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蕭與長安軍的戰爭還在持續,這曠日持久的戰役勞民傷財,蕭文遠焦頭爛額,他自己就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可是那些功勳背後,是無數次傷痛,他有多處舊疾,但這些年養尊處優,有名貴藥材將養着,已經很少再犯。
可是最近不知爲何,那些舊疾卻又開始折磨他,肩膀中過箭的地方,讓他每次擡起手臂時就會一陣刺痛;腰上被馬蹄子踹過的地方,以前只是陰雨天才會疼,可是現在哪怕是在大太陽底下,也能讓他疼得直不起腰來,還有膝蓋、腳踝、以及傷到肺部後那總也去不了的咳嗽。
面對這些多年積累的舊疾,大夫們束手無策,除了止痛別無他法。
可是最近這個月,那些止痛藥貼對他已經不起作用了,他疼得滿頭大汗,只能咬牙忍住。
香蘭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款藥香,樣子有點像艾條,但是點燃後的味道卻更加芬芳,令人如癡如醉。
香蘭把點燃的藥香湊到他的鼻端,他用力吸了幾下,身上的疼痛竟然奇蹟般地止住了。
香蘭興奮地告訴他,這是從一位胡商手裡買到的,不過她不知道這款藥香好不好,因此只買了一盒。
香蘭身上有胡人血統,她喜歡所有胡人的東西,她屋裡的佈置,她日常的打扮,全都充滿西域風情。
蕭文遠最愛的就是這個,他喜歡她那與漢女截然不同的氣質。
那些臣子和商賈們,投其所好,經常向他敬獻西域來的寶物,很多胡商爲了能在西蕭做生意,更是將他們萬里迢迢帶來的珍品獻給香蘭。
因此,香蘭能搞到胡香,蕭文遠並不奇怪,相反,他感覺很貼心,他的愛妃總是令他身心愉悅。
可是當這盒胡香用完之後,那些痛苦便再次襲來,他派人四處尋找售賣這種藥香的胡商,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那個因爲生意不好而買醉澆愁的胡商。
這名胡商有十幾盒這種胡香,蕭文遠讓人全部買下,胡商興高采烈,拿着銀子歡歡喜喜離開王城,並且信誓旦旦,他回到西域便會籌集更多的胡香,全部帶到西蕭。
自從斷了胡香,蕭文遠每天被疼痛折磨得無法入眠,可能是睡眠不好的緣故,哪怕是白天,他也是神情懨懨哈欠連天,沒有精神。不過幾日,他便瘦了一圈,整個人像是老了二十歲。
現在胡香終於找到了,蕭文遠重又煥發生機,雖然仍然臉色蒼白,可那眼中的神采、高昂的語氣,無不彰顯出蓬勃的生命力。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就在一個月後,前線噩耗傳來,西蕭大將軍甄澤死於女刺客紅袖之手,西蕭軍大亂,長安軍乘勝追擊,西蕭軍羣龍無首,連連敗退,長安軍卻不肯善罷甘休,直追至西蕭王城。
王城之外,長安軍正在罵陣,負責罵陣的都是軍痞,他們出口成髒,葷話連篇,城樓上的將士們聽得惱羞成怒,長安軍卻個個捧腹大笑。
王城之內,寵妃香蘭焚香禱告,求上天保佑王城平安。
臣子們懇請蕭文遠御駕親征,衆所周知,他們的西蕭王乃是不可一勢的悍勇驍將。
蕭文遠站起身來,腳下的虛浮是瞞不了自己的,他知道他老了,他試着拿起他的大弓,大弓入手,他忽然怔住,這弓怎麼這般沉重?
那把跟隨他多年的大弓,他不但拉不開,甚至已經拿不動了。
臣子們慨嘆,大王老了。
可是蕭文遠自己知道,他不僅是衰老,還有虛弱。
他現在的身體,終究是垮下來了。
那些胡香只能止痛,只能麻痹他的精神,讓他誤以爲自己身強體壯。
蕭文遠讓人把那些胡香全部燒掉,胡香燒掉後,他也大病一場。
而此時的長安軍,還在王城外面,蕭文遠病重如山倒,這一倒,便再也沒有起來。
暗藏在身上的沉痾全部復發,大夫發現,他的五臟六腹都已衰敗,曾經的常勝將軍,如今已經油燼燈枯。
可是蕭文遠卻還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身子爲何會迅速垮掉,是那些胡香!
