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4章 風起
又是一年收穫季。
平陽城南,一輛牛車緩緩駛近,很快便抵達平昌門。
車上坐着兩人,嘻嘻哈哈,笑鬧之聲外邊路上都能聽到。
趙郡太守盧諶聽得,立刻轉過了頭去,恰好車上之人掀開簾子,跳了下來。
盧諶認了許久,才發現這不是范陽王司馬黎和東海王司馬毗麼?
想了想後,上前行禮。
“竟是安平盧府君。”司馬黎立刻扯了扯司馬毗,一齊行禮。
盧諶笑了笑,道:“二位大王來平陽,卻不知所謂何事?”
“暢遊。”司馬毗說道。
“拜見母親。”司馬黎說道。
司馬毗在陳留、許昌各有一座莊園,日子過得還行。
邵勳信守承諾,保司馬越後代富貴平安,一直沒管他。
基本上,只要司馬毗自己不作死,這個天下沒人動得了他,可以逍遙很久。
他現在也有孩子了,妻子出身東海王氏,亦是名門之後,每年東海國會象徵性送一些貢賦給他,故司馬毗的生活水準直追世家大族,整體是比較滋潤的。
與司馬毗相比,司馬黎就寒酸許多了。
他就只有一個位於廣成澤附近的流華院,還是他生母劉小禾替他爭取來的。此番大疫,流華院莊客死了不少,就連司馬黎都大病一場。但到底年輕力壯,挺過來了,雖然臉色看起來還是很蒼白。
司馬黎亦已成家,妻子出身陽平步氏,也算是士族了,但無子嗣。
司馬黎常年不着家,不是和一干紈絝子弟遊山玩水,就是跑去許昌找司馬毗,有時候甚至會跑去汴梁找司馬確玩。
不過,自司馬確調到幽州出任昌平縣令之後,就只有找司馬毗玩了——司馬確算是司馬氏族人之中唯一一個得到邵勳任用的。
作爲范陽盧氏子弟,盧諶對司馬黎還是有所瞭解的,誰讓此人是名義上的范陽王呢,雖然范陽早就除國置郡了。
打完招呼後,盧諶便轉身離去。
“既來平陽,不如一起入內?”司馬黎快走幾步,熱情相邀。
司馬毗矜持地站在一旁,並不說話。
盧諶笑着擺了擺手,指着前邊一隊正在入城的車馬,說道:“我要帶人入寧朔宮。”
“何人?”司馬黎下意識問道。
盧諶笑而不語,走了。
司馬毗放眼望去,卻見是一羣髡髮胡人,頓時有些詫異。
衆胡之中,唯有居中一人是峨冠博帶的士人裝束,正扭頭看向盧諶。
司馬毗發現這人雖不言語,卻憂愁滿腹,臉色焦急,卻不知爲何。
盧諶上前低聲說了兩句,二人便遠去了。
司馬毗收回目光,在平昌門外靜等。
夏糧方收,入城的車馬一眼望不到頭,滿滿當當裝的都是糧食。
看樣子,今年又無大災,有點失望呢……
他心中明知邵勳倒臺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甚至會家破人亡,但不知道爲什麼,就希望看到邵勳吃癟、栽跟頭。
他知道這種心理不對,也從來沒對人說過,連妻子都不說,但就是控制不住。
爲什麼呢?怪邵勳奪了父親留給他的基業?怪邵勳霸佔了母親?或許兼而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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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盧諶來平陽的是烏桓人,爲首者便是廣寧王氏的王豐。
蘇恕延使團已經回返,行至趙郡時,老蘇病倒了。
邵勳令太守盧諶親自護送一行人來平陽,這便是盧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了。
盧諶等人入城之後,得知樑王正在上林苑和親軍打獵,暗暗腹誹作爲天下事實上的主人,不修文德,偏重武德,把好好的風氣帶壞了。
但沒辦法,又呼啦啦跑去上林苑覲見。
待抵達獵場之上,卻見樑王策馬奔馳,拈弓搭箭,將一隻不知道是雕還是鷹的猛禽給射了下來。
不遠處還跟着幾輛馬車,其中一車載着頭黑乎乎的大野豬,鮮血淋漓,看着很瘮人。
王豐遠遠見了,卻大爲驚歎,低聲道:“此射鵰勇士,在草原上亦極少見。”
“那便是樑王。”盧諶回道。
王豐聞言,眼睛一亮。
盧諶見他那模樣,有些驚訝,莫不是和樑王看對眼了?武人的想法他是真的有些弄不懂,有時候家世、經歷大相徑庭的兩個人,卻因爲武藝惺惺相惜,進而聯合起來,讓人大跌眼鏡。
王豐左看右看,嘖嘖稱奇:“樑王這騎術,堪稱卓絕。上山下阪,且馳且射,人馬合一,我料樑王定然天天練武,從未落下。”
“聽聞是的。”
“那就不奇怪了。武藝絕倫,筋骨強健,又胸有韜略,壯心不已……”王豐看了許久,似乎放下了一樁困擾他許久的心事,笑道:“中原天子,果然只有天上人做得。”
“莫要亂說話。”盧諶斥了一句。
“省得,省得。”王豐立刻致歉,然後又道:“樑王身邊的親軍也不錯啊,在草原也算勇士了。”
盧諶正要說什麼,心中一動,低聲道:“禮之,你族中應有精於耕牧之人吧?”
