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外的是,因北隅與碎島之間簽訂盟約而爲戢武王設下的餞別宴,即墨城這個名義上促成和局的最大功臣卻沒有出現。
聽說是傷病纏身,眼下還不能起身,因此留在府中養傷。
宮宴的規矩一如從前,與帝王親近,且在內廷地位尊貴的女眷與主賓坐在內殿之中,朝臣按品級坐在正殿的客位之上,與侍坐在帝王身邊的內廷以屏風相隔,而內廷中地位低微那些女官的座位,就一直襬到內殿之後的迴廊之上了。
水榭之上,御香縹緲,絲竹聲掩映之下的低聲小雨自相隔很遠的水面之上悠悠然飄過來。即墨憂輕飲一杯酒,靜靜看向內殿帷幕之中的人影。
未曾料到,有生之年,她也有被趕到水榭之上的時候。
至於即墨城,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沒覺得他有傷到不能上宮的程度。大概,還是不願在衆目睽睽之下與那個人見面吧。
是真心喜歡的人,但是坐在一起,眉眼之間,便會流露出破綻。有什麼話,在碎島那邊也該早說完了,何必在天啓招搖過市。他們之間的關係,註定見不得光。戢武王在碎島殺了那麼多人的丈夫,誰都知道她打心底厭惡男人,若是有朝一日嫁做他人婦,恐怕現在那些女廷臣也接受不能吧。
華庭盛宴,原本也不是他們所求的。在哪裡都沒關係,現在這情況,只要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平安無虞,也就該心滿意足了。
這也是無奈所致。
內殿之中的慕容嫣然,此時卻真的是心滿意足了。
兒女成雙,承歡膝下,哪兒還能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外邊怎樣熱鬧都與她無關,身邊人言笑晏晏,她卻聽而不聞。
太子還是嬰兒,被她好端端包在襁褓裡,放搖籃裡拎着。錦繡團簇之中露出一張淨白如細瓷的小小面孔,可愛的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別的人雖然也看得心癢,但礙於身份,連碰都不敢碰他一根手指。
那可是太子,國之重器。誰敢輕易逗弄?
這內廷裡的規矩可管不着鍾情,她如今已經快四歲了,黑髮在額前剪得齊齊整整,露出煙籠一般的幽黑雙眸,長睫低垂,笑起來還是靦靦腆腆的,但看見太子,可就什麼都不顧了,自己坐在慕容嫣然身邊,靜靜趴在太子的搖籃之上,努力伸長手臂,試着去觸碰太子的臉。
看到那可愛的樣子,內廷裡的人都不說話了,大氣也不敢出的看她伸出小小的手去碰太子,那麼嬌貴的小嬰兒,若不是同樣年歲小小的鐘情去動,換了別的人,都怕指甲會給他臉上劃出血痕來。
鍾情用指尖試探的碰了碰太子的臉蛋,孩子氣的說,“真軟啊,像是奶酪皮似得,不知道舔起來會不會是甜的?”
北辰元凰忍不住便大笑道,“那要不你舔一舔試試看吧。”
說着也不顧戢武王在客位坐着,大步走到慕容嫣然身邊,將太子從搖籃裡抱起來,湊到鍾情眼前,鍾情頗爲不好意思的笑着,偷眼看慕容瑾,見他面色也不像平日裡那般嚴厲嚇人,就鼓起勇氣,湊上去用舌尖飛速的蹭了下太子的臉蛋。
像只小貓似得,簡直心都被她萌化了。
北辰元凰將太子放回搖籃,故意問她道:“是甜的麼?”
鍾情轉着眼珠子,將舌尖含在嘴巴里,似是在回味,過了片刻才道,“不甜,但好像香香的,弟弟的味道真好。”
慕容嫣然再也忍不住,大笑着將她摟在懷裡親了一口,道:“我的小寶貝兒,你也是又香又甜的沒錯。”
太子雖然不怎麼用什麼香膏之類,但因爲身體不好的緣故,搖籃與襁褓之中時常放在太醫院調配的藥包。因爲是小嬰兒,怕受不住,只用一些味道清雅的淡香。那若有似無的氣息,竟然也能被鍾情察覺到。這麼小的人,真跟個小人精似得。
北辰元凰坐回自己的位置,笑着對戢武王道:“讓你見笑了,上了年紀的人,有了孩子,就剋制不住心裡的喜歡,因此纔將他們帶上殿來。”說
着又看了眼搖籃道,“那一位,是我們北隅的太子,再過二三十年,怕就輪到你的孩子來跟他商談國事了。”
戢武王靜靜的看了一眼正與鍾情說笑的慕容嫣然,道:“那個女孩,也是陛下的孩子麼?”
