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約會

“伯爵閣下,”阿爾貝迎向他說道,“請允許我今天上午向您重述一遍,昨天晚上我表達的謝意太笨劣了,我向您保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給予我的所有幫助。我將永遠記住您的恩德,甚至我的生命可以說也是您賜予的。”

“親愛的鄰居,”伯爵微笑着回答說,“您把您欠我的情意未免太誇大了些吧。我除了爲您在旅費裡省下了約莫兩萬法郎以外,並沒做什麼別的事值得您如此感激。請接受我的祝賀,您昨天是那樣的安閒自在。聽天由命,我很敬佩。”

“老實說,”阿爾貝說,“我對於自己無能爲力的事是從不去枉費心機的,也就是說,隨遇而安吧,我是要讓那些強盜看看,雖然全世界各地都有人會遭遇到棘手的困境,卻只有法蘭西民族既便在猙獰的死神面前還能微笑。但那一切,與我所欠您的恩情毫無關係,我這次來是想來問問您,不論我個人,我的家庭,或我的其它方面的關係,能否有什麼可以爲您效勞的。家父馬爾塞夫伯爵,雖然原籍是西班牙人,但在法國和馬德里兩個宮廷裡都有相當的勢力,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和所有那些愛我的人,都願意盡力爲您效勞。

“馬爾塞夫先生,”伯爵答道,“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真心實意地接受了,您既然提出這樣真誠懇切的請求,我倒是真的決定要請您幫一個大忙呢。”

“什麼事?”

“我從未到過巴黎,我到現在還很不熟悉這個都市。”

“這怎麼可能呢?”阿爾貝驚叫道,“您生活到現在居然從未去過巴黎?我簡直難以相信。”

“可是這的確是真的,我同意您的想法,我到現在還不曾去見識一下這個歐洲的第一大都市,確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只是我和那個社會毫無關係,要是以前我能認識一個可以給我引薦的人,我或許早就作一次重要的旅行了。”

“噢!象您這樣的人!”阿爾貝大聲說道。

“您太過獎了,但我覺得自己除了能和阿加多先生或羅斯希爾德先生這些百萬富翁一爭高低以外,別無所長,我到巴黎又不是去做投機生意的,所以遲遲未去。現在您的好意使我下了決心。這樣吧,我親愛的馬爾塞夫先生(這幾個字是帶着一個極古怪的微笑說的),我一到法國,就由您負責爲我打開那個時髦社會的大門,因爲我對於那個地方,象對印第安人或印度支那人一樣知之甚少。”

“噢,那一點我完全可以辦得到,而且非常高興!”阿爾貝回答說,“更巧的是,今天早晨我接到家父的一封信,召我回巴黎,是關於我與一個可愛的家庭結合的事情(我親愛的弗蘭茲,請你別笑),而那個家庭也是地位很高,是那種所謂巴黎社會的精華。”

“婚姻關係嗎?”弗蘭茲大笑着說。

“上帝保佑,是的!”阿爾貝回答說,“所以當你回到巴黎的時候,你會發覺我已經安頓下來,或許已成了一家之主了。那很符合我嚴肅的天性,是不是?但無論如何,伯爵,我再說一遍,我和我的家人都會全身心地爲您效勞的。”

“我接受了,”伯爵說道,“因爲我可以向您發誓,我早就想好了幾個計劃,就等這樣一個機會的到來使之實現了。”

“弗蘭茲懷疑這些計劃是否和他在基督山的巖洞裡所透露出的那一點口風有關,所以當伯爵說話的時候,這位青年仔細地觀察着他,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到一點蛛絲馬跡,究竟是什麼計劃促使他到巴黎去。但要看透那個人的心是非常困難的,尤其當他用一個微笑來掩飾着的時候。

“請告訴我,伯爵,”阿爾貝大聲說道,他想到能介紹一位象基督山伯爵這樣出色的人物,心裡高興,“請實話告訴我,您訪問巴黎的這個計劃,究竟是出於真心呢,還是那種我們在人生旅途中逢場作戲常許的空願,象一座建築在沙堆上的房屋一樣,被風一吹就倒了?”

“我以人格向您擔保,”伯爵答道,“我說過的話的確是要實行的。我到巴黎去,一方面是出於心願,一方面也是由於絕對的必要,所以不得不去。”

“您有沒有決定您自己什麼時候回到那兒?”

“我當然決定了,兩三個星期之內。就是說,能多快就多快回到那兒!”

“好的,”伯爵說道,“我給您三個月的時間。您瞧,我給您的期限是很寬的。”

“三個月之內,”阿爾貝說道,“您就可以到我的家裡?”

