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家的日子,果然比在秦家好過不知多少倍。
陸家人口簡單,就陸月名夫妻帶着陸寒這個獨子過活。底下幾房傭人,人數不過十來個。就算加上她和春雨二人,整個院子裡往來走動的人也不算多。
不像秦家,秦老夫人以下有好幾個兒子,又沒分家。一家大宅子里人擠着人,這就容易生是非,何況秦家的家風……芳菲實在不敢恭維。
陸氏夫婦待芳菲極好。陸月名一天到晚給芳菲開安神藥,何氏又讓廚房給她燉補品。芳菲自己是懂得醫道的,隱隱覺得這樣吃下去反而有礙,所以再三婉轉的向陸月名錶示自己真的好了,不用再服藥了。
陸月名身爲大夫,其實是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只是一時關心太過,纔會如此行事。他給芳菲診了脈以後,覺得她說得也在理,便讓她停了藥。
不用每天三頓把那苦藥當飯吃,芳菲好容易鬆了口氣。
她把陸月名給她開的方子,跟自己的資料庫默默印證一番,發現陸月名這個大夫在醫藥方面的水平——往好聽了說是穩健,往難聽了說,就是略嫌平庸。開的方子都沒什麼錯處,但也毫不特別,有點照本宣科的味道。
這也難怪,陸月名少年時根本就不想當大夫,一心求取功名。他父親算是陽城裡挺有名的大夫,開了家醫館叫濟世堂。陸月明兄弟兩個,他是家中長子,本來想着讓他弟弟陸月思繼承醫館,自己好好考個進士的。
但科舉一途,絕對的千軍萬馬擠獨木,陸月名沒能在這場殘酷的戰役中有所斬獲。就在他屢次科舉不第後,老父病重。他也看出自己不是考進士的材料,只得罷了科舉的心思,回來子承父業,半路出家當了大夫。
而當陸月名的父親去世後,他就跟弟弟分了家,把除了醫館之外的大部分田地都留給了弟弟。
陸寒出生以後,陸月名又生出了新的希望。他期盼着兒子能夠好好讀書,陸寒從小也極爲聰慧,三歲能頌,七歲能文,讓陸月名欣喜不已。
可是……
陸寒彷彿是得了祖父的遺傳,偏偏對醫術草藥極感興趣。一有機會,就到濟世堂裡去看父親開方子。他還喜歡爬上醫館裡的百子櫃,一樣一樣的辨識藥材,又不厭其煩的詢問父親醫理。
一開始陸月名也沒在意,陸寒問什麼他就教什麼。漸漸的,陸月名發現陸寒對醫術的興趣遠遠超過了讀書,他纔開始着了急。
陸月名不想兒子還是當大夫,他對兒子的期望是考中進士,光耀門楣!
於是,他便開始阻止兒子再接觸醫書和藥草。同時對兒子的功課也更加上心。但陸寒並未因爲父親的反對而乖乖停止學醫,課業上也沒什麼進益……這讓陸月名真是苦惱萬分。
芳菲對於陸月名的心理,倒是挺了解的。這種家長她見得太多太多了……把自己年輕時沒能實現的願望和理想,全寄託在下一輩的身上。孩子如果不走他設定好的道路,便覺得孩子不學好,不懂得大人的苦心……
平心而論,這種教育方式,芳菲是不太贊同的。
她認爲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這種生活方式不妨礙別人就好……陸寒想學醫有什麼不好呢?
不過,她是不會對人家教育兒子提出任何異議的——當然提了也白提。
何氏夾在望子成龍的丈夫,和極有主見的兒子之間,真是左右爲難……
芳菲冷眼旁觀了幾天這家人的生活狀況,對陸家的家務事算是有了個底。
“芳菲,你怎麼到院子裡來了?這清晨露水重,小心着涼。”
早晨何氏經過後院,見芳菲站在樹叢裡不知在看些什麼,忙過去找她說話。幾天相處下來,何氏已經深深喜歡上了這個未來兒媳婦,以至於把對她的稱呼從“侄女兒”直接改成了閨名。
何氏又嗔怪跟着芳菲的春雨:“怎麼伺候的,咋不給你們姑娘披件大衣裳?”
“伯母,沒事的。是我不想穿太厚實,不是春雨的錯。”在清晨的陽光下,芳菲注意到何氏臉色慘綠,像是患病的樣子。忙問道:“伯母這是怎麼了?”