北辰元凰道:“是朕與慕容妃的孩子。”
似是想到什麼傷感的往事似得,戢武王走了一下神,似是低聲自語道:“碎島那邊,公主可得不到這樣的寵愛。”
雖然想不起來,但也知道,他自己幼年之時,定然也像眼前這位小太子似得,被人簇擁着,無限的追捧,寵愛着。而與她一母同胞的湘靈,則被藏在陰暗的角落,連放出來見人都嫌丟臉。
因此那個時候才決定將湘靈嫁給北辰元凰。即墨城曾經對他說過,在北隅,女人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不用像過街老鼠一樣滿含自卑的活着。
如今看來,也的確如此。
像戢武王這樣推翻男權政治成爲女暴君的王,內外廷臣,一律用女性一點都不奇怪。而在北隅,外朝朝臣,以及外放地方的大員,都是男人,因爲那是需要辛苦的工作,無須讓女性承擔。
至於內廷六部,即承擔管理內宮,近身輔政的那些部門,則有一半左右都是女性。而內書房裡的秉筆,封書,傳旨一類處理文書的尚宮女官,則全部都是六庭館世家豪族出身的女學生。
若是單從外朝來看,北隅皇朝與別的國家沒有什麼區別,男性仕官,女子做誥命夫人,在家中相夫教子。
但若是入宮的話,過了龍吟閣就能看到,內務府,內懲院,太常寺,太陰殿,文淵閣,六庭館,都有穿着官服的女性身在其中,與男性官員一同參閱文書,處理日常事務。其中太陰殿全用女官,至於六庭館,雖然也有一些儒生出身的男子執教,但眼下六庭館館主卻是長秋君,常年以來,六庭館中執教的,也是女先生居多,年長一些的,就連皇子皇女亦要稱其爲教母。
再到持中殿御書房這一類的地方,進到裡面,就只能看得到女官了,以持中殿尚宮慕仙柔爲首,御書房的女官們名義上是奉侍筆墨,實質上,代擬文書,回覆奏章,甚至在帝王年幼的情況下還有攝政的權力,這羣女官,就形成了與外朝相抗衡的力量。
又想起從前曾經聽即墨城提起過,北隅君主後宮之中,即墨妃與碧姬都曾經親上戰場,爲帝國平定叛亂。雖然做的不是上陣廝殺的事情,但功勳方面,史書上都是承認的。
不由喟嘆,若是碎島昔日有這樣的開明,也不至於到這般田地,以血洗血的方式將男子主導的權力奪到女人手上。但卻不得已將男性一律打入賤民行列。數百年歧視女性的風俗一朝被強行掀翻,遺留的,卻是雙方之間不可解的仇恨。
一直停留在這種極端的狀態之下,國家也不可能穩定,這個時候戢武王才意識到,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太急躁了。但要將北隅的政局模式搬回去,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碎島那邊,她斬殺的,都是反對她的人,實質上,也不是不允許男性出仕,但整個殺戮碎島,找不出一個願意忍受屈辱,與女人共事的男人。
連昔日帝師玄覺都被她親手斬殺。自幼教導她的恩師對她說:“王請先殺我,讓我走在碎島死於你手上的冤魂之前,以免被他們追上質問。”
曾經一手將她扶持上帝位,卻在察覺她身份之後,寧死不願再在她身邊輔佐。她身爲王者,都被傷到這個地步,更何況平民百姓。
表面的平靜之下,實際上暗潮洶涌,她並不認爲碎島眼下暫時的穩定會持續下去。但只要知道湘靈平安,也就沒別的什麼牽掛了。
她唯一的妹妹,此刻就坐在北辰元凰身後,錦衣玉食,富貴尊榮。他知道北辰元凰並不是很喜歡湘靈,但這也沒有關係,誰能料到,只有在別國的宮殿之中,天生就是公主的湘靈,才能真正得到屬於公主的待遇。
真是讓人悲哀。
夜色漸深,已經到了夜宴該散場的時候,北
辰元凰伸手將鍾情叫到身前,說是德太妃令人送了些賞賜過來給她。叫伺候的人捧了過來,琳琅滿目的玩具與珠寶,都是小孩子喜歡的東西。鍾情看了眼,卻不伸手去拿,又偏頭去看慕容瑾。
