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540章 提審
在兩具女屍的致命傷口內,都發現了碎頭髮,其中一號左胸的傷口中較多,而二號咽喉的傷口裡面頭髮較少。
“這、這能說明什麼?”一老二少三位張公公都白愣着眼睛,不明所以。
唯獨陸遠志臉上肥肉一抖,趕緊蹲下身翻看兩具屍體體表的其他傷處,仔細檢查之後,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飄了:“秦哥,兩具女屍的其他傷處,要麼沒有碎頭髮,要麼數量極少!”
就算張宏城府深沉,此時也禁不住奇怪:“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什麼傷口裡有頭髮?”
“你笨蛋啊,”胖子指着傷口,口沫橫飛的道:“這些頭髮是陛下前面割兩名宮女頭髮,沾在寶劍上面的,先刺的傷口裡面就被帶進了頭髮,後刺的傷口裡面頭髮少,或者根本沒有。也就是說,兩名宮女是先被刺到致命傷,在彌留之際又被劃了許多劍,僞造成被醉酒之人舞劍亂砍的樣子!”
說罷,胖子纔想起這老太監是連馮保都要給他幾分面子的老前輩,不禁把舌頭一吐,訕笑道:“張公公,我可不是說你笨蛋……”
張宏倒是很高興,沒計較陸遠志言語冒犯,而是學着他的樣子,仔細的檢查傷口。
秦林乾脆雙手扒開幾處傷口,請張宏細看,然後又摸了摸屍體頭頂剩下的頭髮,笑道:“看,擦了桂花油,怪不得粘那麼多到劍鋒上。”
萬曆雖然驚慌失措,做了破壞現場、銷燬證據的蠢事,但之前他的行爲卻在無意中替自己留下了有力的證據。
人的頭髮實際上是相當堅韌的,萬曆所佩的寶劍也無法將青年宮女的大把頭髮一劍揮斷,他要“割發代首”,就會拿着劍來回拖拉切割,這樣就形成了許多細碎的斷髮。
兩名宮女跳舞之前都化了妝,頭髮上擦着護髮的桂花油,帶着髮油的斷髮就粘了許多在劍刃上。
兇手用這柄劍殺人,斷髮便被劍刃帶進了死者的傷口內,先刺的傷口裡面斷髮多,後刺的傷口裡斷髮少,或者完全沒有。
由此便可查知,行兇過程並非像表面上的“兇手亂刺——受害者抵擋、形成抵抗傷——兇手擊中致命處,受害者斃命”,而是兇手先刺了致命傷,再用劍尖在瀕死的受害者身上亂劃,僞造出抵抗傷,嫁禍給萬曆。
傷口內的頭髮,便是鐵證!
張宏聽了秦林的解釋,又親眼看過傷口,想了想又道:“秦將軍莫怪老奴多嘴,要是別人說陛下酒醉逞兇,殺掉兩名宮女之後繼續施暴,用劍尖在她們身上亂劃,又該如何反駁呢?”
秦林笑起來:“陛下醉得很厲害,馮督公就是最好的證人。”
張宏恍然大悟,看秦林的神色又與前頭不同了。
是人都知道萬曆平時有多怕馮大伴,每次馮保向他母后告狀,萬曆就得挨批,結果昨夜醉得一塌糊塗,竟敢跑到馮保住處去撒酒瘋,可想而知他醉得有多厲害。
醉成這個樣子,連走路都偏偏倒倒了,還能手持利劍,將兩名活蹦亂跳的宮女一個穿心、一個刺喉,像殺雞一樣乾淨利索的殺掉?難道萬曆是武林高手,還是練的醉劍?
而且,萬曆當時的醉態,馮保向李太后告狀時還親口說過,誰要不相信,去和馮督公對質吧!