可是那個賣胡香的商人早已離開西蕭,不知去向。
漸漸的,蕭文遠的神志也開始模糊起來,黑夜越來越漫長,他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直到那一日,他再次醒來時,看到宮女太監們正在宮裡四處翻找,他們拿走值錢的東西,就連他掛在脖子上的暖玉也被扯了下來。
他想讓他們住手,可是嘴巴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時,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向他走來,啊,這是他最心愛的香蘭。
當他被全世界背叛時,只有香蘭還在他身邊。
渾濁的眼睛裡煥發出渴望,他伸出枯瘦如雞爪的手,想再次將他心愛的美人擁入懷中。
香蘭嫌棄地揮開他的手,居高臨下冷冷地俯視着他,就如初見時,她匍匐在地對他頂禮膜拜。
“狗雜種,去你孃的,給我吃絕子藥,你該死!你知道那些胡香是什麼嗎?那是老孃送給你的斷頭藥,你斷了老孃的子嗣,老孃就斷了你的腦袋,可是現在老孃不想要你的腦袋了,老孃不想便宜你,就讓外面那些長安軍把你千刀萬剮吧,哈哈哈!”
蕭文遠不可置信地看着香蘭,嘴巴張開又合上,這是在做夢嗎?他竟然在香蘭眼中看到了刻骨的仇恨。
他想告訴香蘭,她是他最寵愛的女人。
可是香蘭沒有給他機會,在他那已經開始腐朽的身體上踹了幾腳便揚長而去,走出紛亂的王宮,一個嫵媚的女子正在等着她,她不知道這女子是誰,但她知道,這是何宗羣派來接她的,跟着這個女子,她便能永遠離開這座充滿不堪回憶的王城。
何宗羣沒有食言,十幾天後,女扮男裝的香蘭跟隨一個駝隊,踏上了古老的絲綢之路,她要回到她來時的地方,那裡有她心愛的男人,也有她嚮往的生活。
那個將她帶出王城的嫵媚女子名叫紅袖,紅袖交給她一袋金子和一把刀,紅袖對她說,如果有朝一日,她心愛的男人背叛了她,那就用這把刀殺了他,再帶着這些金子重新開啓新的人生。
太陽照耀着一望無垠的沙漠,那大大小小的沙丘在陽光下如同金子一般閃閃發光,騎在駱駝上的香蘭轉過身來,回望來時路,她揮揮手,再見了,這片屬於漢人的土地,她不會再來,但永不會忘記。
遠在京城的何苒,終於收到來自西北的秘信。
信上只有八個字:不辱使命,西蕭國破。
曾經躊躇滿志的蕭文遠連同他一手建立的大蕭朝,最終只是浩瀚歷史長河中短暫的存在,如流星閃過,剎那光芒。
何苒叫來小梨:“把從青蒼山挖出來那些酒裡,挑出一罈重新埋下。”
小梨不明所以,這些酒已經埋了幾十年,大當家寶貝得不成,只在宗大公子成親時才摳摳嗖嗖送了一罈,原本以爲餘下的酒是大當家自己留着喝的,沒想到現在居然要挑出去重埋地下,大當家這是怎麼想的?
小梨不明白,但也不問,而是把那壇酒埋到院子裡的桂花樹下。
這是專屬於何苒和馮擷英連同何宗羣三個人的秘密。
這壇酒,是何苒留給何宗羣的慶功酒,她希望何宗羣平安歸來,到那時,她要親自敬他一杯。
可就在小梨把酒埋好,剛剛直起腰來,何苒又道:“還是再多埋一罈吧。”
那一罈酒是留給何宗羣的,而這一罈,則是她留給周滄嶽的。
待到周滄嶽滅了寶象王,她也要敬他一杯。
昔年何驚鴻親手埋在青蒼山的酒,他們值得。
隴西郡,長安王府。
何淑婷做夢都想不到,長安軍不但打贏了,而且還一舉打到西蕭王城,殺了蕭文遠。
何淑婷怔怔一刻,好久之後,也平靜下來。
“王妃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是不世之功啊!”
