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業園區的拆遷工作最終搞得一團糟,儘管萬盛公司出面給被砸窗玻璃的十來戶人家發了些補助,但老百姓並不怎麼買賬,錢照收,同意拆遷的字堅決不籤。雷東生有些上火,急得滿嘴都起了燎泡,而萬盛的孟少爺,據說又發了N次火,但都無濟於事。
李文韜看在眼裡,心裡卻感到既悲涼又好笑。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官場,就像是一個大大的餡餅,遠遠地懸在那裡,夠得着夠不着的人,都想奔過去咬一口。這就是餡餅的誘惑力!這個餡餅是什麼呢,權力,利益,還是顯赫的地位?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總之,咬到餡餅的人,胃口好的就消化了,胃口不怎麼好的,就只好尷尬地含在嘴裡,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咬不到餡餅的人,悻悻然者有之,嗤之以鼻者有之,造謠中傷風言風語者有之……總之,上上下下,出出進進,皆爲利來,皆爲利往。
雎陽曾經建設過一個工業園區,大都是廠礦冶煉之類的企業。這些企業,礦石礦粉價格好的時候,日夜不停地開工;價格不好的時候,就一連數月甚至半年、一年地放假休息。這些企業,不但缺乏可持續性,而且給雎陽市區和下游區縣造成了相當大的污染,導致雎陽市區和下轄幾個區縣的水資源裡面所含的違禁礦物質嚴重超標。由此,市委市政府有意打造一個新工業園區,從南方引進一些高科技高成長性公司,陸續關閉舊工業園區的高污染高損耗企業。出發點是很好的,從明面上看,新工業園區的開發建設,似乎是造福當代蔭及子孫的好事情,有利於爲雎陽創造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而且,按照設計規模,引進的企業預計可以增加近萬人的就業崗位。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難免會有些變味,無非是相關集團之間的利益之爭。最初,楊之棟和萬盛公司爭得不可開交,因爲市政府的規劃放在哪兒,哪兒的地皮就會成爲寶貝疙瘩。楊之棟圈的地在東城近郊,萬盛公司的孟少爺,圈的地在西城近郊,規劃放在了孟少爺的地盤上,孟少爺無疑就會大發其財。
這還不算,一個大蛋糕落在了萬盛的嘴巴里不說,還捎帶着送給萬盛一個小蛋糕,省市兩級財政配套資金高達3.6個億。市政府提出的口號是:“政府搭臺、官民結合、市場運作”。市場運作,無非就是交給萬盛公司去開發,分兩大塊:一塊是按照標準廠房建設,然後出租或者出售給引進的企業;一塊是商住樓開發,一二三層均是商業用房,四樓以上爲住宅樓。政府的職責是,幫助萬盛公司把工業園區建起來,然後想盡一切辦法引進企業,並且在稅收方面給引進的企業予以優惠,或者在廠房租金方面予以補貼,同時,在工業園區附近拓寬改造相應的公路橋樑,修建幼兒園、學校、醫院等公益事業單位,以及銀行、電信、郵局等服務性行業單位。總之,政府得幫着萬盛公司大發其財,否則,萬盛公司發不了財,政府也就發不了財,而且根本不會達到預期的目的,什麼打造可持續性產業鏈啦、增加稅收啦、解決就業崗位啊,等等,這些都會變成一句句空話。不管是楊之棟和孟少爺之爭,抑或是把政府和萬盛公司捆在一起的,無非是“利益”二字而已。
利益就是一塊餡餅,一塊大大的蛋糕,總得分開來吃,由誰來吃,誰吃大的,誰吃小的,都有一定的潛規則。
李文韜有些心灰意冷。他曾經試圖好好當這個行政科長,但有些事情一旦看透了,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就像楊老頭丟失了黨證,人生軌跡徹底打了個顛倒一般。政府在幫着萬盛公司發財的同時,政府自己也在大發其財。在新工業園區的規劃區內外,不光萬盛圈的有地,政府也有大批儲備的預徵地,當初,都是一畝地十幾萬元二十來萬元從老百姓手裡徵來的,規劃一公佈,新工業園區一開工建設,首先漲價的就是地皮,政府的預徵地掛牌出讓,好地段的都是一畝一二百萬元,地段差一點兒的,最不濟也是十萬元一畝,反正比當初徵地那會兒的價格,翻出十來倍來。有媒體爆料,雎陽市政府也跟商人一樣,低買高賣,賺取差價大發橫財,並把“徵地賣地”戲稱爲雎陽市政府的“生意經”。
