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 陳師傅是打算狗急跳牆,同歸於盡了。
謝天鴻不怕死,唯一害怕的, 是錦夏和雲霄的安危。他自己可以涉險, 但是, 決不允許他們兩個出現一點意外。
他跟文鈞商量了半天, 最後拿出一個結果。
主意已定, 謝天鴻先行離開,去了寒雅軒。
現在是凌晨,東方尚未亮起, 曉風微寒。
謝天鴻踏入寒雅軒大門的時候,做好了殊死一戰的準備, 意外的是, 寒雅軒裡空空如也, 不見一個人影。他走到櫃檯前,在桌面上看到了另外一張字條:想要他們活着, 就來西山崖頂。
沒有選擇,謝天鴻放下紙條,徑直趕赴西山。
西山距離鄴城,有數十里,等謝天鴻策馬趕到的時候, 東方剛剛泛起魚肚白。
遠遠的, 他看到崖頂處的老樹上, 綁着幾個熟悉的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錦夏和雲霄的身影, 錦華夫婦和文修夫婦四人綁在旁邊, 口中塞着布絹。錦夏的身形單薄,在晨風中瑟瑟發抖。
旁邊染了一個火堆, 陳師傅拿着雕玉的刀,坐在火堆旁邊,用烈酒淬刀。他的髮絲散亂,額前有一縷亂髮蕩在眉間,滄桑的臉龐上,映着紅色的火光。
謝天鴻放開繮繩,任由馬兒隨意行走。
他說:“我來了。”
陳師傅回頭,看到謝天鴻是單槍匹馬而來的時候,眼睛裡多出一絲欽佩。“難道你不知道,我是想要你的命嗎?”
“知道,所以我更要來。”
“來送死?”
“來用我的命,換無辜人的性命。”
陳師傅仰天大笑,“無辜,天下哪個亡靈不無辜?若是無辜就不該死,世上早已人滿爲患。”
謝天鴻沉住氣,慢聲道:“你的意思是,即使你取走我的性命,你也不會放過其他人?”
“如果你是我,你會放過他們嗎?”
謝天鴻沒有回答。斬草除根的道理,誰都懂,但是,互換一下身份,那幾個字,卻重如千斤,無法說出口來。
陳師傅亮出刀,跳動的火焰映在刀鋒上,如同仇恨之火,一般妖嬈。
“我的侄兒衛涼玉,刺殺皇帝,的確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皇帝沒有株連他的九族,的確是海量胸襟。他的這份情,我領了,當然,我不會白領。”他的眉梢翹起,神色肅然,“我今天也大度一回,只殺你一個,其他人,我保證不會傷害他們一絲毫毛。”
“你的條件呢?”謝天鴻明白,天上不會掉餡餅,陳師傅這麼說,必然有前提。
陳師傅從背後取出一團繩索,丟到謝天鴻面前,“先把自己綁上。”
“我自己綁不住。”
陳師傅向他身後眺望一眼,“那就讓文鈞那小子幫忙。”
文鈞並不在場,難道是……
困在樹上的諸位家眷,同時向謝天鴻身後看去,只見,巨石之後,緩緩走出一個白衣男子。
果然是文鈞!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直偷偷埋伏着,陳師傅是如何發現他的?
錦夏的心揪了起來。
陳師傅舉手示意他停下,“先把埋伏撤走,再將兵器拋過來。”
文鈞眉頭一緊,用目光詢問了一下謝天鴻,猶豫再三,向身後一片蒼茫的樹林吹了一聲唿哨,眨眼間,數千名士兵站了出來,迅速排列成隊,站得整整齊齊。
他發號施令,指揮士兵們暫時撤退,這裡的事,他會跟謝天鴻處理。
數千名士兵得令,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從西山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崖頂的幾個人。
文鈞從頸後取出扇子,正要丟過去的時候,陳師傅突然道:“稍等,我改變主意了。你先挑斷謝天鴻的手筋,再把他綁起來,然後把扇子丟過來。”
錦夏驚得圓瞪着眼睛,拼命地搖頭。
布絹塞住口,她說不出話,可她現在比誰都着急。
陳師傅爲了衛涼玉的死,已經半瘋了,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報復。許諾謝天鴻什麼,都是假的,做不得數。
一旦挑斷謝天鴻的手筋,他的雙手就廢了,即使他會再多功夫,都使不出來。到時候,別說救人,就算是自己,也是自身難保。
三哥,不要啊!錦夏在心裡一遍遍地說着,只盼謝天鴻能夠聽到她內心的呼喊,不要做傻事。
謝天鴻坦然一笑,伸出雙手,對文鈞說:“來吧,我準備好了。”
文鈞握着扇子的手,在不住的顫抖。當年,謝天鴻在知道他要拐走錦夏的時候,都沒有對他下如此重的手,現在,兩人之間最大的結解開了,他又怎麼忍心對謝天鴻做出這樣的事。
“怎麼,這種事,你想要我自己來?”謝天鴻說得極爲輕鬆,彷彿覺得眼前的事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
文鈞垂頭喪氣地說:“謝老三,你就沒有別的辦法救人嗎?”
“咱們在崖頂,四周有沒有埋伏,可以一覽無餘。能做的,咱們都試過了,現在,只有照着陳師傅的話做,錦夏他們幾個人,纔有可能平安無事。動手吧,別猶豫了。”
“如果可以,我寧願選擇,你讓我去死。”文鈞和謝天鴻兩人,除了錦夏以外,從未有過其他矛盾。
雖然是君臣主僕的身份,實際上,像是親兄弟一般。
不,比親兄弟還親。
文鈞實在無法狠下心去,廢掉謝天鴻的雙手。
謝天鴻嘆口氣,“算了,我自己來。”
他只用了一招,便從文鈞手中奪過紙扇。他將紙扇展開以後,用鋒利的扇骨,抵在了自己的左腕上。“我準備好了,你答應我的事,不會反悔吧?”
