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1128章 牡丹峰之戰
青史有載:戚繼光爲將號令嚴,賞罰信,士無敢不用命,用兵則飈發電舉,屢摧大寇。
平倭督師、武昌侯秦林自遼陽傳檄進兵,戚繼光率薊鎮新軍一萬五千揮師南征,日行一百二十里堪稱神速,過甜水站、連山關、通遠堡、鳳凰城,四日即進抵鴨綠江邊的九連城(今遼寧丹東)。
大軍片刻不停,在朝鮮地方官府協助下擴建浮橋,一天即渡過鴨綠江,三日內連克鐵山、定州、安州,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取被日寇佔據的朝鮮北都平壤!
風月樓,飛檐斗拱的中式建築,修建於條石砌成的高臺之上,是平壤城內的制高點,日軍指揮部便設於樓中。
此時日軍第一、二、三軍四萬餘兵力齊集城中,三軍主將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全都待在風月樓,又有鍋島直茂、內藤如安等戰國名將爲羽翼。
從風月樓遠眺城外明軍陣容,只見鐵甲森嚴、吹角連營,烈烈飛揚的日月戰旗分外鮮明,營地嚴整有不動如山之勢;營外身背鐵炮的騎士往來馳突,那駿馬俱是土默川、河套所產的良馬,日軍所用的戰馬與之相比,簡直跟驢子差不多。
“戚虎癡用兵真如神也!”小西行長駭然變色。
戚繼光大軍行動再快,畢竟不可能超過單人獨騎的密探,何況連續攻拔鐵山、定州,消息也就傳到了平壤。
最初聽說明軍來了一萬五千,小西行長自恃平壤城內有一二三軍共計四萬餘兵力,準備以衆欺寡,出城與戚繼光作主力決戰,至少消滅他突擊冒進的先鋒部隊,試圖一戰而克名帥、摧強敵,挫明軍之銳勢,漲日軍入朝以來連戰連捷之威風。
加藤清正當即表示反對。
他認爲戚繼光進兵非常快,達到了每天一百二十里的驚人速度,這可以理解爲明軍以數百上千人規模的精銳先鋒部隊高速行軍,而大軍隨後陸續開來。
這就無法解釋鐵山、定州等城池的快速陷落。
誠然日軍在這些城池的駐守部隊數量不多、也談不上什麼質量,主要對蝟集平壤的大軍起到前出哨探的作用,可鐵山等處的城池是朝鮮人累年加固過的,即使以較少的兵力駐守,也能遲滯明軍的攻勢。
但是戰況出乎意料,鐵山、定州的城防在明軍面前迅速土崩瓦解,甚至沒有在城池陷落之後逃回報信的日軍——平壤方面收到的消息全都來自城池陷落之前,說明戚繼光的攻勢簡直就是摧枯拉朽,幾處城市的駐軍不僅毫無還手之力,連突圍也做不到。
幾百上千人的精銳部隊,在城市攻防戰中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
於是加藤清正得出了結論:戚繼光並非以小股精銳快速突擊,而是率領整支大軍,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高速,猛虎下山般直撲平壤!這支軍隊的戰鬥力,達到了相當可怕的程度,日軍雖有數量優勢,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平壤城裡,依託城防與明軍作戰。
今天之前,小西行長還對這個結論嗤之以鼻,兵法有云:“五十里而爭利,必蹶上將軍”,如果是小股精騎,日行二百四十里也能做到,但步騎炮混同的整支大軍則完全不同,要安營紮寨,要埋鍋造飯,要運送輜重,通常日行四十里,能日行六十里已是精銳,在日本戰國百年間,就沒聽說過有大軍日行一百二十里的。
開玩笑,本州島就那麼大,要是一天能進軍百二十里,豈不是幾天就打個對穿?
不過,小西行長也沒能對鐵山、定州的陷落得出合理解釋,無法正面反駁加藤清正的結論,所以他只好老老實實待在平壤,準備等明軍真正露面之後,再狠狠嘲笑老對手加藤一頓,然後出城會戰。
當然在看到戚繼光強盛的軍容,證實被稱爲虎癡的名帥確實率領麾下一萬五千健兒,以狂飆突進之勢橫掃平壤以北的軍情之後,小西行長完全打消這個念頭了,並且非常沮喪的在內心中承認,老對頭加藤清正在軍事方面,確實勝自己一籌。
他現在非常慶幸沒有出城去和戚繼光打野戰,更慶幸聽從加藤清正的勸告,把素有強藩之稱的松浦家,派去把守平壤城北的制高點牡丹峰乙密臺。
松浦鎮信是名將,他的手下擅長鐵炮射擊,上次祖承訓率遼東鐵騎打進平壤,松浦家的鐵炮手射殺了數量最多的明軍。
此刻的乙密臺上,松浦鎮信身穿帶有歐洲風格的南蠻胴具足,率領手下的兩千多士兵駐守牡丹峰,他看見北面的明軍正掌着鼓號陸續出營集結,便下令打起了繪有家紋的青白色旗幟,以囂張的姿態嚮明軍挑釁。
明軍列陣完畢,步騎炮各軍中依次就位,一面高書平倭總兵官戚的大旗自陣後飄出,戚繼光着寒鐵甲、舊戰袍立馬旗下,面貌樸實無華如老農,要不是那面旗幟,誰肯信這就是用兵如雷轟電閃的戚大帥?
