是現實,哪是虛幻。
蘇小蠻超前快步走兩下,跨過了圓石拱門,便走進一處大宅院,分爲南北東三處,各是一排房子,西面爲亭廊,各式各樣的花卉擺滿了木架,亭廊外側是修剪整齊的草坪,不遠處架了個鞦韆,正迎風盪漾着。
蘇小蠻打開左側坐北朝南的一間房子,“喏,你可以住這裡。”
吉天佑新奇的走進去,不覺愣住了。這個家像極了她與奶奶住慣了的小屋子,雖然大了些,乾淨了些,一切都是新的,可是佈局卻是一模一樣的,“我的牀,還有我的櫃子,天哪,你是……”她驚喜的看着蘇小蠻,忍不住淚意盈盈。
“傻瓜,瞧你這點兒出息,還是這麼容易就感動。”蘇小蠻捧住她的臉,拭去她眼角的淚,想俯下頭去吻她,卻被她躲開了。
她故意看看周圍的人,破涕爲笑,“怎麼會是容易呢,你若沒有心,也不可能辦得到。”
蘇小蠻被拒絕很是沒面子,卻也不生氣,他想她一定是害羞,都怪自己莽撞了,畢竟那麼多人在場。舒一口氣,又拉着她走到第二間房子裡去。
“你要是在老房子裡住夠了,還可以到這兒來住。”他望着她的眼神更加溫柔,他曾記得他們一起暢想的未來,她說過她想要這樣一個房子,陽光可以照進來,灑滿大半個房間,房間裡擺滿她喜歡的書,讀過的沒讀過的,最好是一整面牆,還要有漂亮的茶几,軟軟厚厚的地毯,當然最好還有花,是那種養不死的花,因爲她很懶。
他記得她描述這些畫面的時候,閉着眼睛暢想的甜蜜,他被她輕快地的表情迷住了,當她忽然睜開眼睛的時候,兩個人措手不及的四目相對,那是他第一次有吻她的衝動,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忍住了,那是他們離彼此最近的一次,他可能篤定的相信,那時的吉天佑是希望自己吻下去的,可是就是這麼一次大好時機不知道爲何被自己浪費了,自此以後,尤其是現在想想,總會懊惱的罵自己一句,腦子被驢踢了。
如果當時吻了她,也許就不會有趙煙素的事情,就不會有這些年的蹉跎,她屬於他,也不會受這顛沛流離的苦,在外流落的日子,他常常這麼想,又不得不害怕,也許天佑嫁人了呢,或者她愛上別人了呢?每當想到此,總會忍不住的猛吸幾口大煙。
“誰要是給我一個這樣的房子,我就嫁給誰。”她望着蘇小蠻的眼睛神采奕奕的說。
現在,蘇小蠻還記得她說出這句話時,看着自己的表情,滿是期待和驕傲。可是,那時候的蘇小蠻根本給不了她這樣的房子,何況他的母親根本不同意她嫁過來,就算不要彩禮也不行。
吉天佑站在這間房子面前,認真仔細打量着,跟記憶裡的描述的確所差無幾,甚至更奢華,更漂亮,可是她在門口,遲疑着不敢踏進去。
她想起當是蘇小蠻的表情,應該是像現在的自己般躊躇無措吧,那時的他不愛自己,現在的自己不愛他。
她想他一定不知道在她說誰給我這樣的房子我就嫁給誰的時候,其實後面還有一句,“如果那個人是你,我寧願什麼都不要”,可是這句話沒有說出口,因爲她想到他前一秒的遲疑,他沒有吻她,那就說明他還沒有準備好。
他沒有吻她,她把這隱忍當成一種溫柔無聲地呵護,可是後來才知道自己多傻。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如果沒有衝動便是沒興趣,她得出了這種歪理,卻深信不疑,於是更加相信蘇小蠻不愛自己,所以現在她不愛他,纔有些理所當然的報復感。
“我還是喜歡前一個,”吉天佑禮貌的笑笑,轉身走到第一扇門前,毫不猶豫的跨進去。
蘇小蠻愣住了,吉天佑沒有感動,甚至沒有踏進他爲她,或者是爲他們準備的新房一步,原來她還是恨他,她還介意曾經的過往,即使表面不說,即使她跟着來了。
他發了一會兒楞,又跟着她走到第一間房裡去,擺滿了笑容道:“那就暫時住在這裡吧,什麼時候想搬了,告訴我一聲。”
於是差人將第二間房裡的衣物首飾都搬過來,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