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夜裡永王從軍營回來,接連幾日在軍中部署,半夜歸來,只覺十分疲冷。永王妃和他說了一些話也沒聽進耳中,直到提及謝小玉,才聽了起來。

“問了她家中的事,謝崇華是半句都沒提您在軍中的事。”永王妃拿了洗好的臉帕給他,蒸騰着霧氣,“不像是會真以軍功來蓋主的人。”

永王不但是對謝崇華,對秦方和孫韜,甚至連許廣,都沒有一個是能信任十分的,多少會有所防範。只是不表露於面,心中有所警惕罷了。而其中最爲讓他在意的,還是謝崇華。

孫韜是他力保力薦的,秦方也被他說服留下。他要再策反兩人,實在是件易事。

永王妃悄聲,“王爺既然這樣在意謝家,妾身倒是有一個法子,不知當說不當說。”

永王問道,“什麼法子?”

“不如我們和謝家聯姻吧。”

永王微頓,“是娶了他家女兒,還是我們將女兒嫁過去?”

永王妃輕語,“自然是娶了他家女兒,讓世子娶了謝家長女,如此聯姻,足以見王爺對他的信任。謝家定會感激,而且他日若他要謀反,也定會受盡指責,讓他有所顧忌。”以前說要聯姻,她有私心,如今卻完全沒有,只是爲了丈夫的未來着想。

永王擰眉細想,也覺可行,“那我明日跟謝崇華提提。”

年還沒過完,街上也沒了過年的氣氛。行人腳步匆匆,將滿街紅潮撤下,像是都趕着將手裡的東西賣完,也不買新貨了。

小玉在攤前看了一圈,想給母親買個針線盒,可就是挑不着喜歡的。

那小販說道,“姑娘,您要是現在不買,等仗一打起來,連這些也沒了。”

小玉問道,“什麼時候要打仗呀?”

“再過幾天吧,您沒瞧見這街上烏煙瘴氣的,拖家帶口往外逃的人啊?”

小玉瞧見了,只是沒有想到是要打仗。在她的想法裡,戰爭的概念一點也不深,家裡也不提這些。問教她念書的阿芷姑姑,也不說。只是大家都不說,現在一看這荒涼街道,就更有感觸了。

她放下繡盒,轉身對嬤嬤說道,“我們回去吧,出來久了娘要擔心了。”

嬤嬤意外道,“夫人特地允了您出來走走,姑娘不多瞧瞧?”

小玉搖搖頭,她出來的時候好像也聽見孃親說要收拾東西了,許是怕她留在家裡搗亂,又顧不上她,才讓她出去玩的吧。最多她回去就乖乖坐着,不給孃親添亂不就好了?

從街上往回走,時而有人左右拎着行囊匆匆走過。神情慌張急切,像後面有人追趕。又瞧見有官兵列隊巡邏,更添幾分緊張壓抑。

她拉了拉嬤嬤的手,問道,“打仗很可怕嗎?”

嬤嬤神情凝重,緩聲,“很可怕。”

“那爲什麼還要打仗呢?”

嬤嬤一時不知該怎麼答,想了許久才道,“大概是爲了以後都不用打仗吧。”

小玉不懂這裡頭的邏輯關係,總覺有些悶。埋頭走着,忽然嬤嬤說道,“那不是世子麼?”

小玉擡頭往前面看去,果真看見世子停在前面一家酒樓前,像是在等人。人不及馬高,被馬擋了半邊身體。見他神色如常,便從剛纔買的東西里拿出那一盒甜糕點,往前頭跑去。

魏臨在等母親進去買酒出來,如今還天寒地凍,再過兩日又要飄雪,父親讓母親購置千壇烈酒放軍營裡,等冷得受不住時,便讓將士喝一口,就能回暖了。除了酒,還有驅寒用的姜和辣椒,那些東西永王妃讓別人去買了,酒這東西怕下人品嚐不對,便親自來。

等了許久仍不見母親出來,倒是聽見有人喊自己,還以爲聽錯了。回頭看去,就見個穿着棉襖的小姑娘往自己跑來,面頰俏紅,踩着銀雪過來,像只小狐狸。

“世子哥哥。”

小玉跑到跟前,氣喘吁吁,將糕點遞給他,“這糕點可甜了,是我最喜歡吃的,裡頭有乾果子,香甜香甜。”

魏臨想說不要,旁邊的下人已經彎身接過,他就沒說什麼。

小玉見他不苟言笑,便問,“世子哥哥今天還不高興嗎?”

魏臨聽見母親從後面走來的動靜,再看滿目關心的小玉,心腸已是一狠,將那糕點拿過,還了她,“我不愛吃,以後也別給我東西了。”

小玉總覺他哪裡不對勁,“我做錯什麼了嗎?”

