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潯陽和延陵君的婚事,早在褚沛在位時就曾提過。
而且現在南華方面特意派了使團前來議親,按理說,這就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可是眼下褚易安的這個態度——
文武百官全都面面相覷,着實是有點弄不清楚他們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
北疆和漠北聯手對邊境施壓,這個時候拒婚的話——
只是褚易安這人卻不是隨便就能勸的動的,猶豫再三,倒也沒人敢於提出異議。
把該辦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褚易安就打發了他們離開。
“晚上父親要宿在宮裡嗎?”褚琪楓問道。
“怎麼?”褚易安從奏章上擡頭,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後宮早就都已經整理出來了,不過前段日子因爲父親不在京城,大夫人等人也都還沒搬過來。”褚琪楓道:“如果父親要住在這裡的話,我一會兒就叫人送信回去給潯陽,讓她進宮來見您!”
褚易安略一沉思,並沒有馬上表態。
褚琪楓心中略一權衡,終究還是繼續開口道:“父親,過去的事,我知道你都已經不放在心上了,這段時間,既然你都能縱容我一意孤行的做了這麼多事,就不要再和潯陽之間留着那個疙瘩了。這裡的事,應該也持續不了多久了,總不能再叫她帶着心事去南華的。”
褚易安的目光略微一沉,過了一會兒纔開口道:“這門婚事,已經勢在必行了嗎?”
褚琪楓對上他的視線,眼中神色一片寧靜,只是卻是過了一會兒方纔垂下眼睛,點了點頭道:“是她自己的選擇,就由着她吧,這裡——”
他的目光自這屋子裡掃視了一圈,最後還是面無表情道:“父親要回東宮去嗎?”
這個地方,承載了許多叫人不願意回首的往事,如果可以,他也都恨不得一起逃離,可想而知,褚潯陽的心裡會是何種心情。
褚易安靜默的看着他,目光審視,像是有什麼話要說的樣子,但卻遲遲沒有開口。
褚琪楓卻是一副泰然處之的表情,坦然面對他的目光。
半晌,褚易安才略一點頭道:“你先去做你的事情吧,晚點我回府去。”
“是!”褚琪楓頷首應下,見他再沒有別的吩咐,就轉身退了出去。
褚易安坐在案後,目送他的背影走出大殿,目光定格,一直又看了許久,才又重新垂眸下去批閱摺子。
只把幾封要緊的摺子批閱好,他也就吩咐曾奇準備儀仗,回了東宮。
他這次離京一走幾個月,再加上如今又是身份不同,整個東宮上下更是分外慎重,早早的就由大夫人帶着在大門口準備接駕。
一別數月,重新再出現的褚易安還是老樣子。
“恭迎陛下!”大夫人帶頭跪地行禮。
“嗯!”褚易安淡淡的應了聲,一邊往裡走,一邊隨口道:“都起來吧!”
衆人莫無聲息的爬起來,垂眸斂目的站在旁邊。
褚易安徑自往門內走去,大夫人溫婉一笑,道:“廚房已經把晚膳備下了,晚膳要怎麼用?”
“你們都先散了吧!”褚易安道,走到褚潯陽跟前的時候腳下步子突然一頓,“你跟我來吧,我有話要和你說!”
他在人前的態度和往常無異,但是褚潯陽的心裡還是莫名的一陣緊張,點了點頭,跟着他先進了門。
大夫人也無異議,直接吩咐在場的人都散了。
二夫人幾個落在後頭,看着前面褚易安的背影,皺眉道:“陛下怎麼又回府裡來了?”
因爲褚易安不在京城,這段時間他們這些人也都跟着住在東宮,不管怎麼說,現在褚易安回來了,也該是搬進宮裡去了吧?
其他人明顯也是有此一問。
四夫人見狀,便是聲音有些尖銳的冷哼了一聲,先扶着婢女的手進了門去。
褚易安那脾氣,誰先往槍口上撞,那就是找死!