何江喜極而泣,幾位幕僚連連恭喜:“王妃此功,與何苒江南之戰不相上下。”
“何止!江南之戰,何苒只是把永和帝趕去福州而已,不過就是換個地方繼續做皇帝。可是王妃卻是直接滅了西蕭,蕭文遠和他的兒子們全都死得不能再死。”
“對對對,僅此一點,何苒就無法與王妃相提並論。”
“這天下權勢榜早就應該重新排名了。”
“重新排名,王妃與世子定當上榜。”
何淑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能登上天下權勢榜了嗎?
她的心怦怦直跳,待到何宗羣班師回朝,何淑婷便問他:“此次西蕭之戰,與江南之戰相比,孰更勝一籌?”
何宗羣想都沒想:“這如何相比,西蕭之戰平滅一國,江南之戰如何相比?”
何淑婷忽然笑了,這一笑發自心底,多少年了,她終於強過了何苒!
“若天下權勢榜重新排名,我兒國昌可能上榜?”
何宗羣看她一眼,斬釘截鐵:“不能!”
何淑婷心中一沉,失聲問道:“爲何?”
何宗羣:“世子雖然福澤深厚,但終歸年幼,他如今所得一切,全部來自王妃,王妃,能登上天下權勢榜的人是你,不是他,王妃,你要記住,首先你是何淑婷,是這隴西之主,其次你纔是世子之母,王妃,沒有你,何來世子?沒有你,我也不會留在隴西。”
何淑婷感動得熱淚盈眶,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年幼時,她是何家的女兒,是父母的孩子,是哥哥的妹妹,是弟弟的女兒;後來她到了晉陽,她同樣是弟弟的姐姐;再後來,她成了何江的義女,又頂着這個名頭,成爲武驥的妻子,武家不受公婆歡迎的兒媳,以及那個不被何苒承認的妹妹。
她從來就不是她自己。
而現在,何宗羣告訴她,除了這些身份之外,她還是她自己,她是何淑婷。
不,她還是這隴西郡的主人!
這一刻,何淑婷埋藏在骨子裡的野心徹底衝開桎梏,野蠻生長,從此以後,她要做那天下權勢榜上比肩何苒的人。
不知爲何,從這一天開始,原本天真活潑的兒子,在她眼裡也少了幾分可愛。
其實,即使她沒有生下這個孩子,也可以隨便抱個孩子,說成是武驥的後代,反正武驥只有她這一個女人,只要她說那個孩子是她生的,就不會被人懷疑。
這個念頭從心裡浮起時,何淑婷嚇了一跳,她怎會這樣想呢,國昌是她的驕傲,是她的一切希望。
就在這風雲變幻中,天下權勢榜悄悄發生了改變。
名列第一的齊王早已變成金陵城外的一座孤墳,名列第三的柳山河連屍體都不知被扔到哪個亂葬崗了,而漢王王豪早已死於儂六娘之手,榜單上的其他人,比如武東明,比如開州王,以及曾經上過榜的蜀王,全都死了。
和前面兩次一樣,就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新的天下權勢榜悄悄被人貼在滕王閣門前。
其實後來早就有人查明,天下權勢榜就是一羣閒得淡疼的讀書人評選的,偏偏這個排名還很公正,榜單一出,天下認同。
天下權勢榜的第三次排名,排在首位的便是何苒,放眼天下,無論地盤還是擁躉,何苒當居第一;
令人詫異的是,排名第二的,居然不是福州的永和帝,也不是荊重光,而是周滄嶽!
周滄嶽一舉打下兩湖和蜀地,令在風雨中飄零的蜀王勢力徹底瓦解,他甚至還將當年的定國公荊重光玩弄於股掌之上,不得不從江南的領地中割出四個縣送給他。
至於他把打下的地盤全都讓何苒幫忙管理的糗事,無疑有損他的光輝形象,但那又如何,周滄嶽若是打過來,試問你不怕嗎?
虎威軍所過之處,連根雞毛都不會留下,相比而言,讓何苒派人管理,反而是造福了一方百姓。
排名第三的現如今周滄嶽的死對頭寶象王!
前兩次排名,寶象王全都沒有上榜,這一次之所以榜上有名,是因爲寶象王打到了交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