單憑這一條,就能把萬曆的罪名洗脫七八成。
“接下來,咱們去找找另外幾位當事人吧,”秦林揮揮手,眼睛眯了起來:“也許他們能提供更多的線索。”
昨夜參與曲流館飲酒的太監,都被嚴加看管,就關在旁邊一所宮室內,每人一個房間,由司禮監、御馬監和東廠派員監押。
秦林挨個單獨提審,首先審問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孫德秀。
此人年紀三十多歲,司禮監內排名在張誠、張鯨之後,本來也是飛揚跋扈的大太監,可這時候就素服待罪,神情惶恐至極。
他也知道秦林這號人物,見面就喊冤叫屈:“秦將軍,請你一定要稟明太后娘娘,陛下和咱們實在冤枉啊!昨天還沒到二更天,大家都醉得一塌糊塗了,今天晨起,兩具屍體就莫名其妙的擺在那裡……”
秦林盤問一番,孫德秀基本上是一問三不知,說昨夜醉得太厲害,只模模糊糊記得萬曆用劍割宮女頭髮,再往後他就睡着了。
“那麼早晨呢?”秦林看着對方的眼睛,字斟句酌的道:“你好好想想,是誰先發現的屍體,又是誰主張清洗現場的?”
孫德秀想了一會兒,早晨宿醉未醒,當時發現死屍又十分慌亂,發生的事情有些記不清楚了,半晌他纔不是很肯定的說:“大概是溫太吧,對是溫太先聲張起來,把大家都吵醒了,當時陛下也很驚慌,又是溫太出主意,說要隱瞞這件事,喚人來清洗曲流館。”
溫太也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白白淨淨的小個子,他這樣告訴秦林:“對,是咱家先發現屍體的,勸陛下隱瞞,也是咱的主意,不關陛下的事!”
秦林稍一沉吟,張宏便插口問道:“人是你殺的?”
“老祖宗,怎麼可能呢?”溫太苦笑着,坦然道:“老祖宗您也知道,咱做到司禮監秉筆,要整死兩個宮女,不必用這種笨辦法吧?唉~還真是運氣不好啊……”
張宏這傢伙說的確實不錯,實際上司禮監秉筆這種身份要整死普通宮女,實在太容易不過了,王皇后相繼杖斃七八個太監宮女,就說是手腳不乾淨、忤逆正宮娘娘就行了,哪兒像萬曆這次,不僅酒後殺人,還“親自動手”,簡直沒有一點人君體面,也怪不得李太后要大動肝火。
秦林想了想,故意問道:“說不定你居心叵測,要嫁禍陛下呢?”
溫太苦笑起來:“要問整個宮裡誰最想陛下平平安安,咱家不說是第一個,也是排得進前十吧,二十九歲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秦將軍不信,只要問張老祖宗就清楚,咱這樣的不多。”
張宏點點頭,溫太就是靠向萬曆巴結獻媚才爬到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上,或許宮中有人希望萬曆下臺,可絕不包括他。
第三個在場的,是乾清宮管事太監孫海,他剛看見張宏就開始叫:“是我殺了人,不關陛下的事,要殺要刮衝我一個人來!”
衆人聽了齊齊精神一振,難道真是孫海乾的好事兒?
張宏格外生氣,走上去啪的一下給他重重來了記耳刮子:“混賬!剛纔你怎麼不說?”
“剛纔、剛纔我鬼迷心竅,想把這事兒賴掉,聽說鬧得連累陛下,我、我只好說出來了,”孫海哭喪着臉,抓着張宏袍角直扯:“求老祖宗去告訴太后娘娘,真是我殺的人,和陛下沒有關係。”
張誠、張鯨互相看看,神色大爲歡喜,就待把這好消息回報慈寧宮。
秦林卻早已瞧出幾分門道,揶揄的笑起來:“孫公公,既然是你殺的人,那麼經過還記得清楚嗎?”
“記得,記得,”孫海繪聲繪色的道:“兩個小娘皮,我想找她們結對食,居然推三阻四,我都做到乾清宮管事太監,有頭有臉的人物了,還能不生氣?”
太監和宮女做假夫妻,叫做對食,這也是明代宮中常有的事情,爲這事兒爭風吃醋的也不少,甚至有親信太監和宮女鬧出感情糾紛,嚷到皇帝面前要求調解的。
秦林一直點頭,做出絲毫不懷疑的樣子,忽然若無其事的問道:“原來是這樣啊,你是怎麼用劍殺死兩名宮女的?”
“當然是用陛下那柄寶劍囉,”孫海臉上做出狠巴巴的神色,厲聲道:“我拿劍砍她們,兩個小娘皮拼命抵擋,我左劃一劍,右砍一劍,戳傷了好幾處,最後終於被我刺中咽喉、心窩,哈哈,總算出了口惡氣!”
