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言寢不語。
聖人之訓令沉悶的就餐順理成章。
三個各懷心事的人結束了一頓沒有言語調味的晚餐。
總算吃完了……
錦言鬆了口氣。天氣陰晴不定,或有雷雨,早撤爲上,拿定主意早早告退,回到安全地帶。
剛要開口,駙馬先說話了:“錦言,在這裡住得可還習慣?”
氣氛有些壓抑,駙馬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出言關心。
這兩日也沒顧上,再說,他一個做公爹的沒事過問兒媳婦的日常起居也不合規矩。
“挺好的,謝謝駙馬爹爹關心。”
錦言恭恭敬敬回話。
“住得慣就好,別院景緻好,讓下人領你好好轉轉。”
“是,這兩日一直在逛園子。”
“哦,都看了哪裡?”
“跟着管事嬤嬤隨便逛,走到哪裡算哪兒……今天去了月靈湖……”
倆人有問有答,皆是平常對話。
長公主冷眼旁觀,沒插言,不知是在聽還是沒聽。
“月靈湖啊……景緻不錯。我記得那兒有座涼亭能欣賞到湖面全景……”
“是啊,湖邊景緻好,那亭子建得也好……”
聽他們說到月靈湖和涼亭,長公主眸色一變,忽然開口,帶着幾分陰陽怪氣。
噫……
錦言微怔,什麼意思?接着贊同還是明智閉嘴?
被搶了話,任懷元微微頓了頓:“……”
一時冷默。
“怎麼,我講得不對?”
長公主將目光投向他:“駙馬以爲呢?”
變天了!陰嗖嗖的……
錦言閉上嘴,閉上耳朵,低頭喝茶。心中暗悔: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剛纔放下飯碗就應該開溜的,她覺得那樣沒禮貌,又多停了兩分鐘,結果錯過了最佳退場時機……
任懷元掃了一眼縮成一團的錦言。溫言笑道:“殿下說的是。此處乃皇家別院,自然移步即景,入目皆美。若有興致,明天我陪你四下走走。”
“不是想陪着我去月靈湖吧?”
長公主似笑非笑。看似打趣實則帶幾分挑釁。
我不存在!我不存在……
錦言縮得更小了。
臉上的笑意微微凝滯。依舊溫和:“去哪裡看你喜歡……”
“看我喜歡?那豈不是要勉強駙馬屈從?既然出來散心,總要大家都高興纔是。”
長公主語調涼涼,陰一句陽一句。
任懷元臉色微僵,沒有直接答話,反倒是看向錦言:“……天黑路難走,你早些回去吧。”
當着孩子的面說這些,對於錦言的尷尬,任懷元感同身受。
駙馬爹爹真是好人!
錦言感激萬分,忙起身:“那,錦言先告退……”
“急什麼?我還想聽你說說月靈湖的景緻怎麼個美法……”
出乎意料的。長公主竟將她攔下了。
這……
錦言求救看向駙馬:“也算不得特別,這兩日逛到的地方都很好……”
她再笨也明白是這月靈湖出問題了,莫非此處是長公主的傷心地?怎麼一幅要與駙馬做對到底的樣子,難道與駙馬也有關係?
沒人告訴她這湖是禁忌去不得提不得啊……
“她首次來,走馬觀花。哪裡能說得個子醜寅卯?別難爲……”
任懷元解圍的話尚未講完,長公主就冷笑一聲:
“難爲?本宮難爲誰了?不就是說說月靈湖的景緻嗎?自家人聊天,怎麼到了駙馬嘴裡,就成難爲了?”
完!吃錯藥了……殿下公主病要復發!天可憐的,錦言還沒弄明白是哪裡不對刺激了這位殿下。
任懷元眉頭輕蹙,復又平展:“……是我言詞不妥。”
她要怎樣就怎樣吧,總不能當着小輩的面爲這個較真。
繼續退讓。
“言詞不妥?是心念所思。情急吐真言吧?”
一種叫嫉妒的感覺在長公主的身體裡如蛇般遊走,帶出難以言狀的酸楚。
咄咄逼人,寸步不讓。
落在旁觀者錦言眼中,舉止失常,頗有幾分歇斯底里不管不顧的架勢。
……
到底是爲了什麼?
錦言不解。
明顯是衝駙馬去的……您倆口子有問題,能不能關上門說呀?怎麼還非得拉個外人做見證?
苦不堪言。
既不能在長公主不允地情況下自顧走開。面前的情形又特別詭異,只好一聲不吭兒,儘可能弱化存在感。
任懷元暗歎,面露一絲苦笑:“殿下說笑了……”
她什麼時候發作不好,單選錦言在時?當着晚輩的面。這樣胡攪蠻纏,他再好的脾氣,心底也有幾分不悅。
“說笑?!”
長公主紅了眼圈:
“是不是說笑你心知肚明!”
這麼多年,她心心念唸的,無非就是他能將自己看在眼中放入心底。她一路堅持,一路掙扎,要的不就是他的看重?
