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遠在半個小時後出現。
這家醫院是城市中心地段，真不知他是如何能夠到來得如此之快！好在午休時分不是交通的高峰期。
他的臉黑得讓人直想到過年時傳統年畫中的張飛、關羽……周圍的低氣壓讓人突然很悶，想立刻逃出這個間房。
一旁的璇子膽子大一些，緊緊抓着極度惶恐的曉玲的手，算是在安慰她。
解一的目光卻從未離開季尤。
他握住他的雙手，感覺到季尤慢慢開始輕微的戰慄……
直到柳林遠俯下身子，雙眼似乎要溢出無盡的心疼溫柔懊悔，盯着季尤蒼白無神的小臉兒，緊閉着的眼睛，他似乎來不及釋放再多的情緒；迅速輕輕地攏好季尤的衣物，將他整個人軟軟地攬在懷中，抱起來一刻不停地離開……解一不得不鬆開了手。
解一緊皺着眉，狹長的眼睛閃着凌厲的光，追着柳林遠離去的方向，不丟。片刻，他一把抓起季尤的揹包，閃出了房間！
璇子要跟着他跑，曉玲拉着了她，訕訕地小聲說道：“那個男的看起來好生氣……也許並不想咱們跟着。解一去送揹包，一會兒肯定會回來的……”
璇子定住了腳步。
恍惚中，她感覺到自己哥哥怪異的地方，想說什麼卻說不清楚。
緊跟幾步，解一冷冷的臉頰像是觸動了擔憂的情緒，在柳林遠背後喊到：“不好意思，柳叔！您帶季尤去哪裡？”他沒敢停頓。
“這是他的揹包！”
“我可以一起嗎？”
“爲什麼不給醫生看看？”
“你究竟去哪裡！”
解一追到了電梯口。
未料，柳林遠停了下來，他回頭說：“我是這裡最好的醫生。”他語氣淡淡的，神情沒了剛纔的焦灼。
他示意解一將揹包挎在他手腕上。
電梯門開了。
“我帶他回家。”柳林遠舒了一口氣似的，然而周圍的空氣卻變得又開始低氣壓。
他邁進電梯，眼神明顯拒絕解一再跟着去。
解一沒再動身，他擔心的目光流動在季尤身上，彷彿這一刻曾經發生過，又在眼前重合。
電梯們緩緩關上。
好像什麼事情都未發生。
解一愣在那裡，只見電梯口顯示的數字“15，14，13……4，3……”在一層層變動……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疼痛，他害怕，有種從未有過的預感，再也見不到他。
脊背僵直地挺着，他的心窩裡忽忽地感受到焦躁的熱與寂怕的冷糾纏交錯。
他的右手忽然碰到褲子口袋，一驚，是季尤的手機。
……
古堡似的別墅，珺苑，被衆星捧月般聳立在城郊高檔別墅羣的邊緣，特性獨立，古香古色的韻味自內而外給世人一種神秘尊貴的感官。
而一樓的一個廳室內，空氣沉沉的，人們都望向一張寬大的鋪展着粉藍色絲絨被的牀榻上，軟枕上柔順的髮絲散落在蒼白的小臉兒上，粉白的嘴脣盡失光澤，睫毛微微翹起，絲毫的動靜，都牽動着整個房內的人呼吸……
坐在牀旁的老婦人，凝望着季尤的模樣，身子陷在暖橙色坐墊裡，從容淡定的身體前傾向牀上的人兒，鏡片後蒼老睿智的目光寫盡寵溺與憐惜。
“這孩子隨他母親，眉目和口脣都像極了……”她端詳着喜愛的孩子，側側身，扭過頭說，“命運使然哪！果真沒有法子……”端莊文秀的臉頰上皺褶更深刻了，目光沉水般靜寂下來。
兩個中年男人，都前傾着身子，頸背像被烙鐵火燒了一般，突然都挺直了身體，一模一樣的姿態，讓兩人目光撞擊在一起，給彼此一個眼神，默契達成。
“季媽媽，不是您老想的那樣。”先開口的是岳雲霄，俊美的面孔看不出確切的年歲，他微微勾起脣角，繼續道：“尤尤只是最近太累了，又受了涼，有我跟林遠在，您還不放心嗎？”
老太太，季氏掌家人，季尤的奶奶。
她的眼神緩緩擡起，落在岳雲霄面前，剛擡起手，這個乾兒子跨上兩步，扶住老人家站了起來。