此時永王妃已經從裡面走了出來,竟瞧見小玉在,笑顏滿開,“玉兒怎麼在這?”

小玉收回心思,答道,“路過。”

永王妃沒買其他什麼東西,就去隔壁那兒買了個糖人給她。小玉道了謝,就回家去了。走時回頭看了魏臨一眼,還是不理她。

永王妃心裡有事,沒留意兒子板着一張臉,倒是低頭說道,“玉兒是個可人兒吧,長得像她娘,往後也定會是個美人胚子的,做世子妃能帶去見人的。”

魏臨聽出話裡意思不對,擡頭看她,“什麼?”

永王妃笑道,“昨晚母妃和你父王商議過了,給你和玉兒定個娃娃親。反正你也和玉兒玩得好,兩家聯姻,誰也不吃虧。”

魏臨詫異得不能言語,“你們……連我也要利用了?”

小玉拿着糖人回到家裡,正好碰見陸芷,自己也沒心思吃這糖人,可放着被飛蟲咬了怎麼辦,乾脆借花獻佛了,“阿芷姑姑,這是王妃給我買的糖,我不想吃,阿芷姑姑吃嗎?”

陸芷早就已經不喜歡這些了,搖搖頭,“青青在後頭呢,給青青吧。”

“嗯。”小玉往後頭走去,見了青表妹,問她要不要吃。

常青素來不愛甜食,看見就覺牙疼,也不要。小玉頓感氣餒,問了院子裡的下人,說弟弟妹妹還在外面沒回來,她便坐在亭子裡自己吃。見那下人仍舊進進出出地搬東西,想到方纔連阿芷姑姑也抱了一堆東西去外頭,問道,“這次我們又要搬去哪裡呀?”

下人答道,“搬去離軍營近一點的地方,免得被壞人抓走。”

“就我們搬嗎?”剛纔回來街頭的小夥伴一個都沒說要搬的。

“對,就我們。誰讓姑娘是謝大人家裡的姑娘呢,仗一打起來,壞人第一個要抓的就是王府和我們府的人了。爲了姑娘們的安全,當然是要一起撤守的。”

“哦……”小玉撐手看着那邊的中軸路,一會就看見酒婆了,手上拿着一個鐵鍋,看着十分沉重。她正要上前去喊人幫酒婆婆一把,就見那鐵鍋已被旁人接過。原來是姑父的管家徐伯伯。

也是奇怪,那鐵鍋被接手過去,酒婆也是半句謝話也沒,實在不像酒婆平日的客氣模樣。那徐伯伯也是,像是理所當然接過般,不知說了些什麼,酒婆神情不曾怎麼變,那向來板着臉的徐伯伯,對誰都不大客氣的人,倒是難得一見的恭敬。

她吃完了糖人,就回屋裡去了。進了房間,這裡已經被收拾一空。又是空蕩蕩的,這種搬家的感覺並不怎麼好。

到了傍晚,齊妙和謝嫦娥已經將東西都讓人搬上車了,這一次聽說住的地方很小,所以也沒有帶多少東西。只是冬天的衣服多,壓實了幾個大木箱,還有廚房器皿那些,實在不能丟的要帶的,也都一併帶過去。

本以爲至少能住半年,兩人也小心購置着東西,將這裡當做一個可以住上一段日子的家,裝飾得已經差不多了,誰想還是不能如願。

謝崇華和陸正禹也正從軍營往家趕的路上,許廣也要去接王妃他們過去,就一起坐馬車,另有一事,許廣想和謝崇華再提提。見他臉色並不太好,便說道,“我知你不願在這個時候讓玉侄女和世子定親,只是王爺這麼提了,而且還是爲世子求娶,着實是天大的信任,你卻還說你仍要考慮。”

陸正禹在旁說道,“六弟是怕委屈了玉兒。”

許廣驚詫,“委屈?這怎麼會委屈?小玉日後可是要做世子妃的。一旦王爺打下江山,那世子就是太子。世子這樣聰慧,體恤別人,極有可能順利繼位。那小玉就是國母,怎會委屈她?”