雖然是天子的女兒,但慕容府上卻從不嬌慣,身爲家主的慕容瑾一向對她管教嚴格,出門在外,遇到覺得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做的事情,就習慣偷偷去看慕容瑾的臉色。北辰元凰雖然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卻也不是很介意。
是他的女兒沒有錯,但卻是別人家裡的繼承人,還是得讓人家管教的。
慕容瑾低聲道:“那就選一樣吧。”說着又向北辰元凰解釋,“小孩子不必要那麼多東西的。”
太妃的賞賜,自然不會退回去。讓鍾情選一樣,只是形式,剩下的,一樣會拿回慕容府爲她封存在庫房裡。歸根結底都是她的。只是,年齡小小的孩子,不宜這樣大堆東西隨便給她,那就太過於縱容了。
鍾情看着眼前的東西,猶豫了很久,卻什麼都沒有挑,回身指着太子的小搖籃道:“我想要弟弟,可以麼?”
北辰元凰笑笑,對她說:“你以後也會有別的弟弟的。”
慕容瑾終究會有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身份雖然不及鍾情高貴,但一樣會成爲她的弟妹。
鍾情卻失落的說道,“可我只喜歡這一個。”
北辰元凰笑着對她說:“可是,他本來就是你的弟弟啊,只是不能帶走而已。”
“我喜歡他,爲什麼不能帶走呢?”鍾情擡起頭,以天真的目光看着北辰元凰。
北辰元凰道:“因爲你已經不在你的母妃身邊了,如果連他也帶走了的話,母妃會覺得寂寞的,但他你的弟弟,血緣羈絆是任何人都斬不斷的,即使等你們長大,也必須相互扶持。”
鍾情低頭道:“我明白了,那就讓弟弟代替我陪伴母妃吧,等他長大了,我也會一直在他身邊支持他。”
北辰元凰笑着說,“朕就知道,我們的小鐘情是最好的姐姐。”
慕容瑾帶着鍾情退下之後,戢武王突然問北辰元凰,“在北隅,女孩也可以繼承家主的地位麼?”
北辰元凰道,“世家大族,向來重視嫡系血脈,只要生身之人身份貴重,莫說是家主,就是世襲罔替的諸侯,也可能會是女性繼承。只是,多數人還是喜歡將兒子立爲繼承人。”
北隅皇朝不歧視女子,但卻看不上庶出的孩子。生母身份低賤的話,一輩子也擡不起頭。這方面,倒是跟殺戮碎島差不多。
戢武王道:“自古天家情薄,陛下這一雙兒女,關係倒像是好得很。”
北辰元凰嘆口氣,看向襁褓之中的太子,道:“還是稚子,又怎麼會生出爭權奪勢的心呢?如果可能的話,朕倒是希望,此生就這一個兒子就行了,免得兄弟鬩牆。但若只有他一個,又怕他太過於孤單,還怕他無人扶持。”
是真心喜歡這個孩子,纔會爲他患得患失到這般地步。
不知爲何,戢武王卻突然想起他的父親雅迪王。
他做太子做了二十幾年,那位父親,對他一向嚴厲苛責,想來,也是爲了將他培養成合格的國君。
關懷自然是有的,但也同樣,是過高的期望纔將他毀到這個地步。
不由低聲道:“王者宿命,一世孤獨,若是真正心愛的孩子,怎麼忍心讓他坐上這個位置呢?”
北辰元凰不由愣了一下,隔了許久,才略微苦笑道:“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啊,那是他的宿命,一生下來就被決定了。身爲父親的人,也只能從旁看着,儘量對他好一些,來彌補這樣的人生吧。”
做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沒有錯。許多人會被這絕對的權勢迷惑。然而,坐上那個位置,就會成爲全天下最爲孤寂的人。揹負着整個王朝的重擔,錦衣玉食,又如何能彌補心中憾恨?
只談天意弄人罷了。生在帝王家,從來就是沒得選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