“我們要不要確確實實地來定一個日子和時間呢?”伯爵問道,“只是我得先警告您,我是極其遵守時間的哪。”

“妙極了,妙極了!“阿爾貝大聲說道,“準時守約那最合我的胃口了。”

“那麼,就這麼一言爲定了,”伯爵答道,然後他用手指着掛在壁爐架旁邊的一個日曆,說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又掏出他的表來,說道,“恰巧十點半鐘。現在,請答應我記着這一點:請在五月二十日上午十點半鐘等着我。”

“太好了!”阿爾貝說道,“我到時一定準備好早餐恭候您。”

“您住在什麼地方?”

“海爾達路二十七號。”

“您在那兒住單身嗎?我希望我的到來不會妨礙您。”

“我住在家父的府邸裡,獨佔庭園側邊一座樓,和正屋是完全隔離的。”

“很好,”伯爵回答,一面摸出他懷中的記事冊來,寫下了“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點半,海爾達路二十七號”。“現在,”他一邊把記事冊放回到口袋裡,一邊說道,“您只管放心吧,您的掛鐘的針是不會比我更加準時的。”

“我離開之前還能再見到您嗎?”阿爾貝問道。

“那得看情形而定,您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傍晚五點鐘。”

“那樣,我必須跟您告別了,因爲我不得不到那不勒斯去一趟,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晨以前不會回來。您呢,男爵閣下,”伯爵又向弗蘭茲說道,“您也明天離開嗎?”

“是的。”

“到法國去?”

“不,去威尼斯,我在意大利還得呆一兩年。”

“那麼我們不能在巴黎相會了?”

“恐怕我不能有那個榮幸了。”

“好吧,既然我們必須分離了,”伯爵伸手和兩個青年每人握了一次,“請允許我祝願你們二位旅途平安愉快。”

弗蘭茲的手是第一次和這個神秘的人接觸,當兩手相觸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因爲他覺得那隻手冰冷冰冷的,象是一具屍身上的手似的。

“我們把話已講明瞭,”阿爾貝說道,“說定了,是不是?您在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點半鐘到海爾達路,而且您是以人格擔保一定守時的?”

“講定的這一切都以人格擔保,”伯爵回答說,“放心好了,您一定可以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看到我的。”

兩個青年於是站起身來,向伯爵鞠了一躬,離開了那個房間。

“怎麼啦?”當他們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以後,阿爾貝問弗蘭茲,“你似乎心事重重的。”

“我坦白地告訴你吧,阿爾貝,”弗蘭茲答道,“我正在費盡心機地想搞清楚這位古怪的伯爵的真正來歷,而你和他訂期在巴黎相見的那個約會真使我非常擔憂。”

“我親愛的,”阿爾貝驚道,“那件事有什麼使你不安呢?咦,你瘋啦!”

“隨便你怎麼說吧,”弗蘭茲說道,“瘋不瘋,事實如此。”

“聽我說,弗蘭茲,”阿爾貝說道,“我很高興借這個機會來告訴你,我注意到了,你對伯爵的態度顯然很冷淡,但從另一方面講,他對我們的態度可說是十全十美的了。你爲什麼不喜歡他呢?”

“這必有原因的。”

“你在到這兒來以前,曾遇到過他嗎?”

“遇到過。”

“在什麼地方?”

“你能不能答應我,我講給你聽的事,一個字都不要傳出去?”

“我答應。”

“以人格擔保?”

“以人格擔保。”

“那我就滿意了,那麼聽着。”

弗蘭茲於是向他的朋友敘述了那次到基督山島去遊歷的經過,以及如何在那兒發現了一羣走私販子,如何有兩個科西嘉強盜和他們在一起等等。他很賣力地敘述瞭如何得到伯爵那次幾乎象變魔術似的款待,如何在那《一千零一夜》的巖洞裡受到他富麗堂皇的房宅裡的招待。他毫無保留地詳述了那一次晚餐——大麻,石像,夢和現實;如何在他醒來的時候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曾留下一絲痕跡,而只見那艘小遊艇在遠遠的地平線上向韋基奧港駛去。接着他又詳述了他在鬥獸場裡偷聽到伯爵和萬帕的那一席談話,伯爵如何在那次談話裡許諾爲庇皮諾那個強盜設法弄到赦罪令。這個協定,讀者當然明白,他是最忠實地完成了的。最後,他講到前一天晚上的那個奇遇,他爲了六七百畢阿士特,如何感到爲難,如何想起請伯爵幫忙的那個念興所帶來的圓滿結果。

阿爾貝全神貫注地傾聽着。“嗯,”他等弗蘭茲講完後說道,“就從你所講的這種種事情上來看,他又有什麼可討厭的地方呢?伯爵喜歡旅行,因爲有錢,所以自己買了條船。你到朴茨茅斯或索斯安普敦瞧瞧去吧,你會發現港口裡擠滿了遊艇,都是屬於這種有同樣癖好的英國富翁的。而爲了在他旅行的途中有一個休息的地方,爲了逃避那種毒害我們的可怕的飯菜——我吃了四個月,你吃了四年,這了避免睡這種誰都無法入睡的討厭的牀鋪,他在基督山安置了一個窩。然後,當他把地方安排好以後,他又怕托斯卡納政府會把他趕走,使他白白損失那一筆安置費,所以他買下了那個島,並襲用了小島的名字。你且自問一下,親愛的人,在我們相識的人裡面,不是也有用地名或產業的名字命名的嗎?而那些地方或產業,他們生平不是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嗎?”