陸正禹和謝嫦娥能成爲夫妻是歷經過許多磨難的,其中波折讓他想過無數次,如果當初一開始就和她一起,那就不會有日後這麼多事。所以他明白好友不願讓小玉早早定親的原因。如果以後小玉和世子兩情相悅還好,但如果並非那樣,那小玉就要痛苦了。而那婚事,也根本沒有辦法推掉的。再有,魏臨君臨天下,那後宮定有三千佳麗,即便是做了國母,也不過是個名號。

好友淡泊名利,怎會拿女兒去換榮華。許廣不明白他,身爲知己,身爲五哥,卻懂他。

謝崇華的確不願意,方纔下意識就想婉拒,許是被許廣看出來了,立刻攔了他,出來賀喜。

許廣也是爲了他好,大戰在即,王爺什麼心思他懂。不信任是有的,但能用聯姻的方法來籠絡人心,他也無話可說,倒覺得這是好事,“唉,謝大人,容我說一句有些可惡的話。如果你不答應,很容易讓人覺得你有異心……你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但在別人眼裡,這是天大的好事。不答應,卻顯得你別有他想呀。”

謝崇華又如何不明白,只是想到女兒那樣天真,真要進宮門,纔是他這做父親不願看到的。女兒性子單純,嫁個殷實人家就好。許廣說的也沒錯,永王有着王者共有的毛病,那就是多疑。

雖然這種多疑並沒有危險,但如果他拒絕這段聯姻提議,就會將永王的疑心坐實了。

——我要將天下送你一半,你都不要。莫非你日後想奪走整個天下?

車行途中,許廣下車準備去王府接人,臨走前又對陸正禹說道,“徐二爺知曉其中利害,多勸勸謝大人吧。”

等他走了,謝崇華說道,“不必勸,我回去和妙妙提。”

陸正禹點點頭,沒有多問多勸。

到了家,也來不及一起吃飯,東西都已搬上牛車馬車,幾乎沒有多逗留,就一起上車往軍營過去了。

斐然嫣然要和母親一起坐,謝崇華攔了他們,溫聲道,“爹爹有事要和你們孃親說,你們和阿芷姑姑坐另一輛車好不好?”

兩人一□□頭,動作像是人跟影子般整齊。小玉問道,“爹爹,那我呢?”

謝崇華摸摸女兒的頭,“你也跟阿芷姑姑他們坐。”

小玉沒有纏着父親,她知道他們很忙,“嗯。”

常青也被帶去和陸芷他們一塊坐了,大人的車裡唯有謝崇華齊妙,陸正禹和謝嫦娥。

趕車的是徐伯,也不怕說的什麼不好的話被有心人聽見。

謝崇華將事情說開,驚得齊妙直搖頭,想也沒想,“不行,不能答應這門親事,這親事一旦定下,除非王府沒了,否則就沒法退了。”

謝嫦娥也輕嘆,“小玉福氣好,被皇族看上,只是這福氣,卻難以承受。”

兩對夫妻都是有情人,別的事情可能會爭辯,但感情的事,卻十分明白。

陸正禹默然許久,才道,“可許廣說的也並沒有錯。”

齊妙絞着帕子,有些出神,“真的推不了麼?就算真的不行,退一步來說,嫁給王爺其他孩子不行麼,非得是世子?”

謝崇華低聲,“我等會去和王爺提提,哪怕一定要嫁,看看可否挑選郡王聯姻。”

也唯有如此了,至少嫁了郡王,會比嫁了皇帝少許多約束。而且也沒有完全婉拒,到時候說得委婉些,興許王爺會同意。

出了主城,行了二里路,馬車就已趕入那這半個月日夜不歇搭建起的新城門。城門是尋了能工巧匠所建,在布兵防禦上,比普通城池更堅固,也更利於防守作戰。

因大批士兵都聚集在這,那些民房住宅都暫時租借,改成軍營,不在前面作戰的時候,就居住在這。

所以留給家眷的地方,就不寬敞了。

齊妙跟着丈夫都住過擡頭碰頂的茅草屋,再住這小瓦房,倒也沒多不便。她邊領人將孩子的住處安排好,邊擔心丈夫那邊到底會如何。心事重重,強打精神指揮衆人搬東西。

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安置妥當兩個房間,就見丈夫腳步匆匆回來了,拉了她就附耳說話,聲音有些欣喜,“我過去見了王爺,正好幾個將軍在,就商議了一會要事。商議完了,衆人出去,王爺就喊住了我,不等我開口,他便說,這親事要對我們抱歉了。”

齊妙眼已有神采,“不聯姻了?”

“嗯。”謝崇華說道,“王爺說,是世子不肯。無論王妃怎麼勸,就是不點頭。”

“也是怪了。”齊妙已不想去費腦子想,只是可算是熬過去了,輕嘆,“有驚無險,倒也是好事。”

謝崇華也知她受了驚嚇,笑笑說道,“我去軍營那邊,等會你帶孩子們用飯,不用等我。”

送丈夫出去,齊妙這才奇怪起來,世子怎會抗拒的這麼厲害。平日他跟小玉分明玩得很好,有說有笑的。跟別的小姑娘還沒那麼親近來着。她心有狐疑,想不通了。

剛纔安排好了斐然嫣然的房間,這會要去收拾長女房間,就往那邊過去。還在門口就聽見女兒的聲音,進去一瞧,屋裡的東西竟已擺放了一半。那下人來來回回問謝小玉——“玉姑娘這東西往哪放?”“您的梳妝檯要放哪個位置?”

