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給李文韜打電話,讓他緊急通知分管文教衛生口的副市長、市教育局長、人事局長以及雎陽師專的校長等一干人,趕緊到市委門口來。歐陽一民的口氣很急,吩咐完就掛了電話。李文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邊打電話邊往外走。
李文韜急匆匆地趕到市委門口,恰好教育局長和雎陽師專的校長也趕到了。分管文教衛生口的副市長去省裡開會,來不了。李文韜一看,嚇了一跳,市委門口被堵得水泄不通,人頭攢動,沸反盈天。
教育局長擦擦額頭的汗,問:“李主任,什麼事這麼急?”
李文韜擺擺手說:“看來不是什麼好事情。”
他們三人好不容易擠進人羣,歐陽一民遠遠地朝他們招手:“文韜同志過來。”
人羣“譁”地讓出一條道。李文韜這纔看清楚,一幫年輕女孩子把市委書記劉定國和市長萬長卿緊緊地困在市委門口,抱腿的抱腿,扯衣服的扯衣服,另有一羣男孩子手拉手圍成了一個圈,把雎陽市的兩位主要領導和那羣女孩子圈在中間。歐陽一民也被困在一邊,但沒有劉定國和萬長卿那麼狼狽。十幾個警察拿着警棍,拉了一道警戒線,把圍觀的羣衆堵在警戒線之外。
李文韜和教育局長等三人擠到歐陽一民身邊。
歐陽市長簡要地介紹了一下情況。原來,鬧事的這些人是雎陽師專前身——雎陽師範學校畢業但未能就業的中師生和他們的家長。雎陽師專的全稱是“雎陽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在升格成大專院校之前,叫雎陽師範學校,是所中專學校。在雎陽師範學校向雎陽師專過渡的那幾年,中師和大專同時招生,由於經費緊張,市上就給了一個“軟政策”,就是財政不多撥一分經費,只給政策,就是中師自費生的指標在原計劃80名的基礎上增加到180名,增加的100名屬於自費生。這樣意味着雎陽師專每年能夠多收入二百多萬。當時,學校爲了招生,在宣傳上較爲含糊,讓大部分家長和學生誤以爲只要交了錢,就包分配工作。
誰承想,國家的政策就像女人的臉,說變就變。國家不再統分工作,而是採取“凡進必考”的方式,也就是說,想工作,可以,必須通過考試。那些自費生,學習本來就差,當時雎陽師專也是想錢想瘋了,分數線一降再降,到後來,只要給錢就招。就這樣,有將近600名雎陽師專畢業的自費中專生,百分之十的沒有考上工作。交了大筆的真金白銀,原本就是衝着那個鐵飯碗去的,臨了卻連個泥碗也端不上手。這還不算,誰知,這些畢業生擁有的考試機會只有三次,每年只有一次考試機會,三年之內考不上,原則上,中專生就再不讓參加考試了,得有大專學歷才成。對這些未就業學生來說,這下一點兒念想都沒有了。之前,這些未就業學生和家長也鬧過,但沒掀起什麼風浪。這次,也不知道是哪兒走漏的風聲,說是教育部的專家團要來評估驗收雎陽師專,驗收不合格就會摘牌。對雎陽市來說,能不能保住雎陽師專這塊牌子,往大了說,關係到雎陽市未來師資力量的培養培訓等一系列問題;往小了說,牌子摘掉了,由師專又變回中專,那這個學校怎麼辦下去,近千名教職工又如何安置?所以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提前作了充分的準備,嚴防死守,凡是常年上訪的釘子戶,都由所在轄區的幹部盯死。
原本不會出問題的,問題出在哪兒呢?這些未就業學生和家長得到的消息有誤。教育部專家團原定後天來,這些未就業學生和家長得到的消息卻是,教育部專家團今天一早就到了。結果,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想堵住教育部專家團的車,結果反倒把市委書記劉定國和市長萬長卿堵在了市委門口。這些未就業學生和家長一想,專家團既然沒來,書記和市長也成,反正解決工作得靠他們,得,先把腿抱住再說。
上午十點多鐘,正是人多的時候,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層又一層。市公安局雖然出動了民警,但無濟於事,劉定國和萬長卿不給個有效的說法兒,就甭想脫出他們的包圍圈。場面就這樣一下子失控了。
教育局長和師專校長額頭上的汗馬上就下來了。這件事情要是處理不好,他們二人都脫不了干係。
歐陽一民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先穩住這些學生和家長的情緒,不要讓他們做出過激的事情來。”
歐陽一民吩咐李文韜,讓他安排人送些礦泉水和方便麪過來,同時安排教育局長摸清這些學生的家庭底細,看他們當中的哪些人是有親戚朋友當國家幹部的,通知他們前來幫助做做學生的工作;師專校長的任務是通知這些學生曾經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一併趕來做學生的疏導工作。
安排完這些,歐陽一民往劉定國和萬長卿跟前擠,李文韜跟在後面。歐陽一民邊走邊回頭說:“文韜,你給市醫院李院長打個電話,讓他派兩個醫生過來,謹防萬一。”
李文韜應了一聲,摸出電話來撥號碼。
圍成一圈的男生不讓歐陽一民和李文韜擠到劉定國和萬長卿跟前去。
歐陽一民說:“我是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大家讓一讓,有事坐下來談,大家讓我跟劉書記和萬市長……”
歐陽一民的話還沒有說完,人羣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副市長頂個屁用!”