褚易安帶着褚潯陽直接回了思懿居的書房。
正值下午,外面的陽光很好,他就直接在西邊的窗戶底下找了張椅子坐下。
“父親!”褚潯陽走過去,對他露出一個笑容,“您纔回來,要出面處理的事情很多,我還以爲您今天不會回來了。”
褚易安喝了口茶,擡頭見她站在面前,略顯拘謹的樣子,眼中神色一滯,心裡就跟着莫名一軟。
是了,這便是他自小就捧在手心裡,嬌寵着養大女兒。
他給了她天真散漫的個性,最是喜歡她無拘無束的模樣,現在卻因爲這一場變故,叫她在自己的面前就先生疏和拘謹了起來。
“芯寶——”心裡嘆了口氣,褚易安開口,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突然話鋒一轉,“我若不回來,怕是你就得要連夜追進宮裡去了吧?”
“咦?”褚潯陽一愣,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褚易安擱了茶碗,手指輕輕釦在桌面上,又再好整以暇的問道:“你難道不是有事急着問我的嗎?”
褚潯陽聽的雲裡霧裡,腦中飛快的思索,再瞧着父親面上這副表情才的恍然大悟,不由的就是面上一紅,欲蓋彌彰的脫口道:“哪有?我只是久不見父親,想要拜見您也是正常。”
她是一直納悶延陵君的去向,可也沒想着要當面去追問褚易安的。
話一出口,褚潯陽也就察覺自己失言,然則已經晚了。
“呵——”褚易安聽了,便是忍俊不禁的笑了一聲。
褚潯陽心中窘迫,忍不住再度紅了臉,咬着嘴脣悶聲不語。
褚易安拉了她的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褚潯陽思慮再三,還是擡頭對上了他的視線,字字懇切的開口道:“父親,關於——”
“哎!”褚易安卻沒叫她說完就直接開口打斷,“那些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就當是沒有發生過吧!”
終究,他還是這般寵愛她的。
褚潯陽的眼圈一紅,眼中隱隱就有淚光浮動。
褚易安最見不得的就是這個,連忙岔開了話題道:“我晚上還要會宮裡去處理些摺子,你若真是沒話問我,那我這便走了。”
延陵君一直沒消息,褚潯陽自是着急的,只是要主動向他問,又有些說不出口,只就咬着嘴脣不說話。
“一定要是他嗎?”褚易安看着她,目光突然深沉,注視着女兒的面孔。
褚潯陽的目光下意識的閃躲了一下,心口突然不安的砰砰亂跳,僵硬道:“父親——”
“你也知道,他的身世背景都不單純,如果可以避免的話——我是不想看你再去面對那些的。”褚易安道,冷靜的打斷她的話,“芯寶,這麼多年,我寵愛你,放縱你,只是希望你能像是一個尋常女子那樣,去過最簡單平凡的生活。也許他是對你好,可是走上這樣的一條路,你的身邊卻註定了將要危機四伏。我是你的父親,從私心上來講,我並不希望你去走這樣的一條路。”
榮家的環境複雜,並且隱患重重。
褚易安會語重心長的和她說這些,說到底,還是在設身處地的爲她着想。
是一直到了這一刻,褚潯陽心裡隱隱浮動的不安情緒才煙消雲散,不知不覺的紅了眼眶。
“琪楓說,不叫我干涉你的選擇,可你們都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我總希望你們都能一生過的平順安穩。如今琪楓替我揹負了這天下萬民的枷鎖,已經是不能回頭的了。可是你——”褚易安道,目光憂慮的看着褚潯陽的眼睛,字字清晰道:“芯寶,留在父親的身邊,或是你哥哥的羽翼庇護之下,這樣不好嗎?那個小子——真的值得你這樣做嗎?”