“但是,”弗蘭茲說道,“科西喜強盜和他的船員混在一起,這件事你又怎麼解釋呢?”

“哎,那件事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誰都沒有你知道得更清楚啦,科西嘉強盜並不是流氓或賊,而純粹是爲親友復仇才被本鄉趕出來的亡命者,和他們交朋友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因爲以我自己而論,我可以明目張膽地說,假如我一旦去訪問科西嘉,那麼我在拜訪總督或縣長之前,一定先去拜訪一下哥倫白的強盜,當然要是我能設法和他們相會的話。我覺得他們是很有趣的。”

“可是,”弗蘭茲堅持說,“我想你大概也承認,象萬帕和他的嘍羅們這種人,可都是些流氓惡棍,當他們把你搶去的時候,除了綁票勒索以外,該沒有別的動機了吧。而伯爵竟能有力量左右那些暴徒,這一點你又怎麼解釋啊?”

“我的好朋友,我現在的平安多半得歸功於那種力量,這件事我不應該太刨根問底。所以,你不能要求我來責備他和不法之徒之間的這種密切關係,而應該讓我原諒他在這種關係上越禮的細節,這倒決非是因爲他保全了我的性命,而因爲依我看,我的性命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倒是給我省下了四千畢阿士特,四千畢阿特,換成我國的錢,要相當於兩萬四千裡弗。這筆數目,要是我在法國被綁票是肯定不會被估的這麼高的,這完全證實了那句俗話,”阿爾貝大笑着說,“沒有一個預言家能在他的本國受到尊崇。”

“談到國籍,”弗蘭茲答道,“伯爵究竟是哪國人呢?他的本族語又是哪一種語言呢?他靠什麼生活?他這種龐大的財產是從哪兒得來的呢?他的生活是這樣的神秘莫測,在他的前期生活中,曾發生過什麼大事,以致使他在後來歲月中抱有這樣黑暗陰鬱的一種厭世觀呢?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這些問題我當然是希望能得到解答的。”

“我親愛的弗蘭茲,”阿爾貝回答說,“當你收到我那封信,覺得必須請伯爵幫忙的時候,你就立刻到他那兒去了,說,‘我的朋友阿爾貝·馬爾塞夫遇險了,請幫助我去救他出來吧。’你是否是這樣說的?”

“是的。”

“好了,那麼,他有沒有問你,‘阿爾貝·馬爾塞夫先生是誰,他的爵位,他的財產是從哪兒來的,他靠什麼生活,他的出生地點在什麼地方,他是哪國人?’請告訴我,他有沒有問你這種種問題?”

“我承認他一點都沒有問我。”

“不,他只是把我從萬帕先生的手裡救了出來,我老實告訴你,雖然當時我在表面上極其安閒自在,但我實在是很不願意久留在那種地方。現在,弗蘭茲,他既然這樣毫不猶豫迅速地爲我效勞,而他所求的報酬,只是要我盡一種很平常的義務,象我對經過巴黎的任何俄國親王或意大利貴族所效的微勞一樣,只要我介紹他進入社交界就行了,你能忍心讓我拒絕他嗎?我的老朋友,要是你以爲我可能實行這種冷血動物的政策,你一定是神經有問題啦。”這一次,我必須承認,竟一反往常,有力的論據都在阿爾貝這一邊。

“好吧,”弗蘭茲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隨便吧,我親愛的子爵,因爲我無力反駁你的論據,但無論如何,這位基督山伯爵總是一個怪人。”

“他是一個博愛主義者,”對方答道,“他訪問巴黎的動機無疑是要去爭取蒙鬆獎章。假如我有投票權而且能左右選舉的話,我一定投他一票,並答應替他活動其他的選票。現在,親愛的弗蘭茲,我們來談些別的吧。來,我們先吃了午餐,然後到聖·彼得教堂去做最後一次的訪問好不好?”弗蘭茲默默地點頭答應了;第二天下午五點半,兩個青年分手了。阿爾貝·馬爾塞夫回巴黎,而弗蘭茲·伊皮奈則到威尼斯去,準備到那兒去住兩個星期。但阿爾貝在鑽進他的旅行馬車之前,由於怕那位客人忘記了他的約定,又遞了一張名片給旅館的侍從,託他轉交給基督山伯爵,在那張名片上,他在阿爾貝·馬爾塞夫的名字底下用鉛筆寫着:“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時半,海爾達路二十七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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