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罷,各單位都陸陸續續開始上班。
市委、市政府組織召開了全市財政工作會議、全市經濟工作會議、全市教育工作會議,等等。實際上還是老一套的工作路數,自上而下,這些會議每年開春都要召開,中央開了省上開,省上開了市上開,市上開了縣上開……以示對這幾塊工作的重視。
這段時間,A省的領導班子如期有了變動:省委書記盧家達原職不動,省長調離,由於年齡關係不再擔任實職。一週後,中央宣佈了新的省長人選,一直停留在老百姓口頭傳說階段的鄭副書記終於浮出水面,接替原省長的位子,擔任代省長,在稍後數月即將召開的省十七屆人代會上,鄭副書記將作爲唯一的省長候選人接受全體人大代表們的檢閱,同意票數過半,則會順利地摘掉頭上的那個“代”字,正式出任省長。
在劉定國看來,鄭副書記的省長帽子已經是板上釘釘,鐵定是他的了,省人代會只是走一下法定程序,沒有哪個人大代表會輕易地否掉中央選定的省長人選。
省委書記和省長的人選一旦確定,接下來就會動一些副職,這是慣例。果然,時間不長,一名省委常委和兩名副省長先後調離,省人大和省政協的數名副職也都陸陸續續調離或者去職。事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劉定國也瞪圓了眼珠子,但劉定國暫時還沒有看到自己成爲副省級的任何跡象。這讓劉定國的內心很不平靜,就好像是有幾隻貓爪子在他的心裡面撓來撓去,弄得他心急火燎的,又好像是打水的吊桶,七上八下的,一時不得安寧。論資歷,他劉定國也算是老市委書記了,挨也該捱到他了;論年齡,過了這個村,就再沒這個店了,這次上不去,就只好戴一頂正廳的帽子就地退休。
但這上副省級,跟弄頂廳局級或者縣處級的帽子大不相同,你說爭取個縣長書記、市長市委書記什麼的,完全可以直接到主管領導那裡去活動活動,或者找個相關領導或者要緊人給打個招呼,至少都有一定人爲運作的空間。而省部級的官員,決定權則在中央,一般是中央確定相應的候選人,人民代表大會或者黨代會直接選舉。當然,這裡面還有一個途徑,就是省委省政府的推薦。原則上,副職的任命一般會徵求主要領導的意見,這就意味着省委書記盧家達和代省長鄭副書記都有生殺予奪的建議權,他們認爲哪個市委書記或者市長可以提拔爲副省級,哪個不可以提拔,則直接會影響到中央最後的決策。
對劉定國來說,指望省委書記盧家達替他說話,難度大了些,因爲中間橫着個市長萬長卿,而他跟萬長卿的關係,現在相當微妙,不定萬長卿在盧家達面前怎麼壞他呢;而指望剛當上代省長不久的鄭副書記,則大有可能:一是鄭副書記剛來A省,對A省的幹部情況還缺乏足夠的瞭解,所有的幹部在鄭副書記眼中暫時都是模糊的,這種模糊性對劉定國來說就是大好的機會;二是鄭副書記屬空降幹部,在A省暫時沒有自己的親信圈子,暫時沒有,並不代表將來也沒有,鄭副書記肯定會培養一批屬於自己的親信。鑑於這兩種情況,只要你比其他地市州的頭頭更優秀,就完全有可能進入鄭副書記的“目標”範圍。所謂優秀的標準,無非就是得給鄭副書記留下一個好印象,讓鄭副書記對你刮目相看而已。
拋開是市委書記這條,劉定國看不出自己在官場上的優勢比萬長卿多出多少——人家至少給省委書記當過秘書,下派到雎陽來鍍金的。按常規,萬長卿肯定會被提拔起來,自古就是“朝裡有人好做官”,有盧家達的關照,萬長卿的仕途大概會走得順風順水,這多少讓劉定國有些眼熱。不過,萬長卿暫時不可能上副省級,而是等他劉定國讓出位子來先當市委書記,除非他去省人大或者省政協當個副主席之類的,但這顯然不是萬長卿想要的,只怕萬長卿所謀者大,省人大省政協那些養老的單位十有看不上眼。