褚琪楓之所以會義無反顧的走上這一條奪權之路,歸根結底——
還是爲了她褚潯陽。
這一點,褚潯陽一直都知道。
他問鼎天下,只是爲了凌駕於萬民之上,給她一重最安全的保障。
看是現在——
她卻已經下了決心,要遠走南華,離開自己僅剩的親人了。
這選擇,說起來,多少是自私的很。
但今時今日這樣的情況下,她卻也覺得,這裡留在這裡多一天,就是褚琪楓心上多一天的負擔。
他爲了她,替她隱瞞,揹負了她身世的秘密,即使瞞得過外人,她的存在,也總得要叫他處處小心的守護。
唯有她離開了,他也纔可以不必時時處處戒備着保護她。
“父親——”褚潯陽低頭捏着自己的手指,字字平穩的開口,“我有你和哥哥在身邊,這一生早就心滿意足,無慾無求了。坦白的說,情之爲物,對我來說,不是不可或缺或是不能放棄的。可是——”
潯陽說着一頓,過了一會兒才重新擡頭對上褚易安的視線,“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如果除了父親和哥哥,一定還要有一個人和我攜手終老,那個人——便只能是他了!”
弱水三千,世間繁華萬千,卻也終有一日,會在遇到了某一個人,認定了某一個人之後,其它所有,都頃刻變成了不起眼的陪襯背景。
褚潯陽的表情認真而堅定。
褚易安看着她,看着她這樣冷豔而決絕的表情,融情於景,頃刻之間,便有一種極其鮮明的感覺躍入腦海,心裡顫抖潮溼的一塌糊塗。
他緩緩擡手,以手背輕觸了下女兒的面孔,脣邊不期然的緩緩浮現一抹笑,聲音淡遠道:“當年,她最後一次拒絕我的時候,幾乎是和你現在一模一樣的表情,只是說出來的話,卻是南轅北轍。”
他的視線移向遠處,陽光反射下,眼中似是有一線水光浮動。
褚潯陽的心巨震,訝然擡眸看向他的臉,嘴脣嗡動了許久,方纔輕聲的開口道:“父親——”
對方的思緒卻像是飄離的很遠,並無所察。
多少年了,從年少時候的失之交臂,到後來各奔東西的慘烈訣別,再到最後悍然操刀以死終結掉的最後的一絲眷戀。
這段不能爲世人所知的愛戀感情,這麼多年來,就只能無聲的埋藏在這個男人的心裡。
他該是有多痛,又該是有多孤獨。
明明情深刻骨,卻只能將這份強烈的感情埋藏在見不得人的角落裡,連坦白麪對的機會也沒有。
“父親!”褚潯陽突然就會覺得心疼,拉過他的一隻手,用力的攥在掌心裡握緊。
褚易安愣了一瞬,緩緩自遠處收回了目光。
褚潯陽神色複雜的看着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輕聲說道:“可是這麼久了,你卻從來都不曾怨恨過她的絕情,還一心一意的養育我和哥哥長大成人,給了我所有的寵愛。父親你——”
褚易安的脣角忽而諷刺一勾,驟然打斷她的話,“你怎知我不曾怨恨過?”
褚潯陽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褚易安看着她,卻沒有再回避,思緒又被拉回到了那些遙遠的記憶裡,語氣悲涼的慢慢說道:“那一年,我父親突然在江北起事,我匆忙離京,想要趕過去說服他放棄。也許你會覺得我很沒出息,可那個時候,我的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盤桓,那就是——我必須要阻止這件事,否則就真的斷了和她之間的一切可能了。但可笑的是,只在我堪堪離京之後,她轉身就嫁了別人。芯寶,也許你不會相信,一個男人嫉妒起來會心胸狹窄到什麼地步,那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滿心所有的就只有仇恨,不僅恨她的絕情,也恨我父親的野心。我父親做的那些事,不是我能選擇的,但是後果卻要我來承擔。”
褚易安說着,突然閉上眼,諷刺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