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不管他用什麼態度對自己,她用盡心機手段,耗盡情思愛意,總想會有那一天,他能看到自己。
可惜,越掙扎越努力,越得不到。
這半年,她以爲他們之間的距離終於近了,他終於肯正視她,願意停下來聽她說話,結果,只是一個簡單的提議,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距城最近的別院是明秀山莊……月靈湖景緻出色,小涼亭能賞湖面全景!
說來說去,他始終沒有忘記過!
從定下要來明秀山莊起,她整個的人就架在火上烤,想試探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又怕他故地重遊,觸景生情……
果然,別院這麼大,他念念不忘的只有月靈湖!只有月靈湖邊的小亭!
彷彿又回到了那年春上,她站在湖邊的柳樹下,遙望小亭上那一抹清雅的身姿。含笑望着亭下身着黃衫的少女,隔得遠,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只看到兩人臉上淡淡的笑意。四周流淌着的默契……
事隔多年,一想起當年的情景,就嫉火中燒……
他何曾這幅模樣溫柔地對自己笑過?
他心中一定是恨自己的吧?若沒有那道賜婚旨意,他就可以娶別人,娶那個他中意的吧?
而那個人,也就不會……
或許他對自己欲殺之而後快,畢竟,自己召那個人回過話……
心底這些隱蔽的過往全翻了上來,恐懼、嫉妒、失落、委屈……
種種複雜的情緒在心中盤根錯節,如經年未照料看顧的古墓。雜草亂木從生。
“……說來說去,你看的不是湖,唸的是人!”
她並不是一無所知,只是寧可遁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去消化和捕捉那些讓自己難堪的往事。囫圇吞棗將它們掩埋在最不爲人知的深處。
明明是怒吼的,卻透着茫然和無助。
她應該恨他的,可是她浩然充沛的恨意忽然間無從統御,她竟沒有勇氣獨自面對他,找藉口留下的錦言,是她給自己安排的精神支柱。
彷彿有她在,就多了份底氣……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忘記她,你一直在念着她……所以,一有機會你就要來這裡,來這裡緬懷……”
明明是怒火中燒的,吼出來的話卻沒了火氣,字裡行間只有軟弱。
真到了這個關口。反而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只有些茫茫然的木然感——
已經被宣判爲死刑,絕無更改,幾時行刑又有何關係,早比晚還少受些煎熬。
……
這是個什麼狀況?!……
被強行留做觀衆的衛錦言同學咂摸其中的滋味……好大的醋味兒。難道那月靈湖是駙馬與別人的定情處?
“胡說什麼!”
任懷元這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不由哭笑不得,多久的事,她竟是爲這個!
“哪裡有什麼人!什麼湖的!”
當着晚輩的面翻扯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麼?
他回頭對錦言道:“……觸景生情而已,無事。你先回去吧。”
“不好!什麼觸景生情?觸景生情的不是我,另有其人!你老讓她走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讓她聽?”
沉在井底的人下意識地就想拉同盟。
有人陪着與獨自深陷黑暗的感覺似乎不一樣。
錦言又一次進退不能。
聽這話意,事關駙馬當年情史,她哪敢旁聽啊……
偏長公主不知犯了哪根犟筋,非要留她……
是要做筆錄啊還是要做第三方證人?
話說,這倆口子掰扯當年某一方的情史,哪有什麼理智和事實可言?
別看現在叫囂哭訴,折騰地熱鬧,最後,人家夫妻前嫌盡釋,難受的是她這個全程目擊者。
長公主是最大的老闆,也是內宅同性的最高領導。兒媳婦永遠是婆婆的管轄範圍,沒公爹的事。
她只好老老實實呆着。
任懷元撫額——
這又要鬧哪一齣?
好吧,你願意留她就留,要尷尬難堪大家一起受着……反正我沒不能言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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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言愈聽愈心涼!
可不就是在翻扯駙馬的情史嘛!
原來當年長公主每年春天都會邀請世家子弟來明秀山莊春遊,那一年任懷元從外遊歷回京,也被邀約。
長公主是不是在這一次對任懷元一見鍾情的,這兩位沒說。
殿下反覆講的是駙馬與某個小姑娘在月靈湖邊私會來的……
“……哪裡有什麼私情?正好遇到了,就打了個招呼!”
駙馬不耐,你當着小輩的面東扯西扯這些事做什麼?
漫說當年與長公主沒關係,就是放在現在,他遇到了認識的女子,還不能說句話打個招呼了?
多久的事了,她不提,他都忘了。
“打招呼?是相見甚歡談興正濃吧?”
舊事如膿瘡,經年爛痛在心,既然已經捅破了,痛就要痛個明白!
有嗎?
任懷元仔細回想,關於這件事記憶模糊得很,他能記住昔年的那個她,是因爲……
“因爲她活在你心裡!”
長公主的臉,嚇煞人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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