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國很惱火。他忽然懷疑,自己一心渴盼的那頂副省級的帽子,弄不好不但戴不到頭上,還極有可能連市委書記的帽子都得弄丟了。這種懷疑讓他很絕望,也很後怕。他不知道,自己一輩子浸淫官場,熱衷於權力和向上爬,並且一直處於權力的核心地帶,有朝一日,一旦自己失去了這種權力,該靠什麼來維持自己對生活的信心?自己究竟還有沒有能夠健康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撐?很難說,劉定國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他很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承受能力,能夠促使自己遠離權力和官場,過一種普通老百姓式的平靜生活。
情形越來越不妙。省委鄭副書記帶人來考察雎陽的領導班子,這原本只是例行考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由於是原來分管黨羣組織的省委副書記、現任代省長親自帶隊下來,加上即將召開省第十七次人民代表大會,這次考察就變得耐人尋味。根據劉定國的分析,鄭副書記之所以親自帶隊來雎陽,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他還是省委副書記,仍然分管黨羣組織,帶隊下來考察幹部屬分內之事;二是鄭副書記還惦記着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別忘了,鄭副書記是一心想要給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找個婆家的,而且這個婆家就是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可能是基於這兩個原因,鄭副書記才帶隊來雎陽。
對劉定國來說,鄭副書記帶隊下來考察領導班子,對他個人而言,是利大於弊。畢竟,市長萬長卿是省委下來鍍金的,別的不說,僅憑當過省委書記盧家達的秘書這一條,萬長卿對省上的人就要比他熟悉得多;而他劉定國,則是土生土長幹起來的,憑藉的是多年的基層工作經驗。從這個角度來看,由中央空降下來的對A省官員相對陌生的鄭副書記帶隊來考察,未必是壞事情。由於對A省基層官員不太熟悉,在鄭副書記的眼中,所有的幹部都會放在一個盤子裡衡量,而不會分誰親誰疏——這就是大好的機會。但這個大好的機會,卻讓一個女人給攪了……那個女人叫什麼來着,陳小瓷,對,就叫陳小瓷,市一中的老師,那個被雙規了的李文韜的老婆。
……
按照原定計劃,鄭副書記一行跟個別同志談過話以後,又舉行了一個小型座談會,與會人員僅限於在家的市級領導幹部。鄭副書記正在作指導性講話,會議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守在門口的工作人員沒能攔住,陳小瓷就闖了進來,還帶着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
陳小瓷尚未張嘴,眼淚就下來了。她哽咽着說:“我們家文韜是被冤枉的,他肯定是遭人陷害了。”
劉定國很生氣。每次在關鍵時候,都會有人在省上領導面前給他抹黑。他吩咐工作人員把陳小瓷帶出去。但陳小瓷拒不合作,那個半大小子——李文韜的兒子李小多,竟然緊握雙拳怒目而視,嚇得工作人員都不敢靠前。
鄭副書記卻擺了擺手,制止住工作人員,吩咐道:“讓她把話說完。”
陳小瓷用袖子一抹眼淚,說:“我們家文韜被雙規了,有人舉報他受賄,在他辦公室裡搜出了一張六萬元的存單。但我們家文韜不是那樣的人,不是,真的不是……”
鄭副書記面向劉定國和萬長卿,問道:“李文韜?就是那位市政府辦公室主任?”
劉定國和萬長卿一時很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倒是陳小瓷把話接了過去,說:“早都免掉了,去新工業園區那邊當了行政科長。”
鄭副書記“哦”了一聲,又問:“行政科長?什麼級別的幹部?”
劉定國和萬長卿面面相覷,一時很窘迫。
陳小瓷說:“正科級,原先倒是正處級的。”
鄭副書記很奇怪,問劉定國:“這個李文韜是犯了什麼錯誤嗎?怎麼會正處級當成了正科級?”