有些事情,就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不能捅,一捅就破了。就像李文韜,最初的理想是當一個有作爲的政府官員,臨了官卻越當越小,曾經掉下過一個半個餡餅,但還沒有嚼出點味道來,就又讓人家給撿回去了。在古人眼中,至少七品及七品以上纔算得上是“官”兒,就連七品,也纔是個芝麻官兒,他這個正科級的行政科科長,實在是不入流,屬沒品那種。李文韜本來想,官大也罷,官小也罷,只要態度放端正,老老實實幹點兒實事,就算是有作爲。但現在,看來事情並不是他想象的那麼簡單。政府發財了,萬盛發財了,老百姓發財了嗎?沒有。發財的多了,就肯定有受損失的一方,是哪一方呢?肯定是普通老百姓。就像糧食,糧食年年漲價,種糧食的農民收入不但沒有增加,自己想吃點兒好麪粉,還得掏高價往回買。
現實就是這樣,更多的時候,生活就是一個大大的悖論。
單位早早地放了假,李文韜帶着回來度寒假的兒子四處採購年貨,無非就是吃的喝的,這年頭不缺穿的,已經沒有人情願在大年初一這天穿新衣服以圖喜慶了。
李小多突然就長高了許多,個頭差不多都快跟上他老子李文韜了,但也瘦了許多,明顯是躥個兒了。
年三十這天,一家三口包餃子,吃年夜飯,看春節晚會,陳小瓷和李小多嘰嘰咕咕的,挺興奮,李文韜卻沒什麼過年的興致。這兩年,連春節晚會都好像在跟你較真兒,沒什麼精彩的節目,印象中趙本山的小品每年都上,每年都還有點嚼味兒,李文韜就一心盼着趙本山的小品快出來。好不容易等到趙本山和他的徒弟小瀋陽登場了,沒想到今年趙本山的小品也純粹是一豆腐渣工程,看趙本山在那兒齜牙咧嘴,小瀋陽端着個攝相機扮記者,動作僵硬,臺詞古板,個別地方還顯得做作,倒是趙本山的另一搭檔,用的是那種土得掉渣的語言,表情也還生動,但總體看來,就像一盤拙劣的菜,很難勾起人的食慾。李文韜心想,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大年夜,看沒看的,聽沒聽的,空有十幾億人口,連整臺像樣點兒的春節晚會都整不出來。
李文韜和陳小瓷兩個人在雎陽都沒有什麼親戚,不用拜年追節什麼的,兩口子就陪着兒子爬山逛公園。王大中來過一次,說是來給李主任拜個年,臉色有些灰敗,李文韜不好多問什麼,只是陪他喝了一通悶酒。市府辦的小張同秘書科的幾位同事也來給李文韜拜年,小張說,大家都挺想念李主任的,都希望當主任的是他而不是張德祿。
李文韜就大度地笑笑,說過年就過年,吃好喝好玩好樂好,莫談政事。
過了兩天,李文韜琢磨也去給哪個領導拜拜年,因爲往年沒有到領導家裡走動的習慣,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該去拜哪個領導。李文韜自己首先就覺得搞笑,心想自己還真不適宜於混跡官場。逢年過節是下屬們跟領導聯絡感情的大好時機,有些人恨不得多過幾個春節,他李文韜倒好,連領導的家門朝南開還是朝北開都不知道。後來想起歐陽一民沒有回家,留在市政府值班,就想着是不是去看看歐陽市長,但想想又作罷了。沒承想,第二天一大早,歐陽一民就給李文韜打來了電話,讓他找朋友借一輛車,陪他去省城接一位私人關係的朋友。歐陽一民把“私人”兩個字咬得重了點,在李文韜聽來有點鬼鬼祟祟的意思。歐陽一民貴爲雎陽市的常務副市長,卻讓李文韜找朋友“借”車,豈不怪哉?他自己坐着幾十萬的車不說,雖說李文韜也當過幾個月的市府辦主任,要用車的話,調一輛過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啊。但李文韜清楚,歐陽市長行事向來比較低調,他這樣安排,肯定有自己的用意,要麼是他自己不想太張揚,要麼是省城他那位私人關係的朋友不願意太張揚,總之,歐陽市長的意思大概是不願意有太多的人知道。李文韜借了一位朋友的帕薩特,自己駕車,去市政府接了歐陽市長直奔省城。
歐陽市長所謂的“私人”朋友,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頭,北京下來的,由女兒陪着,想去雎陽看看。歐陽市長恭敬地稱呼對方爲“黎老”,稱呼老頭的女兒爲“黎姐”。
在市府辦待了多年,李文韜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現在的身份,就是一個只知道悶頭開車的師傅,多餘的一個字也不問,多餘的一句話也不說。一路上,歐陽市長和那個叫黎老的,斷斷續續地扯閒話。
歐陽市長說:“黎老離開雎陽多少年了?”