戚繼光凝目遙視牡丹峰,這座山峰正好位於平壤北部,高度也就二十多丈但非常陡峭,有獨立的北城將其環繞,上面的乙密臺要塞用條石修建,異常堅固,設有堞垛,供射手居高臨下的射殺來犯之敵。
日軍除了重兵把守乙密臺,還驅役朝鮮民夫,在山腰、山坳和山脊各處修建了牢固的工事,以便戰時發揮火力。戰時,牡丹峰與平壤本城便可交叉射擊,給明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欲取平壤,必先取牡丹峰!
“吳惟中,駱尚志!”戚繼光點到麾下兩員大將的名字。
“末將在!”兩員將官出列,躬身抱拳。
戚繼光用馬鞭指着牡丹峰:“給你們三個時辰,將此峰拿下。”
三個時辰,拿下地形險峻又有重兵把守的堅固要塞,也就是虎帥戚繼光,纔有這樣的魄力。
不僅麾下將官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接到命令的吳惟中和駱尚志也神色不變,他們倆喊一聲得令,就翻身上馬,率領各自麾下的兩千士兵,緩緩朝牡丹峰進逼。
松浦鎮信拔出軍刀揮舞,口中哇哇亂叫,盡情展示着身爲武士的勇武,他麾下的日軍也羣魔亂舞,時不時朝天放兩槍,以作挑釁。
明軍保持沉默,從兩員主將到軍官再到麾下士兵,全都面無表情,既不興奮,也不畏懼,好像他們不是去和兇頑的日寇作生死搏殺,而是在訓練場上進行一次操演。
是的,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浙江義烏兵,戚家軍的骨幹老底子,當年在沿海殺得倭寇潰不成軍,北調薊鎮之後,於滂沱大雨中肅立演武場上,從早至晚紋絲不動,把九邊的驕兵悍將震得目瞪口呆,從此對戚大帥服服帖帖。
這個時代,天下強軍無出其右者!
日軍的狂呼亂叫漸漸低落,他們感覺到對面的軍隊有一種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獨特氣質,在沉默的進逼中,刺刀閃耀着爍爍寒光,黑沉沉的盔甲組成了一片深海,而盔頂躍動的紅纓,便如海面上無聲燃燒的火焰。
沒有人喊,沒有馬嘶,只有幾千雙腳踩踏大地發出的沉悶響聲……松浦鎮信的手心開始出汗了。
風月樓上的日軍衆將也變了臉色,有鬼加藤之稱的加藤清正,喃喃的自言自語:“戚繼光所部,狂飆進兵其疾如風,列陣而進其徐如林,連克堅城侵略如火,營壘堅實不動如山,真世之強者也!”
戚繼光到北方任職之後,對慣用的兵法有所改進,鴛鴦陣適合在南方水網多山地形,與武藝精強但各自爲戰的倭寇作戰;到北方和動輒萬人規模,擅長在平原地形上大集團會戰的蒙古韃虜對抗,則採用相應的大陣。
吳惟中部下是大批火槍手,駱尚志則統帶藤牌兵、長矛手和少數騎兵,他們按兵種排成較大的陣列,在陣形中央有很多用馬拖着的車子——在日軍眼中,那些可能是爲火槍手運送火藥和鉛子的輜重車,待會兒將成爲重點打擊對象,如果能把火藥引爆,必定給明軍造成重大損失。
牡丹峰上的日軍嚴陣以待,他們有居高臨下的地形,還有預先構築的堅固工事,只要明軍前進到鐵炮射程之內,日軍有很大把握佔據上風。
可明軍不緊不慢的前進到距離牡丹峰一佰二十步外,就停下了腳步。
這個距離,在雙方的火槍射程之外,牡丹峰上的日軍把手裡的鐵炮都攥出汗來了,愣是沒明白明軍準備搞什麼鬼。
卻見明軍不慌不忙的打開那些“輜重車”前面的木製擋板,然後就露出了裡面黑洞洞的炮口。
國崩!松浦鎮信臉色煞白,萬萬猜不透,明軍的車兒裡面裝的不是輜重,而是大炮。
吳惟中一聲令下,他的親兵揮舞紅色令旗,十門中號佛郎機、三十門滅虜炮、五十門虎蹲炮同時震顫着發出了怒吼,炮口噴出通紅的火舌,巨大的聲響令山河爲之震盪,風雲爲之變色。