“這個,這個……”劉定國“這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條理由來,他說:“錯倒是沒有犯什麼錯誤,關鍵是考慮到文韜同志不適合在辦公室工作,就把他調離了原先的崗位。”
陳小瓷說:“我只求你主持主持公道,把案子從頭複查一遍,如果我們家文韜真的犯了法,判個十年八年的,我和兒子無怨無悔;如果我們家文韜是冤枉的,我只希望還他一個清白……”
陳小瓷說着,眼淚又下來了。
鄭副書記說:“我知道了。你們回家,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別惦記着。”
陳小瓷和兒子李小多這次倒是很聽話,乖乖地退出了會議室。
劉定國以爲鄭副書記要過問李文韜的事情,已經準備好了怎麼介紹情況,但鄭副書記卻再沒有提這件事情,只是接上前面被陳小瓷打斷的話頭,繼續發表講話。一直到座談會結束,鄭副書記都沒有提李文韜受賄案的半個字。
出乎意料的是,鄭副書記離開雎陽不久,省紀委直接受理了李文韜的案子,並且派人把李文韜本人押解到省城去了。常安順過來彙報的時候,劉定國很驚訝,他心裡隱隱約約感到不是太踏實。他在意的不是李文韜的案子本身,李文韜有沒有被冤枉關他劉定國屁事,他在意的是省上對待李文韜案子的態度——怎麼着也應該跟他這個市委書記通個氣啊,怎麼到最後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人給帶走了?萬長卿更生氣,他給劉定國打電話說,省紀委太欺負人了,明擺着就是讓市委、市政府難堪嘛。但人家是上級部門,你只能乾生氣。劉定國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省上直接過問一個小科長的受賄案子,明顯越了級,怕只怕是省上有領導對他這個市委書記產生了看法,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人家已經不再信任他這個市委書記了。
得出這個結論,劉定國很沮喪。不用說,對他有看法的省上領導,只能是鄭副書記——未來的A省省長。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劉定國還接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電話。電話是劉定國在省上的一位朋友打來的。朋友告訴他說,情況很不妙,盧家達有意無意地表露過,要動動雎陽的班子,有可能在省十七屆人代會召開之前,率先調整雎陽的領導班子。朋友還給他提供了一個最新情況,就是他的搭檔萬長卿,這段時間往省委跑得很勤,不是盧家達那裡,就是省委組織部長那裡……朋友告誡他說,總之,一切小心爲上,萬長卿有可能利用省委書記盧家達對雎陽領導班子的不滿情緒“倒劉”。
劉定國渾身上下突然就有了一種冷冰冰的感覺。他明白,萬長卿如果誠心要扳倒他這個市委書記,那是大有可能。從萬長卿來雎陽當市長的那一天開始,劉定國壓根兒就沒敢輕視過萬長卿的能耐。盧家達對劉定國的不滿,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這就跟排隊一樣,他這個市委書記從一開始,就沒有排到人家盧家達的那個行列裡去,而萬長卿則一直堅定地站在屬於盧家達的隊伍裡面。劉定國非人家盧家達派系,再加上又跟人家的親信把關係整僵了,想想看,盧家達能對他劉定國有好感嗎?
萬長卿就這麼急於想讓他騰出市委書記的位子?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取代他劉定國?在萬長卿剛來雎陽的時候,劉定國就明白,這位省委書記的前秘書,是下來接替自己的——劉定國儘管早就清楚這一點,但當他得知萬長卿在背後大肆動作的時候,內心還是很不痛快。在雎陽的官場上,人人都知道萬長卿有個大靠山,而且這個大靠山就是省委的“大老闆”盧家達,但鮮有人知道,在省委“大老闆”的身邊,還埋伏着劉定國的一位秘密朋友。不到萬不得已,劉定國的這位秘密朋友是不會給劉定國打電話的,一旦打來電話,意味着對方肯定有非常重大的消息不得不告訴他——也就是說,劉定國潛伏在省上的那位朋友,儘管只是輕描淡寫地在電話裡說了幾句,卻不亞於一陣陣驚雷滾過劉定國的耳邊。
劉定國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得罪過盧家達嗎?好像沒有,自己一個小小的市委書記,敢得罪省上的“大老闆”?開玩笑,他劉定國又不是吃飽了撐的,還沒有蠢到去自尋死路。那麼,是因爲跟人家的親信萬長卿不和,萬長卿在背後使壞?這種可能性有,但不是太大。儘管萬長卿是盧家達的親信,但盧家達作爲一個西部大省的省委書記,心胸和氣量還不至於如此狹小,還不至於“護犢”護到這個份兒上。難道是楊之棟跟萬盛的利益之爭,自己站在楊之棟這邊,爲此得罪了盧家達?也不像嘛,萬盛公司的規模,雖然在雎陽還能夠排上號,但放在全省的經濟格局裡面,充其量只是一家小小的彈丸公司而已,這樣一家小公司,能跟盧家達搭上關係?如果萬盛的靠山真的是省委書記盧家達,全省的大項目、賺錢項目多了去了,隨便給萬盛幾個項目,萬盛就賺大發了,犯得着在雎陽爭利益嗎?
如果僅僅是盧家達對他有成見,那麼,事情還不至於太糟,因爲省委、省政府不可能是盧家達的一言堂,至少還有鄭副書記,還有組織部長等其他常委,其他省委常委完全有可能在自己的爭取之下替劉定國說話。但是,如果在省十七屆人代會召開之前,盧家達先期收回了劉定國市委書記的帽子,那麼,一切努力就都將成爲泡影。沒有了市委書記的帽子,無疑,他劉定國就失去了競爭的資本,就再也沒有了任何可供競爭的優勢,他又憑什麼去爭取副省級的帽子呢?
種種跡象表明,劉定國想再上個臺階的希望已經大爲渺茫,因爲盧家達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之前,劉定國還一再警告楊之棟,不許楊之棟在背後鼓搗萬長卿,沒想到,他不想找萬長卿的麻煩,更不希望別人找萬長卿的麻煩,臨了反倒是萬長卿把他逼進了死衚衕。應該怎麼辦呢?難道自己就只能像一塊麪團一樣,由着盧家達和萬長卿隨意捏來捏去?
劉定國琢磨着,也許自己應該退而求其次,先保住市委書記的帽子再說……怎麼個保法呢?這跟打仗一樣,不,這就是打仗,而且是一場艱苦卓絕的大戰役!古人不是講究“置之死地而後生”嗎,既然對方已經把他逼到了絕路上,他劉定國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萬長卿不是搗騰着要“倒”他劉定國嗎?盧家達不是一心想讓萬長卿當這個市委書記嗎?既然這樣,那就來個釜底抽薪,先把萬長卿整趴地板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