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委書記常安順來找劉定國,說上訪戶堵了他的辦公室。
劉定國眉頭一皺,說:“老常你怎麼回事兒,上訪戶打發去信訪局不就得了,怎麼上訪上到紀檢委來了?”
常安順說:“是新工業園區那邊的涉遷戶,說是去過信訪局了,信訪局的人打哈哈,他們信不過,就來紀委了。”
劉定國開玩笑說:“這倒好,紀委書記成信訪幹部了,老常啊,要不,你連信訪局長一塊兒兼上得了?”
常安順說:“得,打住,我還想留點兒精力,等退休以後養老呢,兼信訪局長,不累死也得讓上訪的人給煩死。你別忘了,那個程小鳶,現在還在我的辦公室裡待着呢。”
常安順的話雖然有點兒誇張,但也不無道理。這年頭,上訪告狀的人多得跟牛毛一樣,好像一夜之間,天底下的人全成了竇娥,都有天大的冤屈似的。當信訪幹部的,太認真了不成,因爲好多上訪戶的困難和要求你滿足不了,還有些上訪戶純粹就是無理取鬧,找碴兒要好處的。不認真也不成,老百姓會罵你,說你吃人糧不幹人事兒。到最後,弄得信訪幹部個個都成了踢皮球的高手,省上踢給市上,市上踢給縣上,縣上踢給鄉鎮社區,反正,總有得推……有些事情,你就得跟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踢着踢着,自然就涼下去了。
劉定國說:“那個程小鳶,到底想幹什麼?丈夫都死了一年多了,不趕緊找個男人改嫁,還折騰個什麼勁兒?”
常安順說:“那女人,也實在可憐。”
劉定國說:“老常懂得憐香惜玉了,行,別是動什麼感情了吧?”
常安順說:“那是年輕人的事,我一個半大老頭,還能動什麼感情?”
劉定國問:“涉遷戶堵你辦公室幹什麼?”
劉定國本來不想問的,老百姓上訪,多了去了,何況是規劃區內的涉遷戶,不用問,就知道是利益問題,要麼是賠的錢少了,要麼是新劃的宅基地不滿意,要麼就是不願意搬遷……諸如此類。這些事情,讓信訪局推給相關部門去處理得了,他一個市委書記,有多少大事情要緊事情等着他決策、拍板哩,哪顧得上管這些?管也沒法管,老百姓的要求,哪能樣樣滿足呢,他們獅子大張口,要座金山,也給?即使政府想給,財政也拿不出來啊。但常安順專門來向他彙報這個事情,估計事情比較棘手,不然,那些涉遷戶再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該到紀檢委來上訪!堵市長辦公室,堵市委書記辦公室,都可以理解,堵人家紀委書記辦公室幹什麼呀?
常安順說:“我們的一位幹部打了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快八十了,他把人家打趴地上了,現在還在醫院裡躺着呢。”
劉定國一聽,頭都大了:一個快八十歲的老頭,把人家打趴下了,這還了得?出了人命怎麼辦?
他火了,問:“哪個幹部打的?腦袋裡面缺根弦是吧?”
這年頭,老百姓都是爺,你最好別動人家,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要動,要不然,不定給你折騰出什麼動靜來呢,還有那些個媒體記者,跟綠頭蒼蠅似的,哪兒有糞蛆就往哪兒鑽,逮個針尖當棒槌,在報紙上網上亂說一氣,弄得你在輿論上很被動不說,最後不管他們的報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是有道理還是沒道理,都能搞得你灰頭灰腦,一身騷味兒。現在倒好,不但動了老百姓,而且還是一個快八十歲的老頭,還打趴下了,行,這個幹部真長本事。
常安順說:“是籌建委員會的,一個副科長,具體原因還有待調查。”
劉定國說:“不管什麼原因,先把那個副科長拿下來再說。”
常安順說:“處理幹部是下一步的事情,問題是,捱打這家只是來上訪的其中一戶,還有十來戶人家呢。”
劉定國有些奇怪,問:“十來戶?都捱打了?”
不等常安順回答,劉定國又很生氣地說:“門衛都是幹啥的?堂堂市委的辦公大樓,上訪戶說進來就進來了,還十來戶?”