“很多,怎麼了?”王豐問道。
“可願爲我招募一些?”
“幽州不也有麼?何必捨近求遠?”
盧諶用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着他。
王豐心下一突,道:“子諒,你要多少人?”
“無需多,十數人即可。”盧諶說道。
“爲何問起此事?”王豐好奇道。
“你可知樑王長子璋已爲上林苑令?”盧諶問道。
“不知。”
“你不知正常,我也是見得好友飛書,方纔知曉。”盧諶道:“此事容後再議,樑王來了。”
邵勳看到他們後,便結束了打獵,疾馳而至。
“此鷹拿去治了,羽毛分賞下去。”邵勳將獵物扔給親兵,說道,然後下了馬,來到盧諶、王豐二人面前,先道:“子諒,汝父可好?”
盧諶聞言面現悲色,道:“已不良於行。”
盧志沒能逃過這場大疫,雖然一時未死,但自春以來便纏綿病榻,顯然不太行了。
“子道之信,我已收到。”邵勳神色有些感慨:“我能有今日,子道功不可沒。昔年相約共富貴,言猶在耳,豈能或忘?子諒既從安平來了,便不要回去了,國中新置秘書監(從三品),你來幫我管起來吧。”
盧諶深施一禮:“遵命。”
這是他父親用與樑王的情分換來的。
父親臥牀之後,已然無法視事,便上書請辭右軍司之職,樑王許之。
但樑王終究是厚道人,仍然念着往昔情分,將他從安平太守任上直接拔入中樞,出任秘書監。
此職掌邦國圖籍,但也參預政事,有時候甚至要代寫公函、命令書,不算差了。
“這便是王豐王禮之吧,好一個英武少年。”邵勳看向王豐,笑道:“你是第一個來見我的代國方伯,就憑這點,怎麼也不能讓什翼犍輸了。”
王豐聽到這句話,才稍稍放下了心。
雖說樑王有可能是在騙他,但至少他沒有公然說要滅亡代國。看他的意思,大概還是扶持什翼犍爲代國之主,這樣省心省力,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大王若再不發兵,代郡、廣寧危矣。”王豐嘆道。
“哦?說來聽聽。”邵勳招呼衆人坐下。
盧夫人帶着次子獾郎走了過來。
盧諶、王豐行完禮後,方纔落座。
坐下之後,盧諶暗暗嘆息。
從姐老了,雖然位列十二夫人之一,但已漸漸淡出樑王的身側。
或許,只有樑王哪天想追憶往事,纔會到從姐那裡坐坐。
在女人這件事上,樑王也是奇葩。
很多方伯、宗王坐鎮一方後,甚至軟硬兼施,逼迫地方大族往他們府中送女人。亂世開啓之後,更有苟晞那種廣徵民女數千人以充後宅的好色之輩。
但樑王從不讓世家大族進獻美女,也不在地方上遴選。
他身邊的女人,除了最開始的那些之外,多半是搶來的戰敗者妻女,從不擾民……
范陽盧氏曾試圖往寧朔宮中塞女人,最終沒能成功,自此以後便熄了這個念頭。
樑王終究還是警惕他們這些大族的。
盧諶方纔也注意到了王次子珪。他今年十三四歲了,卻不知能否擔當大任。
這些事只在盧諶心中一閃而過,隨後他便正襟危坐,仔細聽着王豐的話。
“賀傉東行已是必然,就在七月間。”王豐皺着眉頭說道:“烏洛蘭、拾賁等部多有響應,獨孤部獨木難支,處境十分危險。”
“廣寧、代郡烏桓如何?”邵勳問道。