“35年了,整整35年了。”老爺子癟着腮幫子說,“當時還是年輕小夥子,一轉眼,就成了半截入土的老頭了。”
歐陽市長說:“哪裡,黎老是老當益壯,精神煥發啊。”
“那時候,雎陽還不是市,叫專區,別說轎車,連電話都是手搖的。論條件啊,你們現在這官當的,比古時候的皇帝還舒服啊。”
“黎老批評得是,黎老批評得是。”
“我不是批評,條件好是好事情,說明我們的社會發展了嘛,富裕了嘛,再說,從上到下都是這麼一種風氣,也不是靠一個半個人就能改變的。”
老爺子頓了頓,接着說:“一民啊,有你在雎陽,我心裡還踏實些。礦區啊,有礦是好事情,但也容易滋生,山上的那些石頭就是滋生的溫牀。礦產是國家的,也是老百姓的,不是某一兩個老闆的,政府得讓更多的普通老百姓富裕起來,而不是幫個別老闆圈錢,不然,貧富差距太大,社會就不穩定……歷史上,哪一次改朝換代,不是貧富差距太大引起的?富的,聚斂的財富越來越多;窮的,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他們不造反誰造反?”
歐陽市長由衷地點頭:“黎老真是一語中的,古人說,‘官逼民反’,事實上,是貧富的兩極分化,逼得走投無路的老百姓不得不反。”
從兩人的對話裡面,李文韜漸漸聽出點意思來:敢情老爺子在雎陽當過八年的專區書記,後來調省上,先後當過副書記、省長、省委第一書記,後來在國家某部部長的位子上退了下來。看得出,老爺子對雎陽的感情挺深,言語之間,頗多感慨。他說,當年條件艱苦,他們爲了改善伙食,晴天抓螃蟹,雨天下釣鉤,燕子河的水那時候清凌凌的,時不時會釣十來條二三斤大的鮮魚、抓一長串肥嘟嘟的螃蟹回來,螃蟹用火燒,魚就用白水煮了吃,特香……離開這麼多年,吃過的山珍海味無數,但都不及那時候煮的白水魚和燒螃蟹好吃啊。
老爺子邊說邊咂吧嘴脣。
歐陽一民和老爺子的女兒就都笑。
歐陽一民說:“黎老放心,我們這次就專吃燕子河土生土長的魚和螃蟹,不過,燕子河早就不是清凌凌的了,礦山的亂採濫挖,給燕子河造成了相當嚴重的污染,不管哪個季節,河裡面都是渾濁的深灰色和一層厚厚的沉澱物。”
老爺子就不住地惋惜,說社會發展了,但發展過程中的弊端,也日益顯現出來,體制啊,還是體制,體制上的漏洞太多,總會造成這樣那樣的失誤,有些失誤是可以原諒的,有些失誤,則是不可原諒的……
黎老和女兒在雎陽待了一週多,沒住酒店,就住歐陽一民由市府辦調配的家屬樓裡,歐陽一民親自下廚做魚和螃蟹。正如歐陽一民所說,魚和螃蟹都是雎陽土生土長的,但不是從燕子河裡面撈來的——大冬天的也撈不上來——而是從一家漁場裡面買來的。黎老和女兒先去了梅林縣,專門看了茶山和梅大善人祠。老爺子說,這梅大善人祠,“文革”的時候毀了,還是他特批,重新修建起來的,這當官的,多琢磨琢磨梅大善人,是有好處的。又去了兩處礦山,看着滿目瘡痍的礦山,老爺子一語不發,直到又去了翠雲峰,老爺子才高興起來,說這個翠雲峰雎陽應該着力打造打造,鏡化寺上千年的歷史,興許能挖掘點東西出來。到了鏡化寺,住持對其他人不怎麼在意,倒是對李文韜頻頻注目,弄得李文韜緊張兮兮的,老是記起住持上次說過的“施主謹防牢獄之災啊”。
離開雎陽的時候,李文韜開車,一直把老爺子和女兒送到省城機場。臨登機前,老爺子對歐陽一民說:“一民啊,要多給自己加加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