擺在劉定國面前的,是兩條路:第一,直接提拔個副省級,省委常委或者副省長更好,爭取不上的話,省人大省政協的副職也不嫌棄;第二,提拔不起來,就只好乖乖地給人家萬長卿騰位子,弄得好一點,調整到另一個市繼續當書記,再幹個一屆半屆就退休;弄得不好,只怕市委書記這頂帽子就得順勢摘下來,讓人家萬長卿戴,自己灰溜溜地一邊乘涼去。這就是官場的殘酷性,他劉定國現在是雎陽的一把手,把萬長卿壓在屁股底下。改天,如果他劉定國歇菜了,萬長卿坐大,大權在手,他劉定國就連屁都不是。
看來,鄭副書記有可能是劉定國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上次去省上開會,鄭副書記專門抽出半個小時,同劉定國見了一面。鄭副書記就A省資源型企業兼併重組和不可再生性礦產資源整頓整合等事項,和劉定國交換了一下自己的意見。鄭副書記強調,省屬有色金屬總公司和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兼併整合,是全省經濟領域產業調整的重中之重,是龍頭,地方上的某些利益肯定會受到一定的損失,也會產生這樣那樣的一些矛盾,但是,要從長遠來看,從全省大的經濟格局來看。鄭副書記的話說得不溫不火,但中心明確:他不希望某些地方主官爲了地方上的一己私利,而對這項工作故意推諉、設置障礙,等等。
劉定國當時就表示,雎陽市委市政府堅決擁護省上提出的重組方案,市委市政府會給雎陽錳礦集團公司的相關負責人認真做工作,力爭重組成功。
鄭副書記對劉定國這個態度比較滿意。他說:“定國同志,你肩上的擔子很重啊。”
當然,鄭副書記說的是官場上常用的客套話,並不意味着他劉定國在鄭副書記的眼中分量有多重。作爲A省的二把手,同樣的話鄭副書記可以用在任何一個市委書記或者市長的身上,並且足以令聽到這句話的任何一個地方官都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現實就是這樣,官當到一定程度,當的就是一種氣度,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度。
劉定國不止一次的琢磨過,究竟怎麼樣才能在短時間內讓鄭副書記對自己刮目相看,從而進入鄭副書記的目標範圍呢?就雎陽目前的現狀,除了努力促成楊之棟的錳礦集團公司和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重組以外——這是人家鄭副書記主動伸過來的一枝橄欖枝。還有就是,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讓雎陽新工業園區初具規模,至少要讓省上領導看得到實質性的內容,而不是一直停留在口頭彙報和專家的圖紙階段。這兩件工作做好,估計足以令鄭副書記滿意,至少是階段性的滿意。歸根到底,的幹部,要討得上級的欣賞,最好的禮物還是幹出紮紮實實的成績來,有目共睹的政績擺在那裡,領導自然會對你刮目相看。新工業園區倒好辦,無非是加快點兒工程進度,同時把招商引資提到工作日程上來,只要新工業園區的主體工程一建起來,再招來三四家企業烘托烘托,就是響噹噹的政績;反倒是錳礦集團公司這邊,難度忒大了些,關鍵是楊之棟,那是一塊硬骨頭,油潑不進,火燒不化,刀劈不破,難啃着呢。
但是,再難啃的骨頭,他劉定國都得啃,而且無論如何得啃下來,不然沒法子向鄭副書記交代。
跟楊之棟的第二次談話,劉定國就多少帶上了點兒煞氣,再怎麼着他也是雎陽的市委書記,楊之棟再牛,也不過是一個生意人,說好聽點兒,是老總,是企業家。說難聽點兒,不過是靠挖石頭、賣石頭髮家的暴發戶而已。
但楊之棟的態度依舊頑固。他說:“你劉書記非要把我這個醜女兒嫁給省上,也行,但我有一個條件,除非你答應我這個條件。”
劉定國怎麼能答應他的條件呢,楊之棟說的條件是什麼,他心裡再清楚不過,不能答應,也沒有辦法答應,新工業園區已經塵埃落定,再沒有更改的可能了,土地嘛,該長荒草的還得照樣長荒草,你得接受這個事實。
但他還是順勢問了一句:“什麼條件?”