“捱打倒沒有捱打,只不過,這十來戶人家的窗玻璃,半夜裡都被人砸了。”
常安順接着說:“門衛我也問過了,不怪他們,這些上訪戶很狡猾,他們三三兩兩,分散開來,混在上班的人流中間進來的。”
劉定國“哦”一聲。
常安順接着說:“我瞭解過了,這十來戶人家都是拒絕拆遷的主兒,釘子戶,而且態度蠻橫,幹部上門摸底登記,他們連門都不讓進。”
很明顯,是萬盛公司的人乾的。工業園區的開發建設,雎陽市政府只是參與監督管理,萬盛纔是真正的東家,涉及拆遷問題,萬盛公司也纔是拆遷主體,之所以政府插手拆遷事務,一個是省市兩級財政撥付有配套專款,這個錢,政府得管好了,用到該用的地方,不能把錢給你萬盛,你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另一個原因,就是考慮到老百姓對徵地拆遷的牴觸心理,政府不出面不行,光靠企業自行拆遷,那哪輩子才能把老百姓全部遷出去,畢竟,老百姓在相當程度上,對政府還是有着一定的畏懼心理的。劉定國不是沒聽到過,萬盛公司的那個孟少爺平時是很猖獗的,屁股後邊有一幫馬仔,據說個個身手還都不大一般,但聽到了也只能當沒聽到,那些有錢的老闆,就是這樣,錢多了燒得慌,張狂張狂而已,也只是在平頭百姓面前耍耍威風,真正殺人放火的事情,他們也不見得敢幹。既然沒殺人沒放火,人家就是良民,養幾個打手,包幾個女人,算不上什麼大事情,你總不能因爲這個去動人家吧。
雎陽的老闆多了去了,有些街道上打架賭博混江湖的混混,哪天沒飯吃了,跑到礦山上去,弄不好一夜之間就發財暴富了,包裝包裝,這經理那老闆的,照樣人模狗樣地在雎陽城裡溜達。礦區,發財容易,尤其是那些混混,他們不按常理出牌,上得礦山,弄一幫人,連搶帶偷帶騙,就整一大筆錢回來了。這樣的老闆,你別指望他們有多高的素質,喝酒泡小姐打架賭博,公安上也管不過來,哪天逮住了,罰倆錢了事,然後照舊。只不過,這些人都沒有萬盛孟少爺的家業大,更沒有人家派頭大。萬盛派人去砸個把人家的窗玻璃,還真算不上個什麼事兒,警察找上門去,弄不好還得給人家點頭哈腰,賠倆錢啥事沒有。這個孟少爺,不是動不了他,而是犯不着動他。一方面,萬盛公司是雎陽的納稅大戶,財政得靠着他們吃飯呢,指望老百姓給納稅,那得餓死一大羣幹部;另一個方面,孟少爺來頭不小,雖然沒人說得清楚他究竟是什麼靠山,但有一點,一般人惹不起他,楊之棟夠財大氣粗了吧,雎陽的首富,最後還不是照樣輸給了萬盛?
不知道水的深淺,就最好別蹚,否則,淹死你沒商量。
劉定國思量半天,覺得在萬盛的問題上得謹而又謹慎之又慎,不敢馬虎。不就是窗玻璃讓人給砸了嗎?老百姓又沒有抓到現行,更沒有證據證明是萬盛公司的孟少爺專門派人砸的,既然沒有證據,就模糊點兒,能不深究就不深究,冷處理上一段時間,過去就成了。當然,該拆的,照樣得拆,該遷的,照樣得遷,這是本屆班子主抓的一項大工程,甭管是由哪個公司承建開發,甭管是哪個公司得利益了,有一點是不變的:就是得順順當當地建起來,招來商引來資。否則,弄一個空蕩蕩的工業園區,裡面除了荒草還是荒草,市長萬長卿的臉上不光彩,他這個市委書記的臉上也不光彩。
劉定國心說,這次不但不能給萬盛公司找麻煩,反過來還得給萬盛撐腰,支持他們順順利利地搞完拆遷,不管怎麼說,新工業園區也是他們這屆班子的門面工程啊。
他說:“老常,工業園區是政府那邊在搞,涉遷戶上訪的事情,我看還是跟長卿同志、一民同志溝通一下,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難處,但市委市政府不能因爲個別老百姓的困難,工作就不搞了吧?我看,區別對待,真正受了冤屈的涉遷戶,該掏的醫藥費就掏,該處理的幹部還得處理,但在拆遷問題上,絕不姑息讓步,不管你在醫院躺多長時間,只要還有一口氣,到時候,爬也得爬回家給我拆了。”
常安順說:“老百姓現在對政府和一些開發商搞徵地拆遷很有意見,牴觸心理相當強烈,出現衝突在所難免,另外,我們一些幹部的工作方法也欠妥當。”