“交給你們了，好孩子們！”老太太一聲微弱到幾乎沒有的嘆息，被柳林遠敏感地捕捉，他面向老太太離去的方向，深深彎下了腰。
客廳裡，柳林遠和岳雲霄對坐在茶几兩側。
“哎，我說，你不能把責任全都撈在自己身上吧？”岳雲霄實在受不了這種低氣壓，立馬先開了口，他雙腳舒服地放在厚厚的羊毛毯上，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也未影響到他那優雅放鬆的坐姿。
鐘錶的時針指向了“1”……
柳林遠擡起佈滿血絲的眼睛，那是深深的自責的模樣，看向岳雲霄，沉穩的說：“我不相信會是這樣。但是尤尤的身體……至少我覺得應該在我們可控範圍之內！”他近似咆哮的語氣，讓對面的人不禁收起懶散的雙腳。
“別這樣，會氣到你自己的，你可不能倒下。”岳雲霄安慰他，重新擺好坐姿，嚴肅得好像換了一個人，“你該明白的。你一身的本事，再加上我這個醫學博士加成，也充其量是一種醫學診治的存在。我們敢面對疾病，但是多數時間卻不能打敗疾病……但我們不會放棄，也從來沒有放棄過。不是嗎？”
他冷靜客觀的眼神直擊柳林遠的內心，他一陣心痛，無論何時何地想起，都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那另他無法承受的痛苦襲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
“遠哥，尤尤就像你的孩子一樣……我特別愛他，可我……更離不開珺堯……”柳月兒美麗柔弱的臉龐浮現在柳林遠的眼前，她的話，字字句句他從來都沒有忘。
終於，他雙手搓了搓臉，站起了身子，朝一樓的書房走去。
岳雲霄一下子靠在沙發扶手上，擡起左手，不自覺地拿拇指和食指無奈地捏着眉頭，陷進了沉思……
季珺堯，季尤的父親。
三十多年前的青蔥歲月，季珺堯與岳雲霄，發小，小學、中學同學，總之，穿一條褲子長大；兩家父母又是好朋友，關係自然更好。岳雲霄看着季珺堯與柳月兒從相識，相戀，到結婚，季尤出生……再到季珺堯的病了，最後月堯二人“殉情”……
一切猶如昨日發生，令人窒息。
岳雲霄搖了搖頭，想要從痛苦無奈的回憶中抽身，卻發現雙目潮溼，他自嘲地勾起脣角：“原來……我亦身在其中。”
夜色濃的如潑不開的墨。
寂靜的冬夜很難得，無風，卻好似一張大網，捕捉住沒有入睡的人們……
解一擺弄一會兒電腦，卻無心思繼續。他站起身，走向窗臺，撩開牀簾一角，望向寂廖的小院，樹木沉沉的身影絲毫不動，如同是被寒冷凍僵了一般。
他突然特別煩躁！
扭頭，看到電腦桌上還存留着他的體溫的手機。
那是季尤的。他想。
掉色的牆皮上，鏽跡斑斑的暖氣管道“呼嚕”作響……璇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從房門探出頭。一模一樣的動作，她今晚記不得重複了多少次。
“哥，還沒能睡着下嗎？”她盯着他，“要不要吃點藥？”
事實上，解一回到家連衣服都沒換，就呆坐在電腦前，手中攥着一隻手機……像提線木偶似的吃了單黎璇塞到他手中的清湯小面，面與青菜的滋味也恐怕只有胃知道
此刻，他面無表情，思緒飄渺。
“哥——”璇子叫着他，他似乎回神兒過來，面前是一杯溫水捧在璇子手裡。
有多久沒再吃藥了，他不記得了。
他沉默着，拿起手機攥在掌中，幾道扭曲的疤痕摩挲着手機殼上的小黃鴨，彷彿命運在交纏，尋覓。
“你擔心季尤……”璇子關切的看着自己的哥哥。
“是。”似乎花費了所有的氣力，解一終於緩緩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