楊之棟說:“劉書記得想辦法讓我的那些地長點兒莊稼,不能盡長荒草啊。”
劉定國頭皮一麻,自己感覺腦袋好像又大了一圈。他說:“楊總開玩笑,地嘛,長點兒草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大自然的植被嘛,有利於環保。”
楊之棟說:“利於環保固然是好事情,我舉雙手贊成,但是,總不能老讓我喝西北風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不好再往下繼續。劉定國有些惱怒,但又不好發作,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給楊之棟透透底。他告訴楊之棟,這項工作是省上鄭副書記主抓的,人家現在是代省長,手裡面攥着他劉定國的喉嚨,不是他劉定國想把雎陽錳礦集團公司嫁出去,而是人家省上想要娶過去,而且沒有辦法拒絕,能拒絕的話他早拒絕了,至於東郊那些地,山不轉水轉,來日方長,現在長的是荒草,但總會有長莊稼的一天。
劉定國說:“如果楊總真等不及,就讓我扮一回農民,去給你那些地施些肥、撒點兒種子?”
楊之棟就笑,說:“哪敢勞煩市委書記去撒種子呢?你大書記只要上嘴脣一碰下嘴脣,我那些地啊,莊稼就忽啦啦地長上來了。”
劉定國內心一驚,問:“什麼上嘴脣碰下下嘴脣,什麼意思?”
劉定國太清楚面前這個人了,做生意做成精了,難不成又在打他這個市委書記的什麼主意?該有的警惕必須有,不然,讓楊之棟給賣了,還在替人家數錢呢。
楊之棟說:“只要劉書記一句話,我立馬答應併入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毫不含糊。”
劉定國說:“能辦到的事情,十句二十句都不在話下,辦不到的事情,半句也不行。”
楊之棟說:“哪有您大書記辦不到的事情?你劉書記只需要張張嘴巴,讓A-H鐵路線向北偏移一個17°的角就成,那樣,對雎陽有好處,對我有好處,對您劉書記,更是有大大的好處,雙贏,不,三贏。”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劉定國就擔心楊之棟提這樣的要求。A-H鐵路線是鐵道部和省鐵路局聯合規劃的一條由A省通往H省的一段鐵路線,該鐵路線橫穿雎陽,但不是從市區經過,而是經過雎陽下轄的一個縣。原先,劉定國就琢磨過這個事情,如果規劃的這個鐵路縣稍微往北偏移一下,那麼,鐵路就會緊挨着東郊穿過,這不但意味着東郊具備了跟西郊同樣的商業開發價值,而且楊之棟的那些地,也就不僅僅是隻長荒草,有可能長出來的就是金條——黃澄澄的金條。但是,這件事的決定權不在市裡,主要在鐵道部和省鐵路局那裡,而且,雖然只是稍微偏移一下,從地圖上看,好像壓根兒沒有挪動,但這麼一偏移的代價,肯定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也不僅僅是增加數千萬投資那麼簡單。
楊之棟果然動上了A-H鐵路線的腦筋,這讓劉定國更加頭疼。但楊之棟說了,只是偏移那麼一點點,再修個火車站,你看,雎陽不但又多一條鐵路運輸的主幹道,而且,他的地也就長上莊稼了。
但只是偏移這麼一點點,對劉定國來說,就得讓他大動干戈,得讓他狠狠地下一番工夫。
楊之棟說:“嫁女兒總不能白白地嫁出去吧,總得要點兒彩禮什麼的回來,不然,也太虧得慌了。只要鐵路線一確定下來,我立馬跟省有色金屬礦冶總公司簽署合作協議,一切都按省上的意見辦,這樣,你就可以向鄭副書記交差了。”
看來,劉定國想不答應都不成,他這個市委書記,臨了還是得幫人家這個賣石頭髮家的暴發戶把莊稼種上——種就種唄,也不是什麼壞事情,無非就是去鐵道部和省鐵路局活動活動,改改圖紙而已。正如楊之棟所說的,就偏移那麼一點點,對雎陽未來的發展,肯定是有莫大好處,也許,就真能做到雙贏或者三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