陳師傅說:“只要廢掉你的雙手,我就先將孩子還給你。等我親手殺了你以後,再放了其他人。”
謝天鴻正要使力,卻被文鈞按住了手。
文鈞勸道,“他在騙你,如果你死了,他沒了威脅,更不可能放過錦夏他們。”
謝天鴻凝視着錦夏,又看看一旁的孩子,心痛如刀絞,“若我救不了妻兒,就算我活着,又有什麼意思?”
三哥啊,你死了,我活着也沒有意思啊。
錦夏不住地喊,不住地搖頭,希望他能懂自己的話。可是,她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響。她眼角的淚無聲滑落,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謝天鴻飛起一腳,將文鈞踹開,紙扇翩然而落,血滴如同紅梅,灑了一地。
蟒袍上面,濺滿了鮮血。有他的,有衛涼玉的,也有在皇宮廝殺時,雙方弟兄們的。紅色,就像現在,東方冉冉升起的旭日的顏色,明亮而刺眼。
“現在,可以把雲霄還給我了吧?”謝天鴻咬着牙,硬撐着說出這句話。
陳師傅一手抓起襁褓,向謝天鴻丟去。
謝天鴻雙手已經廢掉,沒法抱孩子。他只得飛身而起,用牙齒含住襁褓上的佈扣,輕輕低下身子,放在膝上。
雲霄睡得正香,全然不知外界發生了什麼。
謝天鴻因爲失血而略顯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淺笑,“不愧是我的兒子,面對生死,依然可以安枕。”
此時,文鈞已經爬起身。他跌跌撞撞地衝過來,檢視謝天鴻的手腕,罕少流淚的他,竟也滾下兩行熱淚。“陳師傅從沒打算放過他們,你何必讓自己多受這些苦呢。”
“答應我一件事,幫我送雲霄回府。”謝天鴻平靜道:“給我兩個時辰,我會把小嬌和四位老人安全接回鄴城。”
陳師傅嗤笑一聲,不屑地撇了撇嘴。
文鈞站起身大喊,“謝老三,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想騙我帶着雲霄離開這裡,你拖住陳師傅,自己留下來做大英雄。我告訴你,不可能!我文鈞雖非皇族,骨子裡的血性不比你少。咱們幾個人,要生一起生,要死,就一起死!”
謝天鴻與他對着吼道:“文鈞,你連太子的話都不聽,是不是要反了!”
“少拿身份壓我!”
“我偏要用身份壓你!”
文鈞氣得半晌兒說不出話來。他指着謝天鴻,恨恨道:“謝老三,你記住今天說過的話,要是你死了,我就是追到陰曹地府,也會跟你算清這筆賬!”
他抱起雲霄,大步流星地走向山下。
錦夏望着他遠去,心裡的大石頭,落下來一塊。現在,她最擔心的人,是謝天鴻。不知道他手上的傷口如何,若是能夠逃脫此劫,大夫能不能將他的手醫好。
或許,她想得太遠了,文鈞能抱着雲霄離開,已經是頂難得的事了。
把他們全放掉,陳師傅大概不會仁慈到那種地步。
謝天鴻朝着太陽升起的地方,跟錦夏說:“老婆,你看,太陽出來了。我們成親這麼久,第一次一起看日出。你看,多美。”
錦夏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的害怕和驚恐去了大半。有他在,死算什麼呢?
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成親後,有過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年多的時間裡,夫妻鶼鰈情深,從未吵過嘴。多少夫婦想要這樣的生活,都盼不來。即便是現在死了,他們又有什麼好遺憾的呢。
陳師傅攥緊手裡的刀,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你有什麼話,想跟你老婆說的,趕緊說說。免得死了以後,留下遺憾。”
謝天鴻面向朝陽,緩緩道:“老婆,跟你成親快兩年了,我時常忙着處理公務,很少抽時間陪你。有時候,忙累了,倒在牀上就睡,連句話都沒空跟你說。半夜醒來,我看着月光下你的臉龐,心裡會想,如果我是個普通的百姓,每天跟你柴米油鹽、過平凡的日子,該是多幸福的生活。可惜,只能想想,我一輩子逃不開皇子的身份,一輩子都要爲齊國的事操勞。假如有下輩子,我們誰都不要生在王侯家了,好不好?我們相遇以後,帶你遊山玩水,餓了從水裡撈魚,從樹上摘果子,渴了,從就近的小溪裡打一罐清水,燒開以後,泡上一壺清茶,一起喝到天黑。”
這是她夢想的生活,再加上他,一輩子就沒什麼可求的了。
好啊,三哥,我願意。錦夏用力地點頭,再擡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
她從來不稀罕錦衣玉食,更不稀罕做什麼王妃、太子妃,她只要謝天鴻,還有云霄。一家三口在一起,就是天倫之樂。
“說完了嗎?說完了的話,我可要動手了。”陳師傅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向謝天鴻這邊走來,“不要躲,你躲一次,樹上綁着的人,就會死一個。”
他與謝天鴻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相差不過一尺。
謝天鴻幾乎可以感受到,那把刀散發出來的殺氣。
陳師傅目測了一下距離,慢慢舉起刀,向謝天鴻的胸口刺去。
寒光一閃,薄如紙的刀刃片刻即至。
謝天鴻微微眯起眼,擡起右手,指着他身後的懸崖說:“陳師傅,你看你身後是什麼?”
他沒有挑斷自己的手筋?
沒等想出結果,陳師傅已經隨着謝天鴻的話,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