劉定國說:“這樣吧,改天開常委會的時候,專門把工業園區的問題議議,主要是拆遷,我們市上得好好配合,可以讓《雎陽日報》、市電視臺在輿論上造點兒聲勢嘛,拆遷過程中肯定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矛盾,能解決的矛盾就地解決,不能解決的矛盾就推到萬盛公司頭上,讓他們自行消化,畢竟他們是企業,要靈活得多。”
劉定國停了停,接着說:“把堵你辦公室的那些人家,打發到雷東生那兒去,讓他的籌建委員會出面安撫安撫。不行的話,讓萬盛公司掏點兒錢,挨家挨戶把玻璃給人家裝上,醫院那邊,就讓雷東生守着,怎麼着也得讓那老頭活着從醫院裡出來,千萬不要釀成人命,那樣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常安順點着頭,說:“這樣也行,我現在就去安排。”
市委專門召開了一次常委擴大會議,專題研究新工業園區建設和拆遷事宜,籌建委員會第一副主任雷東生、萬盛公司的一位副總裁,還有國土資源局、城市建設局、廣電局、公安局、交通局、財政局以及《雎陽日報》社等相關部門的領導列席會議。
會上,劉定國和萬長卿的口吻空前一致。
劉定國說:“省上非常重視雎陽新工業園區的開發建設,所以,我們一定要把雎陽新工業園區打造成西北經濟的重鎮,各相關部門一定要全力配合,尤其是宣傳口,一定要做好輿論宣傳導向工作。”
萬長卿強調說:“馬上就是年關了,各項工作得抓緊,尤其是新工業園區的拆遷任務,是一塊硬骨頭,但再硬的骨頭,都得啃下來。我聲明一點,誰膽敢給這項工作設置障礙、故意使絆子,不管你是國家幹部,還是普通老百姓,一定嚴肅處理,該撤職的撤職,該處理的處理,該拘留的拘留,市上絕不姑息讓步。”
萬長卿的話說得殺氣騰騰。
會上議定:從國土資源局以及城建、交通、公安等部門再抽調一部分幹部,協助籌建委員會工作,這幾家單位都有不同程度的執法權,在清查過程中,一旦發現土地違法買賣、違章建築、尋釁鬧事等情況,可以就地處理;由市委宣傳部牽頭,廣電局、《雎陽日報》等部門具體實施,組織人寫評論員文章,力爭做到“報紙上有文、廣播上有聲、電視上有影”,從國家土地政策、城市建設大政方針等宏觀層面,面向老百姓做廣泛宣傳,形成強大的輿論攻勢;對涉遷區的釘子戶,規定一個期限,限期內仍然抵制拆遷的,必要時可以嚴肅處理一兩戶,殺雞儆猴。
同時,劉定國責成組織部門出面,就籌建委員會行政科副科長跟涉遷戶發生衝突事件,作出相應的處理。當然,經過事後調查,那個副科長沒有打對方,而是純粹的意外,當時場面有些混亂,推搡中兩個人都倒在了地上。關鍵是那個楊老頭,年齡大了,傷着沒傷着沒人知道,反正住在醫院裡不出來,老百姓的口徑也一邊倒,一口咬定幹部打了人。這就有些難辦,不處理幹部不成,本來要連李文韜一併處理,副市長歐陽一民不同意,他說打擊面過大、處理得過重,會讓幹部寒心的。劉定國和萬長卿就沒再堅持,畢竟籌建委員會現在歸歐陽一民管,再說了,剛把李文韜從正處的位子上拿下來,放到正科級的位子上,屁股還沒坐熱呢,又要人家挨處分,知道內情的,明白是拆遷工作上出了紕漏,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爲是市上主要領導挾私報復呢。
一時間,雎陽的風向爲之一變,報紙上、廣播上、電視臺的新聞時間段,鋪天蓋地的評論員文章,無非是呼籲廣大老百姓發揮“舍小家、顧大家”的奉獻精神,放棄小我利益,爲建設新工業園區、打造雎陽經濟新的騰飛點作貢獻,凡是抵制拆遷,給新工業園區建設工作造成重大障礙的人,必將嚴肅處理,云云。一句話,凡是涉遷戶,吃點虧,該拆的拆,該遷的遷。別折騰了,再折騰,沒什麼好果子吃。
雷東生讓人弄了一輛宣傳車,整天在涉遷區裡晃來晃去,車上裝了一個大喇叭,不間斷地播放着評論員寫的鼓吹文章。
老百姓說,這些幹部吃飽了撐的,成心不讓人安生,耳朵都快起繭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