“對,對,副市長是個屁!”
“副市長是個屁!”
“讓劉定國說話!”
“讓萬長卿說話,不安排工作就不成!”
“對,不安排工作就不成。”
……
歐陽一民緊緊抿住嘴巴。等他們喊夠了,聲音弱下去了,他繼續說道:“各位同學,各位鄉親們,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大家一定要考慮清楚,這樣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得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把問題擺到桌面上,爭取拿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來。這樣吧,你們讓我過去,我跟劉書記和萬市長商量商量。不然,再這麼僵持下去,對任何一方都沒有好處。”
歐陽一民的話說得婉轉有力,不慍不火。但學生和家長們根本聽不進去,他們亂嚷嚷地吵着要市委和市政府給個說法。所謂市委、市政府的說法,實際上就是要求書記劉定國和市長萬長卿答應給他們解決工作。像這樣的事情,顯然不是一個副市長能說了算的。
這時,雎陽師專的部分老師陸陸續續趕來了,個別學生的親屬也來了,氣氛有所緩和。協商了近兩個小時,學生們同意放劉定國和萬長卿回辦公室,但條件是,市委、市政府必須在一個小時之內給出一個肯定的能讓他們滿意的答覆。
已經是午飯時間了。李文韜讓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給學生以及家長們分發礦泉水和方便麪。這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該吃的吃,該喝的喝。他們大都席地而坐,有的人甚至帶來了草蓆和鋪蓋,準備打持久戰。
劉定國回到辦公室,把教育局長罵了個狗血噴頭。
劉定國厲聲說:“要你這個局長有什麼用?連這麼點兒小事都處理不好,不想幹了是吧,嗯?不想幹了早說,等着當局長的人多得很……幸虧教育部專家團還沒來,否則,亂子就出大了,真要是那樣,我看你這個局長難辭其咎。”
教育局長不敢吭聲。他偷眼看了看,劉定國和萬長卿都黑着一張臉。
“這麼大規模的上訪,有組織有計劃,你們竟然連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到?還是你們教育系統故意縱容他們來鬧事?”
劉定國越說越氣,順手抓起辦公桌上的一隻茶杯砸向了教育局長。好在教育局長反應快,頭一偏,沒砸到,茶杯砸在牆上,“嘩啦”一聲碎了。教育局長的動作很笨拙,顯得特逗,李文韜想笑,憋了好大的勁兒纔沒有笑出來。其他常委和市長萬長卿、副市長歐陽一民都繃着個臉,很嚴肅地坐在沙發上。李文韜心想,自己還是沒有修煉到家,像這種場合,有什麼好笑的,一點兒都不好笑嘛,就應該和其他人一樣,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還有你,你,”劉定國一指雎陽師專的校長,“你們怎麼搞的?培養的什麼學生?就這樣的素質?一羣潑婦嘛。真把她們安排教師崗位上去,還能指望她們教書育人?”
讓一幫小姑娘抱着大腿在市委大門口站了一早上,劉定國那個氣啊,就像一座火山,找不到合適的噴發口似的。
雎陽師專的校長嘴上沒言語,心裡卻不住嘀咕:前任校長拉的稀,關我屁事?招那麼多自費生,還不是市裡提出“不給經費只給政策”,還不是財政太過緊張,撥不出錢嗎?
劉定國好不容易纔平靜下來。發火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如果發火能夠解決問題,那麼,劉定國內心積攢的怒火,足可以把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燒成灰燼。他壓住火氣,對着萬長卿說:“長卿同志,你有什麼看法?”