何氏也不瞞她,苦笑着說:“不知道是吃錯什麼東西,肚子難受,昨兒瀉了一晚上。”
拉肚子?那真是可大可小。
芳菲問道:“伯母有沒有吃藥?可不能諱疾忌醫啊。”
“吃啦,你伯父早就給開了方子。我已經吃了兩三天……唉,今天再不見好,就讓他改個方子吧。”
聽說何氏已經吃了藥,芳菲便不再問下去了。何氏怕芳菲在風地裡站久了難受,催着她進屋。
芳菲也不堅持,跟着何氏進屋用早膳去。
她來了幾天,早發現陸家後院種了不少藥材。雖說都不是什麼名貴好藥,只是最普通的家常用藥,卻都被人很精心的護理着……
以她對陸月名的觀察,他應該沒這番心思。照陸月名平日裡的行事看來,他可能都沒注意到在院子裡那一叢叢灌木後,種着很多藥草呢。
那……想來都是陸寒弄的了。
看來,他對醫藥還真是上心啊!
午膳時,芳菲只見到了陸月名和陸寒,卻不見何氏出來吃飯。陸寒見芳菲疑惑,便說:“母親身子不適,在她房裡歇息了。妹妹不必等了,我們三人先吃吧。”
“哦……”
芳菲有些擔心何氏的病情。從何氏的氣色和她早上的描述看來,應該是得了痢疾。痢疾不是大病,拖得久了,卻也很傷身的。
“她身體素來很好,不妨事的,這回也不知怎麼就病了。”陸月名安慰芳菲,“倒是你自己要好好保重,我聽你伯母說,你大清早站在院子裡吹風,這可不好。”
“芳菲知道了。”
她乖乖應下,三人便不再說話專心用飯。
飯後,陸月名讓小廝拿過紙筆來,他打算再開張藥單給妻子服用。
芳菲在一旁好奇的看了幾眼。芍藥、當歸、大黃、黃芩、黃連、木香、桂枝、甘草……嗯,都是治痢疾的藥……不過,似乎是針對熱痢開的方子。
陸寒也站在一邊看着,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張嘴說:“父親,我看母親的脈象有些虛……”
陸月名臉色一沉,怒道:“你才幾歲,就懂得把脈了?胡鬧!還有,我說過了不准你管這些事!”
芳菲聽他父子二人的對話,心中一動。
她記得,《景嶽全書》上說:“凡治痢疾,最當察虛實,辨寒熱,此瀉痢最大關係,若四者不明,則殺人甚易也。”
陸月名診斷妻子是熱痢,陸寒卻說何氏脈象虛浮……到底誰說的對呢?
她腦子有個念頭轉了又轉,斟酌了一會才說:“伯父,說起痢疾,我倒記起個故事來。”
“呃?故事?痢疾有什麼故事?”
陸氏父子同時感到驚奇。
芳菲看了眼他們的反應,見他們沒有阻止她往下說的意思,便接着說:“聽說宋孝宗曾經患上痢疾,太醫們開了藥方,久治不愈。其父高宗趙構十分着急,讓人遍尋民間偏方。有人推薦了一位民間大夫進宮給孝宗看病,那大夫進宮後遂望聞問切。後來問出孝宗喜歡吃湖蟹,才知道病根在哪裡。”
“原來湖蟹雖然鮮美,但多食易損傷脾胃。久而久之導致脾胃陽虛,引起冷痢。太醫們卻以熱症下藥,所以才一直沒能見效。”
“這大夫就讓人採來蓮藕節,將其搗爛取汁,囑咐孝宗以溫酒調服。幾次服用後,孝宗果然就痊癒了。”
這是宋人趙潘在《養痾漫筆》上的記載,芳菲覺得還是比較可信的。
她現在所在的時空,到元人入侵前的歷史,倒是跟她在歷史書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陸氏父子聽後表情各異。陸月名若有所思,而陸寒則一臉詫異的看着芳菲。
芳菲再看了看二人,說道:“芳菲見識淺薄,也根本不懂醫藥……只是芳菲想,是不是先弄清楚伯母是從何起病的比較好呢?像故事裡的那位民間大夫,也是問清楚了孝宗的病根,纔好開方子對症下藥……”她見陸月名臉上表情有些僵硬,怕自己說錯了話,忙補救說:“芳菲真是什麼都不懂的,胡說罷了,伯父不要見怪。”
真是的,自己沒事抖什麼能耐啊?唉,都是太關心何氏的病情了……這纔多了嘴。要是因此惹得陸月名不快,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沒想到陸月名卻感慨說:“哎呀,芳菲,你真提醒了我啊!”
其實一般病人來到他濟世堂看病,他也會循例問人家最近吃了什麼,做了什麼,會想着去弄清楚別人起病的原因。這回卻是因爲病的是自己最親近的妻子,自以爲妻子的一切衣食住行他都是再清楚不過的。他問都沒問妻子進來飲食情況,就靠診脈來開方子……
經過芳菲一說,他才恍然醒悟。自己明明是個大夫,卻耽誤了妻子的病情。真是要不得!
“芳菲,你是個有見識的。伯父謝謝你了!”
陸月名說罷匆匆回後堂去詢問妻子病情,留下陸寒與芳菲二人在飯廳裡相對而立。
陸寒眼中滿是欽佩:“芳菲妹妹,想不到你也會看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