齊妙見女兒一一指地方,雖然有些擺放得奇怪,但看着也不太礙眼,看得她安慰,女兒也好像懂事了許多,“玉兒。”

小玉聞聲看去,便往她跑去,撲在懷中,聲音軟糯,“娘。”

“我家玉兒也能獨當一面啦。”

“獨當一面是什麼意思呀?”

齊妙刮刮她的鼻尖,“看,平日讓你好好唸書,偏不聽。”

小玉說道,“以後我會好好唸書的。”她總是想着玩是不行的,爹孃每日都忙得團團轉,她也想幫忙。最好的法子,好像就是念多點書。

齊妙只是說句玩笑話,卻不想女兒這樣認真答她,讓她很是不忍,俯身抱了抱女兒,軟聲,“玉兒只要好好玩就好了,你還小,開心便好。”

小玉埋頭母親懷中,暖得讓她覺得有了莫大依靠,“玉兒會乖乖的,娘不要突然討厭我。”

齊妙苦笑,“娘怎麼會討厭你。”

“世子哥哥就突然不理我了,不跟我說話,我給他糕點,他也不要。”

聽她提起魏臨,齊妙也多了幾分想法,“一點徵兆都沒麼?”

小玉搖頭,“那天王妃問了玉兒好多話,還總問爹爹有沒有在家裡提起過王爺。玉兒說沒有,然後世子哥哥就說我手很髒,讓我去洗手。等我洗手回來,他就不理我了。早上我還看見他了,給他糕點,他不要,讓我不要再去找他玩,不要跟他說話。”

說到這裡,小玉已經有些眼紅,趴在母親懷裡,鼻子微酸,“郡主以後也會不理我嗎?那些小夥伴以後也會突然不理我嗎?”

齊妙這纔有了線索揣測,永王妃尋女兒打聽丈夫的事,也是不放心想問出私密的話來。被魏臨察覺了,便藉故讓小玉走?所以這次魏臨不答應這門親事,只怕也是察覺到了其父王母妃的用意。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魏臨實在是個聰明人,連齊妙都吃驚了。不但聰明,還說明一點,魏臨是真的將女兒當做好友來看,否則也不會故意翻臉,疏離她。

年紀這樣小,卻有這樣的想法,齊妙微微驚出冷汗,他若能繼位,日後定是個果敢有擔當,甚至會是個心狠的人。女兒不嫁他,是對的。

他是良人,卻不是女兒的良人。

齊妙見女兒難過,安撫着她,又道,“世子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也有很多話是玉兒聽不懂的。玉兒還是個小姑娘,幫不了他。所以等他忙完了,你再去找他玩好不好,到時候他就會和你重歸於好了。”

小玉問道,“世子哥哥不是討厭我?”

“當然不是。”

有了母親安慰,小玉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嗯,那我等他忙完。”不是無緣無故不理她就好,那以後她也少點煩他。等着他辦完大事,他們就能重新一起遊湖看花,一塊去猜燈謎了,但願那一天不要太晚來呀。

元宵剛過,京師大軍已經壓境。

探子潛伏探了人數來,跑回城內,稟報道,“約莫有三十五六萬人。”

與當初所知的差不多,衆人信心大增,前往城門之上。不知他們何時發起首攻,仔細將城門弓箭手安置妥當,已是難平大戰前夕所帶來的緊張情緒。

朝廷大軍已經到了利安府,在距離新築城牆外的五里地駐紮住下。

而和利安大軍如出一轍的是,絕不擾民,絕不白拿百姓一粒米飯。因此城中也平靜如常,無人謾罵軍隊。

自從元將軍請辭之後,厲太師一直不曾提到底任命何人領軍討伐,直到臨近出發,才知道是個姓白的,軍功不少,但秦方聽後,說不足畏懼,因此永王也安下心來。

快到天明,氣候更是寒冷,突然一陣號角聲震響軍營。不多久敲門聲急促慌亂,永王也幾乎是剎那睜眼,連鞋也沒穿,就跑去開門。

大門剛開,那人就說道,“王爺,有人攻城。”

永王面色沉冷,“攻城便攻城,你慌什麼。秦將軍和孫將軍不是輪流守城麼?”

那人臉色已十分難看,“正是秦將軍讓屬下來的,他說,那、那領兵攻城的人,是元將軍!”

永王驚詫,“元初?”

那已請辭的人,爲何突然出現在了利安?

幾乎是剎那反應過來,厲太師那隻老狐狸,竟反坑了他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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