萬長卿蹙了蹙眉頭。他也是一肚子的火。作爲一個地級市的市長,他和劉定國一樣,不希望自己的治下出現什麼不安定因素。他很清楚,當官的,尤其是像他和劉定國這個位置的官員,你不一定得有政績,但你一定得讓你的地盤足夠穩定,穩定壓倒一切,不能出任何亂子,否則,一旦出現什麼不可收拾的亂子,你再有政績,對不起,先把你拿下來再說——你是主要領導,你不負責任誰負責任?這些未就業學生和家長羣體上訪、圍堵市委,不是什麼好兆頭,何況還在教育部專家團即將前來驗收雎陽師專的關鍵時刻。這件事怎麼處理,的確讓他頭痛,總不能答應學生們的要求,把他們挨個兒都安排了吧?且不說未就業學生人數太多,達數百名之多,單就市直機關部委局和下轄區縣各單位人員編制的實際情況來看,幾乎沒有不超編的單位。
衢水縣去年雙規了個局長,他那個局連領導職數算在內,只有13個編制,上班的人卻有58個,這還不算,另有七八個背景深厚的工作人員關係掛在那兒,沒有上班,在外面跑生意……也就是說,該局實際在崗人數是編制數的四倍還要多。超編人員給市直和各區縣的財政狀況造成了相當大的壓力,僅僅工資這一塊兒,就已經讓各級財政不堪重負、捉襟見肘,還哪有錢搞什麼建設、搞什麼發展?還動不動要響應上面的要求,超常規發展。這就是中國的國情,誰讓我們人多呢,都得吃飯是吧,就像那些未就業學生,他們當初讀高價生,爲的就是找一個飯碗,要求並不高。但是,擺在市委市政府面前,就是天大的難題,一旦處理不恰當,未就業學生和家長們不答應不說,弄不好,自個兒的官帽子也得讓他們給折騰丟了。怎麼樣才能讓這些未就業學生和家長們滿意,而又不讓市委、市政府爲難呢?有這樣一個辦法嗎?似乎沒有。什麼叫兩難選擇,這就是兩難選擇,非此即彼,壓根兒就沒有第三種可能。
市政府這邊,萬長卿向來比較倚重常務副市長歐陽一民,他說:“一民同志談談你的看法吧。”
歐陽一民說:“現在問題的焦點在於,家長和學生們始終認爲,他們當初是交了高學費的,既然交了高學費,學校就應該包分配工作。當然,那時候國家的政策還是屬於統一分配的形式,如果政策不變化,這些學生的就業也就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政策變了,考試是一道大門檻,他們又都是中專生,在競爭日益激烈的情況下,他們考不上崗位,心裡自然不平衡。”
教育局長接過話頭,說:“對對對,歐陽市長分析得有道理。他們也到教育局鬧過好多次,但我們有什麼辦法?政策是國家定的,過渡期間允許中專生連續三年參加公開招考,三年之內考不上,想再參加招考就得有大專學歷。我們總不能置國家的政策法規於不顧吧?”
雎陽師專的校長也說:“家長和學生們都認爲是我們學校騙了他們,對,我們是收了學費,但那不是因爲他們分數太低,上不了線嗎?我們又不是一級政府機構,哪兒來的權力給他們安排工作?”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歐陽一民接着說,“家長和學生們認爲學校騙了他們,收了高價就得包分配工作。但是對學校來說,他們的權限只是負責學生能不能順利畢業,也就是說,師專所能夠做的,只是承諾讓這些學生順利地拿到畢業證,擁有就業的資格,至於究竟能不能就業、怎麼就業,師專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對這個作出什麼承諾。”
歐陽一民的這番話說到了師專校長的心坎上,他頻頻點頭,說歐陽市長說得對,分析得有道理。
萬長卿用手指點着他說:“別以爲一民同志替你們說話,就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你說說看,當初招生宣傳上就沒有打過擦邊球,沒有向學生承諾過什麼嗎?”
師專校長心裡當然清楚,當初招生的時候,雖然沒有白紙黑字寫什麼包分配之類的話,但當時的政策形勢,肯定讓學校在這件事情上含糊其辭,導致家長和學生們誤以爲只要交了錢上了學,畢業就能分配工作。他只好說:“這都是在前任校長手裡發生的事情。當時招生的具體情況,我還不怎麼了解。”
劉定國一擺手,說:“好了好了,得想辦法解決問題,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這個責任就沒辦法追究,刨根問底,根子還是在市委、市政府的決策上。
“關鍵是要拿出對策來。教育部專家團已經到了省城,後天由分管文教衛生的副省長陪同下來。在這之前,必須妥善安置好這些學生和家長。”劉定國補充說。
一時再沒人說話。在座的每一個人心裡都清楚,說什麼也是白搭,因爲照樣解決不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