王豐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了。
盧諶看了他一眼,道:“大王,祁氏本就是烏桓大族,多番施爲之下,二郡烏桓首鼠兩端,極可能引拾賁氏南下,突襲代郡。”
王豐沒有出言反對。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掩飾沒有用的。
別的不談,蘇恕延是什麼人?廣寧地頭上的老大哥了,他什麼打聽不到?掩飾了反而讓人家看不起,更無法促成合作。
拓跋鬱律四個兒子中,最小的兩個纔剛足歲,他們的部落更是已近遠遁,事實上退出了權力的爭奪。
拓跋翳槐看起來吸引到了最多的部落支持他,但賀蘭藹頭過於狡猾,至今還沒公然反叛。如果你站在祁氏母子的立場上,會怎麼做?
其實很簡單,先消滅或收編拓跋什翼犍的勢力,將新黨佔據優勢的東部盡數拿在手中,掃除後顧之憂,再轉過身來,全力對付賀蘭藹頭。
王豐當然看出了這一點——即便他看不出,也會有人分析給他聽。
所以,他的處境十分危險,不然也不會來平陽求援了。
“你能穩住多少人?”邵勳一聽,知道拓跋鮮卑走向內戰的概率進一步增大,立刻問道。
“兩萬餘人。”王豐說道。
“兩萬餘丁,還是兩萬餘口?”邵勳不給他玩文字遊戲的機會,追問道。
“兩萬三千餘口。”王豐暗歎一聲,說道。
他讀過書,接觸過漢地士人,知道他們的水平。
很多士人在記錄的時候,直接把兩萬餘口寫成兩萬餘丁,一點常識都沒有。
還有人把兩萬餘落寫成兩萬餘戶、兩萬餘家,分不清這一落到底是一個帳篷,還是四個帳篷組成的一落。
但樑王似乎很懂行,在他面前耍花招沒用。
“代郡、廣寧的部落有何異動?”邵勳又問道。
“暫未有甚動靜。”
邵勳“唔”了一聲。
鮮卑還沒到全面戰爭的地步,目前只是有苗頭,更準確地說是暴風雨來臨前詭異寧靜,這是他的判斷。
但必要的支持還是要給的,不爲別的,主要是幫王豐穩住局勢,別一下子被人打死了。
“祁氏一定要殺什翼犍嗎?”邵勳突然問道。
“必殺。”王豐說道。
邵勳欺近兩步,看着王豐的眼睛,問道:“祁氏有沒有私下裡和你講條件?”
王豐到底才十九歲,聞言大驚。
邵勳輕笑一聲。
盧諶驚訝地看了王豐一眼,這事王禮之可沒和他說啊,估計也瞞着蘇恕延了。
“講過。”王豐艱難地說道:“去尊號,交出什翼犍,王氏乃安。”
邵勳點了點頭,道:“你願意來平陽,說明你拒絕了,總算還有情有義,不是那種心黑得和炭一樣的人。”
“我會給劉曷柱傳令的,做好準備,隨時援應代郡。”邵勳看向王豐,說道:“你也別在平陽耽擱了,速速回去。一旦事有不諧,可避入范陽。”
這是擔心劉曷柱與王豐聯起手來,也幹不過鮮卑,給他們準備好退路。
盧諶心下稍安,但還有些憂懼。
樑王不出動國中精銳,大發諸部,這仗怎麼打?
他的目光轉來轉去,突然瞟到了獾郎身上。
此子亦正襟危坐,好像聽得十分認真,這讓盧諶有些安慰。
事關你母族,也該打起精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