說着孫海裝着裝着就裝不下去了,臉色變得困惑起來,因爲司禮監二張已經哭笑不得,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坨屎。
張宏也嘴角直抽,氣得又給了他一巴掌:“笨蛋,剛纔秦將軍查出來,兩名宮女是先被刺了咽喉、心口,別處劍傷是後來才被劃的!”
我、我……孫海囁嚅半天,最後一梗脖子:“是我記錯了,實是先刺了要害,後來記恨她倆,又朝她們身上劃了好幾劍。”
所有的人都以手加額,孫海爲了替萬曆頂罪,真是什麼都不顧了啊。
說來也是,如果萬曆真的被廢,他們這幾個當事人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倒不如拼着自己一個,把皇帝解脫出來,就算抵命,萬曆將來也不會虧待他的家人吧!
秦林把孫海的肩膀拍了拍:“老兄,想替陛下洗脫乾淨,就請實話實說,提供儘可能多的線索,而不是像你這樣胡說八道,自以爲可以幫到陛下,殊不知你這樣胡亂往自己身上扯,在慈聖太后娘娘看來,越發坐實是陛下殺人呢!”
啊?孫海嚇了一跳,仔細想想秦林說的有道理,趕緊搖着手道:“秦將軍、老祖宗,剛纔確實是胡說的,想替陛下把罪名頂下來。實際上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張老祖宗,您老人家很清楚,我是從東宮就一直跟着陛下的,我不喝不賭不缺錢,爲啥要幹出這碼事?”
孫海是萬曆在襁褓之中就開始照顧他的太監,可以說有萬曆一天,就有孫海的一天,他要幹出嫁禍這事兒,除非腦袋抽風,相反,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也要保下萬曆。
“這樣就對了嘛,”秦林鼓勵的點點頭,“只有實話實說,才能儘可能的幫到陛下。”
問孫海具體情況,他同樣茫然不知,不過他提供了一個新情況。
睜着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看左右,孫海神神叨叨的道:“老祖宗,秦將軍,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不過天地君親師,忠君也顧不得朋友之義了,好叫你們曉得,其實客用那傢伙喝酒不老實,從來都是喝一半灑一半,這次指不定只有他沒醉死,你們多盤問盤問他,可能會有線索。”
客用和孫海一樣,都是乾清宮管事太監,生得尖嘴猴腮,也是穿着待罪的素服,孤零零的關在單獨的房間裡,外面許多看守。
“你們怎麼知道咱家喝酒耍詐?”客用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忽然一拳頭捶在牆上:“一定是孫海那傢伙出賣我,只有他知道我喝酒會把酒潑一半在胸口!”
“這倒是個好辦法,”秦林點點頭:“胸口被酒淋溼,既顯得渾身酒氣沖天,又沒有真的喝下肚。”
客用聞言有幾分得意,接着就氣憤起來:“哼,孫海居然出賣朋友,好,咱也忠字當頭!是,昨天我沒真的醉死,迷迷糊糊聽到有女人喊孫公公,怕連累孫海我纔沒說出來……”
正如孫海的說法,客用酒醉程度最輕,萬曆和另外三名太監都醉得不省人事,只有他還保持着一點兒模模糊糊的知覺,酒醉躺在地上,不知什麼時候隱約聽到有宮女叫了聲孫公公。
當然,他也醉得很厲害,秦林追問他能不能確定是“孫”公公,客用立刻就疑惑起來,覺得申公公、溫公公都有可能。
“怎麼不早說?”張宏氣得不輕,想要揍客用。
“我想、我想……”客用低着頭,不敢回答。
張鯨忽然冷笑起來:“一定是你和孫海交好,怕牽連他頭上,想把這件事瞞下來,推到陛下頭上吧!”
“我沒那麼想!”客用梗着脖子辯道:“我只是覺得陛下殺了兩個宮女不算什麼大事兒,可要是牽扯到孫海,他就要倒大黴,所以才……”
哼!張宏氣得臉色鐵青,將袖子一揮。
秦林見客用這裡問不出什麼了,就拉了拉張宏,率衆人走出了房間。
四個當事人的訊問結果十分有趣,孫德秀和溫太都沒問出實質性的東西,孫海先想替萬曆頂罪,接着又說客用喝酒耍詐醉的程度比較輕,客用卻說曾聽宮女喊孫公公,或者申公公等類似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